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有时候Pchy会从梦中惊醒。
这时他会看到窗外的霓虹灯光打在厚重的米色帘子上，映出一如童话般令人着迷的光斑。
而他躺在床上，在黑暗里。
他会想人的眼睛之所以追逐光亮，是因为人置身在没有光的地方。然后被这样的想法逗笑，翻个身，拢起被子继续睡下去。
整间屋子似乎不间断的回荡着涛声，一阵一阵，来来回回冲刷着白色的床单和暗蓝色的薄被。
经年。

1．
Pchy的屋子很宽敞。
三室两厅，外加一个书房，其中一室被他改作了储物间，常年紧闭。
时值盛夏，明朗的阳光充盈了整个空间，窗边的木质地板因定期保养得当，这会儿正好反光，明晃晃一片，Pchy打那儿走过时经常被晃到眼睛。如今推拉式的窗户已经尽量敞开，垂在一旁的米色帘子却仍旧纹丝不动，暑热像是混着水被塞进了空气中每一个分子的缝隙，织成一张绵密的纱网，几近蛮横地笼住这个似乎只剩光明的世界。
书房里，立式电扇被调在最大一档，正卖力地鼓动周围的气流，机箱嗡嗡嗡嗡地持续响着，电脑音响发出叮地一声，旁边的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搁着几个凉茶空罐。
Pchy踢踢踏踏的从厨房里走出来，特意绕过窗边，手里拿着还在冒着白烟的凉茶罐，式样很像木屐的拖鞋被他心不在焉地拖着，一步一步挨到已经发烫的显示屏前。
屏幕上是一个聊天的窗口，停在对方的一句话上，他看了眼，随手把凉茶放在一边，皱着眉回了一句，等了等，没有回应，便用鼠标关闭了程序，接着关掉电脑。
机箱经久不息的嗡嗡声终于停了下来，屋内的温度似乎都因此变得容易忍受了许多。
Pchy重新拿过凉茶捧在手里，一口口地啜着，视线也不知道落到了哪儿，空茫茫的神游在外。
过了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把放在电脑后的台历拿过去，翻了几下，突地站起来，动作有点大，撞到了电扇，他转过头看着还在卖力扇动却只是把热空气一再循环的电器，最终还是伸手把它关掉了，然后他把台历放回原处，拿着还剩下一小半的凉茶出了书房，随手带上了门。
门砰地一声关上，被阳光照得透亮的帘子终于因此微微摆动了一下，屋里风扇的扇叶还在顺着惯性慢慢转动。
屋内的空气缓缓沉寂，最终停滞，窗外阵阵蝉鸣便蓦地清晰起来。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去了就近的一家快餐店。排队的人不多，他们很快点了单，Pchy让他们把点的东西先端去找位子坐下，自己在后面结账。
付钱的时候，他听到旁边一个男人说要一份儿童套餐和一份商务套餐，声音有点熟悉，是那种有点恍惚的熟悉。Pchy没想太多，那个时候他只想着快点吃完东西把最后一单案子给完成，之后说什么也要让Adam给他们几天假。
他旁边的父子档开始讨论要哪个附赠的礼物，小家伙要的那个好像已经送完了，有些不高兴，年轻的爸爸就在那儿耐心地哄着。
Pchy接过找来的零钱，塞进钱包里，然后挤出人群，站在两米外的地方四处张望。人有点多，他一时没看到Sam他们。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叫他，“Pchy？”
他回过头。
我们说宇宙无垠，时间有如洪荒。
很多年后Mario提起他们在麦当劳里的重逢，Pchy说早都忘了。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反而像是经过篡改的。
那天Mario穿着白色的长袖针织衫，牛仔裤，颜色很花的运动鞋，右手端着才买的东西，左手牵着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男孩。
Pchy觉得如果没有最后那个组合元素，似乎把一切回放到十年前都一点不突兀。
但这不可能。
记忆一定是出了差错，十多年前那个嘻哈小子早不在了，就像十多年前那个弹琴唱歌的自己早不在了一样。
他们都早该被洪荒冲走了。

