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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几本老书,有兴趣可以瞅瞅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如题,都是老书,而且不太有名,但是个人觉得很不错的小说,有短的有长的,鉴于本人等级还不足以贴附件,所以从中短篇小说开始。一篇文章未完成前谢绝插楼,会被删除,以the end为标记,以下一篇题目为开始之间随便水。


IP属地:河南1楼2013-04-03 10:58回复
    军歌 周梅森
    引 子
    早就知道有个徐州喽。我们营有个大个子连长是徐州人,老和我谈徐州,还背诗哩:“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说那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没想到,还真的争上了呢!和日本人争。民国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统帅部一声令下,咱五六十万人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儿庄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两三万兵马。哦,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台儿庄大捷”。接下来,糟啦,被九个师团的日本人围住了。徐州防线崩溃,成千上万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虏。这大多数俘虏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其中有千把号人被日本人押到一个煤矿挖煤,那个煤矿在苏鲁交界的地方,离徐州城也许百十里吧?
    那年,我二十九岁,被俘时的军职是第二集团军二十七师机枪连连长,战俘编号是“西字第一0一二号”……


    IP属地:河南2楼2013-04-03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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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意自不必说的。汤军团的普通大兵田德胜凭着一身令人羡慕、又令人胆怯的肌肉,赢得了又一次生存竞争的胜利。
      田德胜算个极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卖过四次丁,最后一次,进了汤恩伯军团的新兵团,台儿庄会战爆发之后本想拔腿的,不料.没逃成,差一点挨枪毙。大撤退的时候,他又逃了一次,运气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阎王堂当牲口。在阎王堂里,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一阵乱拳,把国军军营里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个稀烂,他所憎恶的那些长儿们、官儿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变成了屌毛!他从不掩饰他对这些长儿们、官儿
      们的蔑视,他也不怕他们的报复。有一次,刘子平、孟新泽几个人抱成团教训他,按在煤窝里揍他,也没把他揍服。他倒是单对单地让他们都领教了他的老拳,逼着他们承认了他的权威。
      六号里的弟兄们认定他是畜生。
      他认定弟兄们都是屌毛。
      弟兄们对他自然是信不过的,一切秘密都尽可能地瞒着他,他也不去问,似乎根本没想过要从这座地狱里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儿!
      蹲在拖筐里,沉重的大脑袋压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却睡不着。他不傻,他知道弟兄们正酝酿着一个什么计划,只瞒着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问,可心里极想知道它。他要闹清楚:这计划是否会触犯他的利益,他关心的只是这一点,他是为自己活着的,只要不触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则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会儿蹭到这个人面前叽咕两句,一会儿挪到那个人面前叽咕两句,大约又要玩什么花头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怂恿他去睡觉,那必是想趁他睡着时干点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们该不是要对我下手吧!
      不敢睡了。两只肉龙眼一下子睁得很大,脑袋在胳膊上偏了过来,透过拖筐的破洞和缝隙向煤窝深处看。煤窝深处一片昏黄迷蒙的灯光,灯光中飞舞着的煤屑、粉尘像一团团涌动的浓雾。钢钎捅煤顶的声音和煤顶塌落的声音响个不停。
      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没有人向他这里摸。
      他还是不放心,悄悄将拖筐边的电石灯点了,拧亮灯火,对着煤窝照。
      他这才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他们今日敢杀那人,明日必然敢杀他田德胜。他不能不管。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将柳条帽带了起来,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大铣,狼一般窜了过去。
      “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泽转过了铁青的脸,歪斜的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
      “没你的事,走开!”
      他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煤铣,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
      “二哥,救……救我!”
      是张麻子!
      “放开麻子!”
      “没你的事,走开!”
      孟新泽再次重申。
      “放开!”
      他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铣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孟新泽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孟新泽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
      “老田,你听着:今日的事与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张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吗?!”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
      “张……张麻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桥折腾得死去活来!”
      “妈的,你……你们咋不早和我说一声!”


      IP属地:河南9楼2013-04-03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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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唼?”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噜!”
        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作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绍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着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绍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成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头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
        突破口在王绍恒身上!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O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王绍恒竟不讲。
        愚蠢的高桥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王绍恒混账!
        高桥更混账!


