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姑……娘子可收拾好了,我们一同下去吧."虽是自己提议入住后以夫妻相称,但话一出口,只怕是两人内心早已起了微澜.下得楼来,大堂中也已掌起了灯,许是远离官道的缘故,这镇上唯一的客栈此时也只有寥落几人在堂中落座."客官,怠慢了,我们这的厨子生了病,所以只有我家婆娘做的这些家常菜,还请客官多包涵."掌柜的赔笑道."无妨,不过我夫君倒是嘴上很挑剔,不轻易吃旁人做的食物呢,我先替他尝尝."端木蓉浅笑着从各个碗里夹了少许菜,送进了自己的嘴."夫君,老板娘的手艺不错呢,吃吧."端木蓉看向盖聂的目光颇有深意.原来她是在试饭菜有无毒性!盖聂的心猛然一紧,她怎么可以拿自己去试毒?"娘子,你……"话还未完,便被端木蓉打断:"夫君,你忘了,这本就是我驾轻就熟之事."外人看来真是恩爱至极的两人,殊不知那驾轻就熟之事却是遍尝百草.
"蓉姑娘早些歇息吧."盖聂压低声音说."那你呢?""在下已习惯打坐,静坐便可.""那可不行,要不你就睡在那竹床之上吧."进门时,端木蓉已注意到那竹床,定是给夏日里的旅人乘凉用的,冬日里用不上,所以立在了门后.端木蓉将竹床放平,又将一床被褥取来放于竹床之上铺平."歇着吧."在床幔之后换好衣服,端木蓉钻进被子,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未与男人在夜晚共处一室,可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反而只有安心.
烛火灭了,在天井透过的月光的照耀下,那一袭白衣仿佛镀上了银丝,越发清晰起来.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此间的两人,是否是咫尺天涯?端木蓉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叹.
盖聂听着这一声轻叹,心似被游丝牵得一痛,连呼吸也不由得暂时停滞.黑暗中他缓缓睁开眼,温柔如水的月光正泄在竹床前,此时却像一把剑,阻隔了她与他,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吧.这样一个为他舍命的女子,他怎会不懂?她的善良,她的勇敢,她的胸襟,她的隐忍正如鬼谷山下那一汪湖水,只有当他从头至尾被其淹没时,他才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可是,她应该被关心,被呵护,被捧在掌心之上,与爱她的人一起,或策马塞外,或悬壶济世,生儿育女,终老一生.而他又能给他什么?为爱放手,为她去改变这天地的命运,让她和她所悲悯的人们不再为这乱世所伤.盖聂紧紧闭上眼,似乎要将什么压抑在里面,纵然是深夜,纵然是她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也不敢让它流露,因为他已经明白,那种东西叫做 爱.
一只手从黑暗之中伸了出来,向端木蓉逼近."别过来,你是谁?"端木蓉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枯瘦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不能动弹,更没有办法拿出银针,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只有醒来,才能逃离."端木姑娘,醒醒!"盖聂是被很轻的声音惊醒的,随后发觉声源来自端木蓉,掌起灯,便发现了她皱眉的表情,额头上已有细细的汗渗出,似乎在竭力逃避什么东西."走开,别过来!"看来她是梦魇了."蓉儿,醒醒!"儿时曾听娘讲过,自己也曾有过梦魇,娘便会轻轻唤着"聂儿",如今娘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一声声"聂儿"却依稀仍在耳边,亲人的呼唤或许能赶走心中的恐惧.
"蓉儿,"是谁,好熟悉的声音,是师父么?师父,你不要走,我……我好害怕.从来不愿在外人甚至是师父面前流露出一丝怯懦,只因医者的宿命,在这纷纷乱世,医者是天下众生的守护神,我若怯懦,这天下苦难众生又该当如何,可是,师父,你可知道,蓉儿真的害怕过,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自己而去,那种无力感让蓉儿几近窒息,我不怕医者的最终结局,我只怕不能继续守护他们,还有他.两滴清泪溢出眼眶,突然感觉手被一股热气包绕,好暖,师父,是你么?别丢下蓉儿!"蓉儿,快醒醒!"端木蓉蓦地从梦中惊醒,盖聂焦急的目光映入眼帘.方才是他在唤我么?还是我的梦?"蓉姑娘,你醒了?"盖聂看着端木蓉迷离的目光:"没事了,只是做梦!"语气倒像是父亲哄着孩子.
父亲?心头怎会冒出这样一个词,自打她记事开始,生命中便只有师父,病人,还有那终日相伴的草药,师父虽严肃,但也如慈母般照料着她,而父亲该是怎样的,她从无概念,直到看见他与天明.虽非父子,爱却厚重,深藏,才明白父爱当如斯.盖聂当然不知道端木蓉颔首之间的想法,只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只道她还恍惚在梦境中.现实中的温暖依旧包绕着她的手,原来梦中的温暖来源于他.
盖聂顺着端木蓉的目光,窘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握处."蓉姑娘,在下一时情急,实非有意冒犯,还望见谅!"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想到这是一对璧人儿的半夜私语,盖聂半坐床沿,双手覆住床中人儿的纤纤素手."谢谢你唤醒我."端木蓉似乎是没有听见他的告罪."姑娘若是没事了,盖某就过去了."虽是江湖儿女,但若伤及她的清誉,实非他愿见到的.觉察到手上的温暖正在抽离,内心有种强烈的感觉正在被唤醒."盖聂,"端木蓉顿了顿,"你……若不介意的话,可否睡在我的右边?"此话一出,连端木蓉自己都不由得抽了口凉气,我说了吗?我说什么了?心中如何想当真就如何说出来了吗?
沉寂,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随着沉寂一起蔓延的还有端木蓉脸上的热度.他会怎样看我?只是怕他在竹床之上受寒,只是……好吧,承认吧,只是不想他离开,只是流连于他掌心的温暖.可是话就这样突兀地说出去了……好像过去了从认识他以来的那么久,那么久,久到一幕幕都在脑中翻涌而过,脸上烫得吓人,就在端木蓉准备抬起噙满了泪的眼时,余光瞟见盖聂的衣角,他忽然转身,大步朝竹床走去.果然,我果然吓到他了,眼眶中再也挤不下那么多泪,终有几滴落了下来.
再抬眼时,眼前已朦胧一片,透过这篇朦胧,却恍惚看见那一袭白衣朝自己走来,手上还抱着,抱着,一床被褥?!端木蓉当即呆在那里,他,过……来……了?他,居然过来了?(这叫什么话,不是你让人家过来的吗?)"蓉姑娘可否往里边挪挪,这样在下才好在你的右边."今夜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切,或许,我还在梦中?端木蓉内心自语道."蓉姑娘!"见端木蓉没反应,盖聂又喊了一声.初听她话语,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细想,唯有她这样率真,不被俗世沾染的女子才能如此,傻女孩!纵然坚强如她,也会有梦魇相随,只要看她安然入睡,在她左右那又何妨.
爱上一个人常是一连串奇怪的矛盾,你会依他如父,却又怜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复宠他如弟;亲他如友,又复气他如仇.爱一个人就是即使虚妄即使短暂也仍抑制不住馈赠的冲动,而终于伸出手去,递上你的心你的灵魂.哪怕梦幻破碎,哪怕灵魂从此分裂,你却无力拒绝那样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生若死的一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