8.
那个时候黄昏刚过，风穿过窗户吹进来，撩起客厅里米色的窗帘。
Pchy把手机放回茶几，起身进厨房把剩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到微波炉里转，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喝到一半，微波炉发出“叮”地一声。
【你啊。】
他忽然止住了动作。
外面的树被风吹乱，叶子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不可名状的荒诞感，似乎它们穿过了时间，穿过了岁月，又或者是在沿途的每一瞬间被不停复刻。
那个人站在树下，阳光投下斑驳的树影，他说，你啊。

晚上吃过晚饭，Pchy就一个人去了Montfort，离家不远，权当散步。
顺着路慢慢走着，黄昏的光线已经有些黯沉，和缓的晚风一点一点流失掉温度。
看到校门的时候，Pchy发现Montfort果真变了很多，尽管在风格上尽量保持本色，但门被拓宽了一倍不止，显得庄重而气派，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学校的标志在正中，字体倒是没变。
他打算进去的时候被拦了下来。
“我以前是这儿的学生。”Pchy解释道，“想进去看看。”
守门的是两个壮实的中年人，他们看了Pchy一眼，说，“上个月才有人冒充校友，进去偷东西，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除非有证明，不然不能进去。”
Pchy叹了口气，两手插进裤袋，“那算了。”他说。
他想起以前他上高中的时候，守门的是个老大爷，整天把他砖头一样大的收音机放在窗台上，坐在藤椅里摇头晃脑地跟着里面哼小曲，逃课的学生就矮着身子从窗户下面溜出去。
Pchy不算是念旧的人，但现在他在想，那个爷爷是不是还在人世。
这个念头一冒上来，忽然就觉得荒凉。
站在门口望着里面的校园，看不全整，只看得到操场已经铺成了塑胶跑道，足球场的草坪浓密鲜亮，曾经下课后打篮球的地方已经竖起了铁网。
再远一点，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像是在黄昏中启航的巨型船只，遥遥相望。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San问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去见那些高中同学。
Pchy说没有，只是去看了下Montfort。
San就跟他聊起邻里的小孩，有几个就在里面念书，怎样怎样。
当他还在Montfort里的时候，其中一个连路都还不会走。
晚上躺在床上，小时候总觉得很宽敞的床现在对他来说只能勉强睡下。
Pchy裹在被子里望着天花板，外面的灯光穿过窗帘透进来，照出天花板上隐隐的纹路和大片大片的阴影。
大多时候他总是在思考下一步做什么，工作或者生活，大多时候他总是往前看。
早些年他想这是必要的进取心，但不可否认随着时间细不可查地侵蚀，到现在回头一望，才发现路并非越走越宽广。
时间就像一把筛子，越到后来越发现手中能掌握的所剩无几。
甚至就连这所剩无几的部分，都不能确定能否有一样是可以安稳拽住的。

10.
那天晚上Pchy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们在篮球场上，Gin抄着篮球流畅的转身，原地跳起，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入网中，球落地后弹得很高，超出了场地，掉进旁边的灌木丛里，于是大家一起去找。
那片灌木丛简直像丛林。
Pchy在里面找了很久。后来他扒开一片草丛，终于发现了一个球，却不是他们的那个。他继续找，又找到了一个，也不是。就这样他找到了很多，但都不是。
最后他放弃了，打算回去时，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树，遮天蔽日，他身边一个伙伴也没有。
他身边全是那些找错了的球。

