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瑰丽的梦境:鲜艳的红绸漫天飞舞相互缠绕,娇美的人面张口无声地开开合合,轮船的汽笛声和戏班锣鼓乐声从海上传来,如同年幼时某个夜晚老人讲述的鲛人的神秘的歌声连续不断。然后,梦的最后所有的色彩都会迅速褪去,凝成一双泛着老照片微黄的琥珀颜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不二从中醒来,却感觉心安。
一场大梦翻来覆去做了将近二十年,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不二隐约都能听见从梦的深处传来的柔美唱腔似的。
“汉兵已掠地,四周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那声音永远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嘶哑和满腔的悲凉。
真是好听啊。可他这小半辈子过去,从未踏进戏园过,又怎么会把那戏的唱词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邪门了。
这个时候的上海风起云涌,酝酿着一场随时有可能袭来的巨大风暴。当年诸多身着军装的远方的不速之客已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落了根,肆意蹂躏着这个无知又愚昧的民族。可这一切与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像是毫无关系一样,它仍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自顾自的堕落并彻夜不休的狂欢。
不二茫然地站在街角,嘴角还噙着习惯性的微笑。初春的细雨把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额前的碎发吸满了雨水,一绺绺的粘连在一起,末梢不住的向下滴着水。
车夫拉着人力车迅速从他身旁跑过,车上坐着的人被黑色的顶篷遮挡着,看不清样子。可透过雨帘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到不二耳边:“快点快点!别耽误时间,小杜鹃的戏快开唱了!”
抬起头,对面又脏又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被雨水浇的模糊的海报,连颜色都晕在了一起,像是被打翻的染缸,形成一块颜色诡异的疤痕。画上的戏子还未上妆,神色漠然,浅色的眸子里是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欣华园,晚7:00-8:30,小杜鹃专场,过时不候。
不二迷恋般的看着那张海报,可沉默半晌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直到眼前出现用艳俗的彩灯装饰的“欣华园”三个大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像是被迷了心窍,居然一路找来。
柔美婉转的唱腔在喝彩声中愈显清晰,不二听他唱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那是老人口中海妖惑人心智的歌声,曾无数次出现在不二的梦里和想象里。
不二想,也许自己做了二十多年的梦到今天,算是结束了。
走进欣华园,不二才知道小杜鹃究竟有多受欢迎。古色古香的茶楼分为上下两层,每一层都坐满了人,其中不乏权贵高官,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挺直后背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站在门口向里面望进去,不二只能看见戏台上朦胧暧昧的灯光和中间身着大红色宫装的戏子。
落寞的贵妃疲倦地单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小杜鹃真人的形象显然与那海报上颇为粗制的画像不甚相同,可却有一股子神韵被那张简单的画像涂抹的十分到位。不二说不好那是什么,他只是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直到走到一个可以看清台上人面孔的地方才停下。
歌声是梦里的歌声,那眼睛呢?
但台上的人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一转身恰好变成了背对着不二,竟然没有给不二看清他眼睛的机会。
不二深吸一口气恍然惊醒,便是与梦中无异,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生活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一个戏子凭空扯上什么关系。不二闭起眼睛向后退了两步,扭过头逆着人流挤出了大厅。在走到门口时,他用看海报的迷恋的眼神又看了一眼小杜鹃,台上的戏子依旧在唱,不自由的落寞贵妃依旧在唱。
离开欣华园,耳边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他突然想问小杜鹃一个问题,
小杜鹃,你究竟是自由自在的杜鹃鸟,还是孤独艳美的杜鹃花?
没人能回答他,不二自己从这个问题中品出了一丝悲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