        IP属地:河南12楼2013-04-03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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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强烈地刺激了他,他一次次想到:这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他不该在这六月的烈日下罚站!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嘛!日本人不该这么不讲道理!他感到冤枉,感到委屈,真想好好哭一场。
          高桥是条没有人性的狼,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如果有
          支枪,他不惜搭上一条性命,也要一枪把这混蛋崩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高桥不讲道理,早就知道这电网、高墙围住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道理,可他总还固执地按照高墙外那个自由世界的习惯思维方式进行思维,还固执地希望高墙外的道理能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继续通行。狼狗高桥的思维方式和战俘营里的野蛮秩序,他都无法适应。他不断地和他们发生冲突,又不断地碰得头破血流,每当碰得头破血流时,他就变得像落人陷阱中的狼一样,绝望而烦躁,恨不得猛然扑向谁,痛痛快快咬上几口。
          只有这疯狂的一瞬,他才是个男子汉。然而,这一瞬来得快,退得也快,往往没等他把疯狂的念头变成行动,涌上脑门的热血就化成了冰冷的水,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怯弱的娘儿们。
          他时常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惭,高桥站到他身边时,他怕得不行,两眼瞅着自己的脚背,不知咕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仿佛鼻子下的那张嘴不是他自己的,仿佛他的大脑已丧失了指挥功能。高桥的拳头落到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了,他才意识到:他并没讲什么对弟兄们不利的话,才感到一阵欣慰。
          他不能出卖弟兄们,不能把逃亡的计划讲出来!他出卖了别人,也就等于出卖了自己!逃亡计划流产,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生命的希望.自由的希望是和那个逃亡计划连在一起的。
          他却无法保证自己不讲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阳光下,已是三四个钟头了。这三四个钟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挺不住了!挺不住了!他两条干瘦的腿发木、发麻,青紫的嘴唇裂开了血口,体内的水分似乎已被太阳的热力蒸发干净。被高桥打倒在地时,他真不想再爬起了,他真希望就这样睡着,直到高墙外的战争结束……
          恍惚之中,两团旋转的黄光扑到了他身边,两只从半空中伸下来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他肩头,抓住他胳膊,将他竖了起来.他听到了高桥野蛮无理的叫喊:
          “……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不!他不死!决不死!活着,是件美好的事!再艰难,再屈辱的活也比任何光荣的死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活着,便拥有一个世界,拥有许多许多美好的希望和幻想,而死了,这一切便消失了。
          他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
          面前的金花越滚越多,像倾下了一天繁星,高墙、房屋和凉椅上的狼狗高桥都他妈腾云驾雾似地晃动起来。耳鸣加剧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同时飞动起来,嗡嗡嗜嘈的声音响成一片……
          眼前骤然一黑.维系着生命和意志的绳索终于崩断了,他“扑通”一声,再一次栽倒在被阳光晒热了的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扑来了两个日本兵。
          他们试图把他重新竖起来。
          却没有成功。
          “抽!用鞭子抽!装死的不行!”
          高桥吼。
          两条贪婪噬血的黑蛇一次次扑到了他的脊背上,他不知道。昏迷,像一把结实可靠的大锁,锁住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挺住了。
          后来,从昏睡中醒来,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他竟熬过了这顿毒打,竟做了一回硬铮铮的男子汉。
          他感动得哭了……


          IP属地:河南15楼2013-04-03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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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混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却没寻到。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着。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
            “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手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呻吟吟地哼着。
            手上湿了一片。
            没有人发现。
            将手上沾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脚下,半个赤裸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个洞子是通向广阔原野的,他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的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被尖厉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项福广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老刘,该你值日!”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趿上鞋,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德胜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德胜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狼狗高桥踱着方步从北岗楼走了过来,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一串固执的问号:
            “那条洞子走得通么?它是不是通向一个早年采过的老井?老井有没有出口?”
            是的,要迅速弄清楚,要好好想一想。告密并不是目的,告密只是为了追求生命的最大值,如果不告密也能得到这个最大值,他是不愿去告密的!他并不是坏人,他决不愿有意害人,他只是想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像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了。漫长的黄昏被夜幕包裹起来,扔进了深渊。高墙电网上的长明灯和探照灯的灯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依然不太黑。
            他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了大门。
            他看到了一个日本看守的高大背影。
            这背影使他很不舒服,他又将身子平放在地铺上,呆呆地看圆木排成的屋顶。他还想寻到那个混漉漉的布满自由阳光的早晨。
            却没寻到。
            在靠墙角的两根圆木中间,他看到了一个圆圆的蜘蛛网,蜘蛛网上布满了灰,中间的一片软软地垂了下来,要坠破似的。挂落下来的部分,像个凸起的乌龟壳。他又很有兴致地寻找那只造成了这个乌龟壳的蜘蛛,寻了半天,也未寻着。
            几乎失去希望的时候,却在蜘蛛网下面发现了那只蜘蛛,它吊在一根蛛丝上,一上一下的浮动着,仿佛在做什么游戏。
            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一个念头:
            “蜘蛛是怎么干那事的?”
            没来由地想起了女人,饥渴的心中燃起了一片暴烈的大火,许多女人的面孔像云一样在眼前涌,一种发泄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纷杂的念头……
            他将手伸到了那个需要发泄的地方,整个身子陶醉在一片美妙的幻想之中。他仿佛不是睡在散发着霉臭味的破席上.而是睡在自家的老式木床上,那木床正发出有节奏的摇晃声.身下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正呻呻吟吟地哼着。
            手上湿了一片。
            没有人发现。
            将手上沾乎乎的东西往洋灰地上抹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靠墙角的铺位上,两个挤在一起的身影在动。遮在他们身上的破毯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脚下,半个赤裸的臀在黑暗中急速地移来移去。
            他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耗子老祁说的那个洞子,那个洞子是通向广阔原野的,他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他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长白山里的那个湿漉漉的早晨。
            被尖厉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项福广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老刘,该你值日!”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趿上鞋,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德胜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德胜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狼狗高桥踱着方步从北岗楼走了过来,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IP属地:河南18楼2013-04-03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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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枪毙。日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凭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肩上的枪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枪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枪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枪栓一拉:
              “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着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得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枪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转进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IP属地:河南24楼2013-04-03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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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多半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梁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入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到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着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
                脏气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I


