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悲风,柳叶泣梦
“作为一个女人,我生错了时代,但恰恰,我又生对了时代。应该说我人生的起点,就在这个叫归家园的地方,五岁那年被家人卖到这里,跟随江南名妓徐佛学艺。父母的容貌早已模糊,对故乡的记忆只有离开家时开满山路的九里香。被人像货物一样挑选,是每个在归家园学艺的女孩儿必须面对的宿命。十四岁的我到吴江周家,那个充满嫉妒眼光和是非争斗的深深庭院,直到周家老爷离世,我被逐出家门,之后,我以杨影怜为名,到教坊司入籍为妓,在乱世风尘中,一路飘摇。”
影片的开头,一个瘦弱女孩儿的背影在归家园的走廊间徐徐前行着,她走过了故乡漫山的九里香,踏过了无数沾染尘俗的门槛,踩碎了那些她不愿经历却又无法抽离的叫做宿命的悲欢,却那么刚好的,没有回头。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淡淡地将自己所历之事娓娓说着,声音中听不出寒暖,灯影桨声里,也看不清她颜色的浓淡。
一.明月愁心两相映,堪怜素影梦偏轻
有这样一群女子,她们于华灯初处起笙歌,酒销梦残,却已然天涯离落陌生客。蓦然回首,她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奈何锦衣华服,却终不过一株无根浮萍而已。她们要的,不是他人给予的片刻温情以供流连,而是有一个人,能够俯身拾起她,即使突然其来的改变会让她无所适从,但至少能将她渴求安定的心成全。
而其中,又有这样一个女子,她只臻首低垂,娥眉微颦,冰冰凉凉的香,盈盈浅浅的笑,见面便欲把魂消。后世之人看来,她是最好命的红尘女子,殊不知,那一抹抹低吟浅笑里,也有梨花带雨的滴滴点点,需他人来怜,尽管如是的她,曾叫杨影怜。
仍叫影怜时的她,遭逢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子,是云间三子之一的陈子龙。尽管子龙系谦谦君子,但如若把他与影怜的偶然错肩形容成“闯进”她的生活,则一点儿也不为过。那时的陈子龙被官兵追捕,仓皇间逃跑并躲入影怜的房间,第一次见面,本该柔弱的影怜竟以冰冷的剑锋相向,得知事情原委后,影怜自顾将手帕拂于陈子龙流血的额间,他一句“好香”,让面前这位伊人第一次展开了盈盈的笑颜,她言:陈公子一副读书人的谦谦君子相,没想到会与街头的泼皮动手,还会与小女子调笑。而他一句:我陈子龙何等人也,我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刻意的强调让影怜方才绽放的笑靥黯淡,转而挂上一丝因被鄙夷而生的愠色,虽然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那一次,陈子龙知道了,或者说猜出了影怜名字的含义,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他只一句话,便已得佳人芳心暗许,情愫深寄。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才子佳人携手相伴虽已五年,但终究是过不了现实这一关,或者说是陈子龙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在画舫之上,陈子龙告诉影怜自己终于中举,即将赴任浙江绍兴府的司理,她先言恭喜,继而告诉子龙自己已经脱籍从良这个她自以为的惊喜。此时他目光里的闪躲与语气的支吾,让心细的影怜明白,这一段情尽管磕磕绊绊走了那么久,依然避免不了终点。只是,陈子龙前一句“我怕遭人非议”,后一句“报国要紧”,让她本来可以淡然的心失了方寸,如果这两个理由换一下位置,她大可以将眼前之人看通透,他不过是一个虚伪的世俗文人,但如此的顺序,如此的回答,让她感谢子龙诚实的同时,也感叹时事的动荡,与自己命运的多舛。罢了,陈子龙于她,不过是她这颗浮萍飘零一路过程的一根稻草,只能握住一时,握得太久了,只能是相看两厌,子龙虽有心遮掩,却仍旧透露出对影怜出身的介怀,初识之时,四字“这种地方”便已将自己固执的偏见显露无遗。而影怜这边,虽挚爱子龙之才与情,但说到底,不过是爱上了那段灯影桨声里温润如玉的华年,对于子龙,或许她也曾“厌”,厌他拥有迂腐文人的太拘礼数,曾记一夜,她牵着子龙至于庭中,告诉他她们的情终有人见证,那人便是皎月一轮,而子龙只呵欠连连,睡眼惺忪地望去,忆起的只是询问时辰几何,后言“我该回家了”,便匆匆离开,只剩影怜傻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黯然,被风吹拂的发梢轻触唇间。
既是突然的闯进,陈子龙的离开也干脆而自然。酒席之上,他递上一集自己花三月准备的《戊寅草》,或是想弥补这段情的些许遗憾。这边,影怜缓缓接过,手指轻触扉页篇篇,心中却已独醉戚然。稍时,她好像是对子龙说,却又更像对自己说的淡淡言道:“不过,我已经不叫杨影怜了,也许,我本来就不是一个顾影自怜的人,从现在起,我姓柳,名隐,字如是。”只简单的一句话,却已然包含了太多。或许她想借此表明陈子龙所亏欠的,是曾经的影怜,而不是现在在他面前这个书生打扮的,只谈诗文不谈风月的女子,又或许,她只是想借如是这个新的名字纪念此次决断后新的开始。陈子龙曾是她的稻草,是她的梦,可是这根稻草让她抓久了,注定是与她一起漂泊沉溺的命,这个梦,又偏轻,稍不注意就会醒,她与其等到那时再来自顾自怜影,不如现在就决绝的了断。她要的,是那样一座青山,情才似泉,情义如磐,那样的青山应和她,情与貌,略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