从机场驱车到Pchy家里顺利的话只要半个多小时，在此之间他们时不时说两三句话，Mario开车很专心，起步刹车都尽量温和，Steven在后座睡得相当安稳。
到家的时候Mairo把Steven叫醒，小家伙看到陌生人有点讶异，跟着下了车，小手一直拉着Mario的衣角，躲在爸爸身后，时不时探出头偷偷看一眼Pchy。
Pchy心里觉得有趣，把行李从后备箱取下来后，便蹲下来看着小家伙笑，“Steven还记得叔叔不？”
小家伙怯怯地看了眼Pchy，轻轻摇头。
Mario把躲在自己背后的小家伙拉出来，“这是Pchy叔叔，我们以前见过一次的啊。”
小Steven这才又仔细的打量了下Pchy，认出来了，很乖巧的叫“Pchy叔叔”。
Pchy想起刚刚在飞机上旁边有个小姑娘给了他一个水果糖，便摸出来，拉过小家伙的手放上去，“嗯这下你可不能再忘了我哈。”
看得出小家伙很喜欢这个见面礼，收下后虽然不好意思，还是对Pchy笑了一下，说谢谢叔叔。
Pchy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捏了捏Steven白嫩的脸颊，手感极佳。然后他站起来对Mario说，“上去坐坐？我还得稍稍收拾下。”
Mario笑着点头，拉着儿子跟Pchy上去了。
进门后不意外地被极尽简单的风格震住，Mario环视一周，实在没发现看起来稍稍不那么简约的装饰，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一个人住？”

Pchy走到Mario面前，把手上的两盒盒饭递过去，“只有这个，今天真是委屈你们父子了。”
Mario笑着接过盒饭，把它们放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打开，看到里面五个格子四个菜，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呢，真是委屈。”
Pchy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笑得有些敷衍，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也把自己那份打开，正准备拿筷子开吃，突然被Mario伸手把餐具拿了过去。看到Mario把那三双筷子放进一个装满开水的小碗里烫，Pchy才明白过来Mario在干什么，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太夸张了吧，“至于么？”
“我们倒不至于，小孩子总是应该小心的，Steven的肠胃本来就不好。”Mario解释过后，转头命令儿子去洗手。
小家伙蹭下椅子，有点不情愿的往洗手间小步跑过去。
Pchy看着父子俩的互动，心里面紧绷的那根弦不觉柔软下来，脑子也不再乱哄哄的，这才有了一点精神，对Mario说，“以前就觉得你要是做父亲一定会很称职，现在看来确实是。”
Mario看了Pchy一眼，笑道，“还不是慢慢来的，刚开始什么都不懂。”把筷子拿出来，递给Pchy，一边说，“小孩子的肠胃很脆弱，容易吃坏肚子。”
Pchy完全没带孩子的经验，不过记得他自己小时候是什么都能吃的，不知道是这个父亲太过小心，还是现在孩子确实娇贵了，反正这些他都不懂，就只说，“这样啊。”
Mario心知Pchy对这些话题完全没有概念，也没打算继续下去，正好这个时候Steven洗完手回来了，Mario也就没再说话，把筷子递给儿子，三个人开始安静地吃饭。

吃完饭两个大人带着小孩到后面的花园玩，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一片空置的绿地，由于经常承办酒席，干脆就铺了草地做成宽敞的空间，四周种了一些花卉烘托气氛，供喜欢把婚宴做成派对感觉的新人们租用。
这里的保全人员养了一只苏牧的杂交品种，此狗完全继承了苏牧的体型，可惜没有继承到他生父的脾气，他们刚走进来就有人对他们说不要招惹这只狗。
偏偏Steven最喜欢猫猫狗狗，看到苏牧就作势要扑，Mario忙把人拉住，哪知道那只狗竟自己跑了过来，原本还有些走神的Pchy看到奔过来的苏牧立刻神经紧绷，跟Mario一同把Steven护到身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动物天生就喜欢小孩子，苏牧跑过去嗅了嗅Steven的鞋子，然后就对着小孩儿摇尾巴，Steven乐坏了，趁那两人不注意伸出手就往大狗头上摸去。
Pchy心脏都要吓掉了，这要是一口咬上去还得了？急忙伸手去拉，可是没来得及，小家伙已经成功的摸到了苏牧的头。
眼看着苏牧没有一点生气的迹象，还往上蹭蹭，伸出舌头舔Steven的手心，Pchy才松一口气，慢慢放开抓住小家伙手臂的手。
这才注意到Mario的手也拉着小家伙的袖子。
两个大人视线相撞，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的意味，回头一想刚才紧张的心情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我算是稍稍明白为人父的感觉了。”Pchy站远了一点，让出位置给Steven和苏牧玩，一边偏头看着Mario笑。
Mario有些无奈的摊手，说，“就是这样，事事操心。还要担心自己操心得太少。”
Pchy把两手插进裤袋，顺便把脚下的一块石头踢到一边，过了会儿才抬起头看着Mario，也不知道是感慨还是玩笑的成分多，“做父亲真辛苦哈。”

