『含笑如初』原创小说《沫生人》

NO.1】
十六年前。花朝节。花的魄逃到了阳间，我的魂就被花带到了阴间。它说，我要把你生命中所有的红带走，把黑暗留下……
那年，我还不知道失去，也不知道，有一种失去，不像丢了的布娃娃还能再买一个新的，而是永远不会重获的失去。
波板糖，一圈圈的彩衣纹理，像漩涡一般把孩子的眼睛吸到了深处，我向其中深深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好玩就嘿嘿地笑起来。花花绿绿的过山车从既定的轨道上滑过去，滑过去，然后不见了。
——妈妈买糖给你。我们吃完一起去夹娃娃。
——嗯。
我低下头，认认真真开始舔手上的糖。妈妈把手伸过来，于是我把棒棒糖和手上新买的布娃娃攥在一起，腾出另一只手，乖乖地牵着妈妈走。那天我穿着蓝色的背带裙，和白色的衬衫，裙边上有一溜儿花，是妈妈给加上的。
——乖，在这里等妈妈。妈妈去换零钱，回来我们去夹娃娃。
我乖，我一直在等待。可是，你为什么都没有再回来？
你说谎。我不要你这个说谎的妈妈。
很大的响声，然后游览车冒起了烟。残骸在火舌里灼烧成了镀金的艳红，那也许，是我生命中最后的色彩。
人们倏地忙碌起来，慌乱着，尖叫着。我安静地看着。安静，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六岁的初春，我抱着布娃娃，看着他们把妈妈的尸体拖走，妈妈的眼睛睁的很大，焦黑的脸让我觉得她只是和妈妈很像的一个人。我并不知道，这叫死亡。我把手指塞在嘴里吮，好象那里有我生命中最后的甜。我沿着游览车的轨道，如同浮在水上的青果般没有方向地行走。
轨道旁的草坪很荒芜，我记起童话故事里的树精，头发像荇藻一样飘啊飘。
清园的人问我，你是谁家被弄丢的孩子？你妈妈去哪里了？
我指着那条没有尽头的路，说，妈妈去那里换零钱了，她说过会来接我的，我们要去夹娃娃。清园的人顺着我的手望去，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了，刚才展开的笑意突然就凝固了。
——你是说，那条……路？
我后来知道，那条路，通往天堂，它叫不归路。
它是母亲的坟茔，也是我的。从那时侯，我就注定没能回头。我的人生，没有了爱，没有了救赎。
带着布娃娃身上的妈妈的温度，我走进了孤儿院。阿姨佝偻着身子铺了一张新床，我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角说，谢谢阿姨。
她摸了我的头，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我。
——多好的孩子。可惜死了爹娘。
叹息的声音。
我有了新名字，我叫陆衍心。“陆”是第六孤儿院里固定不变的姓氏，“衍”是孤儿院里所有孩子名字里都拥有的字。他们是构成我所有生命的字样，包括生命所接受的温暖和它所承受的冷漠。孤儿院里的老师告诉我们说，衍，就是不停地成长，是不停的孕育，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那天我破天荒地举了手。我说，老师，你说的不对。
——衍，应该是不停的死亡。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所有良知，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亡。
一边不停孕育，一边不停死亡。

