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
咳咳咳……
像是被惊醒了般，病榻旁的少年睁开了双眼。这双如水的眸子，担忧而怨念着。他慌忙起身拨亮灯芯，将病榻上落地的被子整理了再三。
病榻上咳不止的是他久病的父亲，一个尚不足不惑之年的谋士，亦是纵横天下执棋纵盘的水镜八奇之一，郭嘉、郭奉孝。而这个忙前忙后的少年，就是郭嘉的嫡子郭奕。军师祭酒的家中，根本应该长成衣食无忧的纨绔子弟，如今呢？这个与郭嘉同样瘦弱的身躯，正在时明时暗的灯火中，无声地抱怨着自己的命运。然而，从他忧虑的、充满关切的眼神中，却找不到对父亲的一丝憎恨。或许有怨，但更多的，乃是流露出的无法遮掩的爱意。
郭嘉一直紧闭着双眼，然而他却时刻感受到儿子的悲痛和不舍。他假寐，不再用眼睛去观察，只靠听觉和触觉。
命不久矣的感觉，又开始萦绕在我心中。而那不停呼唤我的，是否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呢？
他多想自嘲地笑出声来。多年来一直预料他人的生死，却在逃避对自己生死的关注。反而认为多活一秒都是上苍的恩赐，也或许是侥幸地想着，华佗在他最需要救治的时候就会出现的眼前。然而这一次却……
这个小东西已经长这么大了啊。郭嘉叹息。
从他出生的那天起，我根本就没抱过他一次，多年来固执地告诫自己，无论是娶那个女子还是生下他，都只是为了生命中必须有个那所谓的“繁衍”，而作为繁衍品，我根本就不需要在意。
微微睁开眼睛，郭奕正端着药踮脚而进，似乎是怕吵醒了父亲。
郭嘉的心中到底是否在意过这个越来越像他的孩子，连他自己都难以言明，或许是对生命的在意或者轻视，他选择了无视这个孩子。但是他发现，越是无视，郭奕却越想得到父亲的关爱和承认。
咳咳……
“父亲，您醒了啊，先喝药吧。”
郭奕欣喜地眼神，他的眸子像是重新焕发了光彩。脚下缓慢的步子开始加快，几个大步便跑到了郭嘉身旁，并准备扶起虚弱的父亲。
“放在那儿吧，我马上喝。”
依旧冷冷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郭奕似乎并未被拒绝的话干扰，他顺从地轻放下药碗，静静地坐在一旁，殷勤地等候郭嘉的吩咐。
此时门外一阵喧闹，郭嘉双眼时而眯起，时而紧闭，又时而如惊恐般瞪开。
“奕儿，我三师兄还未回来吗？”
郭嘉边问，边虚弱地抬起身子，好像正是因为一阵地用力，竟让他面色通红，连咳不止。连身上厚重的被子也被掀到了地上。
郭奕忙去搀扶，为难地摇头。
“文和先生尚在宛城……但是文若先生一直在外面，他想见你，却不敢打扰……”
三哥……或许我最后的话，必须要交给二哥带给你了，你不会……不会忘了我吧？也不会忘了，当年曾经的……
时光倒流。
红色的帷帐，将这个本不显眼的厅堂装饰地一片喜气，门梁、房柱、包括并不敞亮的墙壁都被装饰得一片通红。门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门口已被宾客包围地水泄不通。看样子，是这家正在迎新娘。然而无数的起哄和道和声中，却不见新郎在何处。
“呵呵……像我这种明知命不久矣的人，为何还要成亲？”
杂乱的庭院内，几只黑鸦呼啸而过，一身红色外袍的男子轻哼一声，不屑地伸出右手作为其中一只黑鸦的栖息处。几片羽毛纷纷散落，倒是引得旁边另一个男子不觉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生命的规律。老四你到底在想什么。”
原来那个新郎就是郭嘉，而这个明明讨厌羽毛却一直守护在黑鸦身旁的人，就是贾诩。
“生命的规律？繁衍吗？呵呵，真可笑。多年来，除了三哥你一直在身边照顾我，其他的一切，都只是空气。不，比空气更微小的尘埃。”
郭嘉扬起手臂。那只黑鸦用力地扑腾着双翼，一阵微臣中，它亦呼啸而去，弹指间，无影无踪。
三哥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律，根本就是把人变成傀儡的借口。为了繁衍而去繁衍，把自己的生命当做别人制造新生命的工具。说什么责任、恩情，一切都只不过是这苍天控制人理所当然而成的借口罢了。
“老四，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是你觉得，人与天命斗，结果会是你所想的那样吗？”
贾诩不禁上前，用手轻掸去郭嘉肩头的微尘。他温和地笑着，宛如春日沁人心脾。双手整理着郭嘉有些凌乱的头发，那笑意不绝，但隐隐间，却感到些许的苍白无力。
“你居然也有白发，是在为自己？还是为这乱世担忧？”
贾诩见郭嘉并未有太多反应，竟趁此机会开始把他往大门放心推。
郭嘉并未反抗什么，其实他早已明白。不管是自己，还是这天下，都不是一个人可以操控得住的。他需要繁衍，无论与谁进行这个活动，而这天下也需要繁衍，更无论他会不会更名换姓。
生命就是这样，反抗亦或者顺从，也只不过是过程不同。挣扎抑或逆来顺受，结果都是一样。那就，被这个天命玩弄吧，而且，还是去享受这种玩弄吧，至少，不会那么痛苦。
时间返回
“二哥……”
荀彧将灯火挪开，似乎不愿让郭嘉看到他的表情。然而丝缕间，他还是露出了痛彻心扉的情感。
“是在等他吗？他没回来之前，不许你闭上眼睛……”
荀彧轻坐在榻边，他支开了郭奕，独自凝视着这个多年来让他又爱又恨的师弟。
“不是……我是想拜托二哥，帮我，好好照顾好……奕儿。”
灯熄，缘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