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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八月盛夏,留给张玮印象最深的不是和洪门江淮泗帮众的决裂,一夕之间城头变换大王旗的巨大屈辱感,在那之前一片惶恐的情况下,亚当神父接替艾瑞斯神父自浦江辗转而来,似乎只在城中教友之间起了点点波澜。
且不说国民二十四军壮语尚犹在,却只花了一个礼拜就从淞沪溃败到了湖口,日军前锋杀进了滁州,省政府便化了一摊鸟兽。个个都在收拾细软,以备顺江而下,逃去武汉。一片沉沉暮霭之中,张玮梁博一干少年装模作样的游行只是化作了水面微波,一圈圈扩散也就式微了。倒是权振东这个老夫子却半分没有惊慌失措,师范内早有争论,说是国之将亡,还要学校是何用处?一并迁到西南重建方是上策。学生大半随了家人逃的逃、回乡的回乡,也曾有老友与他把酒言欢,劝他南下桂林在后方谋事。
“锦江河暖溅惊波,忍听巴人下里歌。敢唱一曲《满江红》,从头收拾旧山河。”
护国将军蔡锷的七绝诗词固然动人,可是这么个政府,又能在后方坚持多久?
况且那帮被他的自由主义熏陶野了的学生,若是校长都不在,这帮孩子又如何跟日本人派来的教员周旋?
他究竟还是留了下来,这一并言罢留下的不仅有租界的洋人,城中的商贾,还有一个与他相交数年的艾瑞斯神父,听他讲到那个不久之后便来接替监工的助手——世道难测,纳粹和横行,那出身维也纳国立剧院的世家子弟,既然在奥国看不惯时局变化,索性年纪轻轻就把自己交付给了上帝,却也是个颇有风骨之人。
于是他便修书邀他任教,全然当他老朋友一般——只是亚当神父从约翰手上拿了那英文邀请函,却是压到了书桌一角。待到他访遍城中教友,又与教会医院修女畅谈许久,方才想起权振东这边来。竟是独自一人拜访而来。
权振东早就耳闻他那一干家中殷实的女学生,个个把这神父奉若神明,四处打听他何日布道。也听过自命基督徒的张玮与刘悦打趣道:“你们这群姑娘,不是去礼拜,倒是涂个花脸勾搭神父幽会去的。”
他想那人在剧院谋事多年,或许仪容非凡,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有意无意之间举止逾越必是尚不自知。只是那人在张玮身后推开他书房大门,他才望了这张一丝不苟的俊脸,天生的笑面学了中国人的样子拱手向他称道。
“幸会,幸会,Mr Q。”
张玮懒洋洋送了神父进来,便朝权振东道:“校长,我哥哥差我送神父过来。若你们需要,唤我便是。”
他前脚刚离了校长室,便坐在平素人来人往的台阶上。权振东和亚当满口英文的对谈,他可没了半分兴趣。手中翻了一本戏剧社传阅的司汤达小说《意大利遗事》,翻到眼睛生痛,揉了一揉,站起时面前仍是一片茵茵绿地。书里的烧炭党,遥远的意大利,不禁让他对了黑发蓝眸的亚当有了那么一点的兴趣。
那人的美国腔调,禁欲的面孔交叠在彼埃特罗和瓦妮娜公主的影子上,交叠替在他一个少年对于沦陷的忿怒和抵抗的热情上。和梁博的推断完全不同,这个亚当神父——不但讨好他的家人,也默默维护了他,仿佛他和他们早已相识——偏偏就是这份心,让张玮更是提心吊胆。
自从和梁博参加了那个组织,他们长久以来全部的热情就被那一本本红色的小册子占得满满的,理想的狂热时常让他状同癫狂,关了房门诵读叶芝的剧本。但组织的纪律又让他不得不对周围所有人等避而不谈,久而久之,便是跟家人也隔了一层纱似的。他是多么害怕被大哥窥中心思,也害怕这理想会让他有朝一日背井离乡。而这个神父,在那个夏日的午后居然那么轻易就进入了他尘封已久的心理底线。
正恍惚着站在那里,身边被一个影子挡住了。亚当神父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模模糊糊回头看着他和权振东道别,他的校长,脸上莫名有些遗憾的表情。这个年头,还有谁会相信学校复课呢?
可他还是在汽车里望着外面日益稀少的人群,熟悉的街市。热气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淌下来,满腹的烦躁正在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神父。”
对方在后面反应过来嗯了一声,他也不明所里地说了下去。
“校长,他不知道吗?日本人,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