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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那群, 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
犹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原著:白先勇


IP属地:广东1楼2013-03-11 15:24回复
    放逐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晴,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嗄哑的喊道: 畜生!畜生!


    IP属地:广东2楼2013-03-11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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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8 05:5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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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 告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猥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誉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五日


      IP属地:广东3楼2013-03-11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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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皮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撒尿的装撒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报报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柱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着伤感又不免稍稍自傲的叹息道:"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IP属地:广东5楼2013-03-11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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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拨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的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矫饰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
          "那些鲜红的莲花哟,实在美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脱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已失踪,音讯俱杳.有的夭折,墓上都爬满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却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于是我们那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满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这个老窝里来."


          IP属地:广东6楼2013-03-11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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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趿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
            "小精怪,你那把嘴这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进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
            "哦......"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蜜蜜
            菠萝就象你


            IP属地:广东7楼2013-03-11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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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勤快也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我道:
              "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很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IP属地:广东8楼2013-03-11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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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莱,常挨骂;后来看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IP属地:广东9楼2013-03-11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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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8 05: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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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象一尊欢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盹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IP属地:广东10楼2013-03-11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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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


                    IP属地:广东12楼2013-03-11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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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IP属地:广东13楼2013-03-11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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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采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鞋飞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着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竟呜呜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IP属地:广东14楼2013-03-11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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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的便飞了起来.在美国这么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
                          车粪箕
                          车到溪仔坑......


                          IP属地:广东15楼2013-03-11 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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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 广东人把'吴'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吸了一口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床前的痰盂里,然后双手枕到脑后,仰卧到床上.
                            "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处回荡,"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你.我就在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我问道.


                            IP属地:广东16楼2013-03-11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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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8 05: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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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
                              "美国到处都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听,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有几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咻咻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我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IP属地:广东17楼2013-03-11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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