【NO.6】
我清楚地记得那支舞的名字，《当我们同在一起》。
歌词在重复着：当我们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衍灵，如果你可以听到，我真的好想好想告诉你。我们同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保存在心里，我留了一块最柔软的地方来收藏它。我像一头破败的公牛，当心事零落时，便把那些记忆从心里狠狠抠出来，重新咀嚼一遍。有时候，我怀疑我是为了这些记忆存留着——而不是恨。
那一天，我过得很开心，虽然我不太会跳舞，但是衍灵会拉着我，教我转圈。她真的很有天赋也很用心学，每个节拍她都踩得很对。小苏常常从她的身边走过，露出赞许的目光并帮她纠正动作。那一天我觉得她真的很像童话里的公主，在每一个完美的起落里，演绎着自己的故事——不像我，一转圈就摔倒。
休息的时候，我羡慕地看着她说：“你跳的真好！”她依旧转着圈，没有理睬我。直到她跳累了，停下来，擦着汗对我嘿嘿地笑着：“如果有了那双舞鞋，我一定跳得更好。衍心，我要当一个舞蹈家，站一束光下面，让它追着我跑！我要一柜子金光闪闪的衣服，还要很多双高跟鞋……”没有人跳得比衍灵更好了，那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她自己都觉得那双红舞鞋非她莫属。
——如果红舞鞋是我的，那我们轮流穿，你穿一天，我穿一天。
她说。
你穿一天，我穿一天。多么温暖的词句，但就是这样的一点点温暖，却在某天晚上戛然而止。我的世界不再透光，而把灯芯掐灭的人，是小苏。
我们坐在大圆桌前包饺子，小苏的父母包下了原材料钱，我们把肉馅和上粉，当成泥巴揉成小人给小苏看，逗得她咯咯地笑。衍灵也捏了一个，急匆匆地拿给小苏看，小苏把她抱到腿上，教她包饺子。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前仰后合的样子，安安静静地捏着我的“小肉人”。
过了一会，衍灵抓着包好的饺子径直跑过来，扑在我耳边说：“衍心，刚才小苏姐姐笑了，她笑起来好漂亮，她还夸我跳舞跳得好。”她微微昂着头，自顾自地说：“我回来的时候，小苏姐姐问我‘那个跟你一直粘在一起的是谁’，我告诉她，你叫陆衍心，是我最好的朋友。”
下饺子的时候，灯火通明，整个夜晚都被照得光亮无比，每个孩子都有了一张沾满肉泥的小脸和一双被面粉弄得白茫茫的小手。
就在大家都期待着舞鞋的归宿时，院长推门进来，在小苏身边耳语了几句，她突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宣布：“我们的舞鞋就送给她——陆衍心，大家都来祝贺她。”小苏轻轻地站在我的身后，抚摸着我的头，“今天是衍心小朋友来孤儿院三周年的日子，喜不喜欢这个礼物啊？”我转过头去望着她，低声说。
——喜欢。可是，我舞跳得没有衍灵好。
小苏没有应声，把舞鞋放在我手中，然后回到食堂煮饺子。

【NO.7】
舞鞋刚到我手上的时候是美的，因为我是那样地渴望拥有她，仿佛它就是开启一场梦的钥匙，但过了一会儿，它开始融化，融化成血一样刺眼的颜色——我看见衍灵的目光，像刺一样划开我的身体，让我无地自容。红色的舞鞋是我们共同的渴望，这样的渴望落在任何人的手中，都将成为另一个人伤害。
我们在谎言中长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习惯谎言并且接受谎言，谎言和谎言的叠加，只会让我们更加地胆怯，害怕，惊恐，慌张……我们并不是生来就充满戒备，而是因为我们曾经付诸的信任是那样的有去无回，消磨殆尽。
小苏，你不是答应把鞋子送给舞跳得最好的孩子吗？为什么连这样真挚的话，都变成了一种懦弱的谎言。
衍灵依旧搭她的积木，然后用力推倒，积木“哗啦”地落到我脚下，而她却头也不抬。
不过，那时的我们终究是孩子，就像积木一样，倒下了还可以重新搭起来，友谊的高墙依旧伫立未倒。我们依旧手牵着手，轮流穿着舞鞋，哒哒地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们穿着睡衣坐在床头。
——昨天你已经穿过了，今天是我穿。
——昨天我只穿了半天，今天早上应该是我穿。
——鞋子是我的，我不借你穿了！从今天起，都不借你穿了。再也不借了！
听到我的话，她绞着头发，好像已经卑微到了尘土里，她低声说：“可是……可是，它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那么认真地学，我跳得明明比你好。”
孤儿院的南面是在拆迁后一直没有重建的危楼，那里遍地都是四叶草，拔起来还带着泥土，可以玩斗草游戏。我们时常去那里玩耍。我们一边走一边吵，不知不觉就到了那里。
衍灵看着我，突然沉默了，然后轻轻地拉起我的手。
——我们和好吧。好了，我们来玩一个新的游戏。你在里面，我在外面，我来叫你的时候你再出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
那一扇门，把我关进地下。你在地上。但我会跟着你。一生一世。
上帝说，我是来救赎你的。你活得，太苦太苦了。
不知道在门内躲了多久，暮色渐合，四周除瓦砾石子、红砖碎，就是窸窸窣窣的虫影，它们不动声响地潜伏着，然后突然跳起不见。是入夜了吗？它们都吃过晚饭了吗？它们要回家了吗？
“衍灵，你去哪里了，我在这儿，我们回去吧……”我抓着门把摇晃，门发出嘎吱的声响，铁锈簌簌地剥落在脚边。听到哒哒的脚步声，我欣喜地靠近了铁门，把头尽力凑到缝隙之间，犹如发现了救命稻草。
“我不想玩躲猫猫了。衍灵，我们回去好不好……”脚步身近了，我能听出，那个人拨开草丛逐渐靠近了我。碎叶开始悉悉索索地落在我脚边，突然，吵闹的叶子们静止了，不是衍灵。那是一双有着亮白色的皮鞋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