“可不是么。”Mario撇嘴做无奈状，眼睛里的笑意却和着阳光流转而过。
正值午后，有凉爽的微风一阵阵吹过，阳光依旧很明朗，苏牧暖棕色的毛反着柔和的光，Mario站在那里看自己儿子和苏牧一起玩，有淡淡的细纹从眼角一路延伸，藏不住的笑意。
Pchy勉强斟酌了一下用词，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形容眼前这个画面。
十多年前他也和这个人这样并肩站在一起过，数不清有多少次，天气或许闷热或许也像今天这么凉爽，但没有哪次他会注意到这些……相对柔软的东西。
Pchy这么想着，蹲下来拔了两根野草，把毛茸茸的那端接到一起灵活的绕了几绕，最后扯下其中一根的茎把形状固定，伸手理了理两只“耳朵”的位置，然后把它递到Mario眼下。
Mario被这突然出现的东西惊了一下，头往后退了一点才看清楚，看清楚过后眼睛就睁大了，伸手接过去，这边摸摸那边扯扯，然后才看向Pchy，“你还是编得那么像。”笑容里依稀透出感叹，竟是一点也不造作的怀念。
Pchy几乎是不自禁的就跟着笑起来，“那是当然。”

13.
也许大多时候他都不会想起。
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确实形影不离。

14.
这个用狗尾草编织的兔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小Steven的手里。
尽管这只苏牧对Steven态度良好，Mario终究还是担心会出事，没让他们玩多久便拿着手里的手工品吸引Steven的注意。
“这是什么？”小家伙的注意力果然马上被吸引过来，小心翼翼的接过毛茸茸的绿兔子，伸出指头戳着那两只耳朵。
“你Pchy叔叔编的，厉害吧。”Mario蹲下身帮小家伙把弄乱的地方理正。
Steven闻言立马抬起头仰望Pchy，心里的定位已然由“给我水果糖的叔叔”升级到了“会编小兔子的叔叔”这种艺术家的高度。
Pchy看着小家伙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心里面很受用，“叔叔可以教你，要学吗？”
小家伙猛点头。
“那我们进去慢慢学？”Mario适时插了句话，哄自己儿子进屋去。
“好！”Steven蹦蹦跳跳地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折回来，摸摸大狗暖棕色的毛，“Nicky，我要走了。”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好么，这么会儿连名字都起好了。
进屋后Pchy逗小家伙，“为什么叫Nicky？”
Steven对这个会编小兔子的叔叔敬重如山，也不怕生了，脆生生的回答，“我的朋友都叫Nicky！”
“哦，Steven的好朋友都叫Nicky？”
小孩儿郑重其事的点头，“是！”
Pchy笑起来，他觉得小孩子的世界真是太有意思了。
旁边的Mario有些无奈，拍拍自己的儿子，“Steven，每个人的名字都不一样，这样便于区分，而且，随便给别人取名是不礼貌的行为哦。”
小家伙似懂非懂的点头，小声说，“知道了。”

15.
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
其实自从来到这里，Pchy就从没间断的感到意兴阑珊。
明明周遭的一切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却又因为某一点因素的转变而使得全局都显得陌生。
Pchy当然知道是哪一点，但他不会去深想。
不论怎样，纠结于此都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