                IP属地:河南26楼2013-04-03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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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竞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踹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唼,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五四二’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O五四二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O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I


                  IP属地:河南28楼2013-04-03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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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泽寿吼道:
                    “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高桥:
                    “我的……我的向高桥太君报告过!”
                    高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高桥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我,他们没告诉我!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却终于没能解释清楚,龙泽寿大佐冷冷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高桥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一下子感到很悲凉,有了一种坠入地狱的感觉,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运从此开始,不是他自己能够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人生路,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在忙活……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西严镇的两个中队的日军开了过来守住了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这意外的变化事前谁也没料到!后来,弟兄们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伙听说是个排长,山东人,姓啥叫啥记不得了。暴动过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有人说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放了,当了韩老虎伪军大队的小队长,民国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游击队打死了……
                    窝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想冲上井?没门!日本人架着机枪候着哩!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哩!都以为风井口有咱抗日武装接应口里!


                    IP属地:河南34楼2013-04-03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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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了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曲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很明显的,交火没有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十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拥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啕。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拥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日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他娘!要杀他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火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了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们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
                      “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他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IP属地:河南38楼2013-04-03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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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名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拥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了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徐州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门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政府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人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
                        “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经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
                        “硬你娘的屌!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狗操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罗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呻吟,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侮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
                        “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些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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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南39楼2013-04-03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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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
                          现在,他觉着自己受了侮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剽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日本人和十几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
                          “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兄弟我包你们无事!兄弟我叫孙仲甫……”
                          突然响了一枪。
                          那个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孙仲甫被击毙。
                          “谁开的枪?”
                          “抓住,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煤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着杆枪。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作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力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王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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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南40楼2013-04-03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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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炸药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药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门口没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开初,他并不知道是炸药房,也没想到要把炸药房里积存的炸药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煤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这四个家伙也许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
                            其实,一回到东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东平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孟新泽和他领导的。一个好心的朋友劝他也像孟新泽那样躲起来。他没躲,他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还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认识他的人没有多少。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他发现不对劲了,才沿着东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东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发现了,他被迫钻到了那条通往炸药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炸药房,发现了炸药房无人看守。
                            跨进炸药房大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一歪,差点儿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的炸药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些弟兄打死了这个炸药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炸药。
                            炸药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炸药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着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门口的一堆沙子上发现了一柄军用小铁铣。他抓过铣,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当”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尔,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枪托、煤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姓祁的,开门!快开门!”
                            “狗日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药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炸药,就用这炸药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药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炸药来炸门,他不是也可以用炸药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对着咣咣作响的大门吼:
                            “狗操的,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哩!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吼过之后,他不再答理他们,径自跨进了第二道铁门,不慌不忙地提着灯进了炸药房。他想弄清楚,这炸药房里究竟有多少炸药?他能不能把这座地狱炸个粉碎,一举送上西天?!
                            引爆这些炸药的念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他像个将军一样,在炸药房里巡视’。
                            巡视的结果,他很满意,房内的炸药整整齐齐码了三面墙,足有二百箱,导火线也不少,一盘压一盘,堆得有一人高。
                            他把电石灯往炸药箱上一放,用肩头把盘在一起的导火线扛倒了,而后,扯开其中的一盘,插到了炸药箱的缝隙间,接下来,又扯开了第二盘,第三盘,第四盘。他还打开了一箱炸药,将箱内用油纸包着的炸药块全倒了出来,每段导火线的顶端插了一块炸药。干这一切的时候,他很欢愉,仿佛早年在自家的田地里干农活似的,几乎没感到死的恐惧。
                            死的恐惧对老祁来说已不是个陌生的东西了,战场上的事——不去说,光在这阎王堂,他就经历了三次。一次是二四0煤窝的冒顶,一次是东小井老洞透水,最后一次是在地面上面对着高桥的指挥刀和狼狗。实际上,他应该算是死上三次了!死才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哩!这一次,他只不过是给从前已经历过的死做个彻底的总结罢了!
                            把炸药、导火线摆弄好之后,老祁似乎有些累了。他盘腿坐在干燥的洋灰地上,眼盯着面前的炸药和导火线,不无自豪地想:
                            这一回,他将气气派派,轰轰烈烈地死!他的死将不受任何人控制,不被任何人打搅,他夺得了对生命的裁决权和自主权!这样的死·对于一个军人,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讲,是值得骄傲的!


