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吴君书
适逢上元清节，君修书一具，意气中肯，仆读之，恍然几不自持。
仆襁褓无母，幼年失怙，伶仃孤苦，至于一生。然仆虽身系飘萍，犹不敢以匹夫之身而忘家国大事。仆闻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此太史公司马迁以报任安之言，抒己之志也。仆亦以此为座右铭，时正衣冠，而衡行动。出东北，星夜疾驰，已至广东。会逢孙先生逸仙困于危难，仆慕先生高义，愿执鞭随蹬，效犬马劳。后北伐，化名盐城，司后勤责，发丘无数，以保大军粮草。仆何有幸，得先生青目。尝殷殷与吾言：“家事不及国事，汝万勿执迷一家之责而陷己身。”仆泣涕，再拜稽首，然终为先生道矣，竟困于格尔木囹圄十数载，不亦悲夫。
其后东北易帜，上下一统。仆思北伐功成，逸仙先生已逝，不欲从军行。故北上长沙，适逢张启山。启山，仆张家族人也，方适时，号“九门”之首，世人称“张大佛爷”。仆以同族故，全情相托。君知吾族有一密，不可对外人道矣。君固请之，仆念君热诚，然仆之告启山而不告君者，族规使然也。
吾族发源长白一脉，去世久矣。所具长生不老之传，妄谈耳。君曾鲁王宫内见玉俑一，仆扼杀之。彼有两千岁之数，然困居地下，不见天日，春秋不辨，四时不分，此虽长生，又有何幸哉？又如汪藏海者，处心经营，积虑破发，西沙之墓，雪山天宫，奇巧淫技，今人见之，尚自愧弗如也。而彼弹精竭虑，犹未能脱轮回之苦。蝼蚁偷生，自然之数。而为一己私欲，图万岁永存，青春常驻，此非昭昭天理所能存也，仆必摧之。
仆亦存人欲，惧生死，畏苦痛。然时值外寇侵国，战火四起，良田尽化焦土，万民流离颠沛之状，不忍再视。又轻信启山之言，几乎酿成大错。日寇败走中华，后国共纷乱，天下犹未平。四九建国，本欲借新中国之锐气，发青春之昂扬，以吾之力，襄助华夏，平章百姓。惜启山重蹈殇王、藏海之覆辙，肆意罔极，竟图肉身不死。仆孤身力薄，披枷带锁，仍不敢屈，不然，启山为乱天下，吾之责也，又有何面目见祖先于泉下！
其后三十余载，启山死，仆失忆。昏昏然不记前尘，惟知吾族有一谜于青铜门后。君知仆身世凋零，性格诡僻，懒与人言。幸君不弃，瓜子庙、西沙底，长白山、塔木托、陨玉洞，以致张家楼，刎颈之交，生死相随。君曾言：“若汝逝，他人不闻，吾惟知之。”仆默然无语。此热诚言，仆生仅此一闻哉！君又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汝无如长居杭州，吾乡既汝乡。”仆讶然，然其时无路可退。仆不欲苟活，辗转粪土之间。桑榆之高，苍天之远，比及奋翅，亦期翱翔南海，而解百姓之厄。鄙陋而偷生，即岁愈彭祖，又何道哉。以天下计，牺仆一人而换亿万生灵不遭涂炭，虽死，犹含笑九泉。
谢君错爱，六十四载如白驹过缝，不意君已黄发垂暮耳。《诗》曰：“瞻昂昊天，则不我惠。”君亦孤苦，子早夭，女远嫁。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若仆昔年情状，仆不忍闻矣。盼君顾惜旧情，勿忘初心。固漆投胶不可开，赠君珍重抵琼瑰。陋书一封，不能悉意。谨再拜。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