                            IP属地:河南42楼2013-04-03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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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似乎觉着不对劲了,他们不再恶狠狠地砸门,不再恶毒地咒骂,也不敢再用炸药和机枪进行恐吓,他们软了下来,像娘儿们一样求他:
                              “老祁!老祁!出来吧!不要再干傻事,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是的,老祁,不为自己,您也为我们大伙儿想想!”
                              “老祁,开门吧,我们去向日本人求情!”
                              “老祁哇,我求您啦,弟兄们求您啦!”
                              ……
                              老祁慢慢将脸转向了大门,身子却没立起来。他没发火.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恐惧:
                              “伙计们,想开点!人活百岁,总免不了一死,今日里咱们的大限到了?命该如此,谁也甭埋怨谁了!”
                              门外一个家伙竟哭了起来!
                              “老祁,你想想我们!想想井下的弟兄们,这些炸药只要一炸,弟兄们就全完了!”
                              “你们……弟兄们?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你们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偌大个世界推进地狱!你们都是些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王八蛋!你们没有资格活下去!”
                              这恶毒而凶狠的话,他说得极为平静。
                              没人能说服他。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他。
                              那帮只顾自己的无耻之徒该死,那些不愿反抗,甘心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该死!而剩下的那些硬汉子,那些不愿做牲口的中国军人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轰轰烈烈地死上一回。这样轰轰烈烈的死,是军人的绝好归宿,它将证明一种属于军人的不屈精神!
                              他镇静地提起电石灯,点燃了摆在面前洋灰地上的五根导火线。瞬时间,导火线“吱吱”燃烧起来,乳白色的烟雾在炸药房迅速弥漫开来……
                              导火线烧了一半的时候,烟雾从铁门的缝隙钻了出去、。
                              门外的几个家伙吓慌了,他们放弃了一切自以为是的念头,拔腿往大巷里跑,老祁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一路的惊叫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
                              老祁又一阵开怀大笑。
                              笑毕,他取下钢销,“咣Ⅱ当”拉开了大铁门,他对着大铁门,对着他想象中的贵州高原,对着他无限怀念的老家跪下了:
                              “父母大人,古来忠孝难两全,今日里,不孝儿为咱这苦难的国家先走一步了……”
                              面颊上,泪水双流……
                              是日八时三十八分,大爆炸发生了,聚集在大井口和主巷道里的二百余名第二次投降的战俘大部丧生。主巷道和大井口附近的马场、料场被彻底毁坏,炸药房周围两里内的所有巷道和煤窝全被震毁,远离地下的大井架也损坏了,爆炸后呈十二度倾斜.大井附近的地面仿佛闹了一场地震,许多建筑物上的玻璃都被震破了……
                              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王绍恒刚跨出罐笼。他走下了井台,先是发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没过多大工夫,又看到了从井口里喷出来的浓烟气浪。他一下子吓傻了,竟软软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两个日本兵提起他的胳膊,将他摔到了井口旁的那堵矮墙边。矮墙边已聚了不少人,大约有三四十个。最早上来的百十口人被押走了,他们也等着押解。矮墙上站着日本兵,矮墙对面的绞车房平台上支着机枪,周围的高大建筑物上布满了矿警和日本兵。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都来了。龙泽寿提着指挥刀站在距他不到二十米的井台上,高桥正忙着向那些刚上井的日本人和矿警了解下面的情况,高桥不时地大声喊叫着,用鬼子话骂人。


                              IP属地:河南43楼2013-04-03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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