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四眼道:“那么讲,你也是个土夫子了?”
“是是,说起来,真是丢人啊。”任五把式满脸羞愧。“我小时候,家里穷,赶上饥荒,五口人死的就剩我一个。饿呀!树皮也吃,草也吃,差点吃起死人肉。有什么办法?一个老表跟着几个土夫子下了个小斗——就是古人的坟,分了点钱,买了点吃的跑回来,这才救了我一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就想,别人去偷,我何必等死?也是那时候年轻,胆子大,一来二去,想不到渐渐地还混出了名堂……”
“这……不是毁坏国宝吗?”不知是谁来了一句,任五把式立刻垂下脑袋,懊恼地揪着自己不多的头发。“我有罪!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可那个年月,当真走投无路。偷了东西,管他是谁,洋人也好,中国人也好,给钱就卖。得了钱,不是喝酒,便是找女人。心里总想,谁知道明天下地命还在不在?趁早享够了福,死了也能闭上眼!就这么混哪,混哪,人活着,不就混个吃喝玩乐嘛。”
几个人听得入神,都忘记纠正他“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任五把式凄然一笑,吞了口吐沫,继续道:“张大佛爷,不是平常的……我们这种人。我们,是下三滥,掘人祖坟,断子绝孙。人家,是大人物。”他想了想,脸孔越发黯淡下去,“后来,日本人打来了。外头炮火连天,飞机呼呼地从脑壳上擦过去。国军,”意识到说错了话,他抬手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那什么……反动派提着枪去打仗,我在城里躲着。有一天,炮声停了,夜里静悄悄的,我玩了几把牌九,手气不好,钱全输光了。然后一时气闷,灌了两口黄汤,就拎着家伙,喊上三个弟兄……”
“谁晓得,这一铲下去,居然挖出个宝贝呢!那么大的紫玉盒子,一整块紫玉刻出来的。”任五把式双手张开比划着,“这么大哩。我们几个人瞧着,眼都红了。都说里头肯定是没见过的奇珍异宝,哪知开了盒子一看,什么东西都没有,就一块破布。”
“破布?”
“对,展开看了看,密密麻麻好多字,还画着一圈牛鬼蛇神。”
“那是帛书。”马卫红插了一句,说的任五把式一个劲点头,酷似一只叨米似的母鸡。
“小兄弟就是聪明,可我当年,哪里懂这个?一见不是金银珠宝,换不得钱财,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这块破布塞口袋里,心想家里正好缺块擦脚布……”
“你这脚丫子够金贵,”老右齤派听得津津有味,哈哈笑道,“坟里的东西,你也敢擦脚……”
“嗐,干这行的,哪还讳忌这个。”任五把式看着天空上纵贯而过的银河,出了一阵神。“盒子,我没敢独吞,送给狗五爷了——也是九门提督的一个,年轻,养了一群狗,又和气,又大方,从不克扣钱的。他接了紫玉盒子,开始还笑嘻嘻的,让我回去等好消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盒子给张大佛爷看到了。再后来,来了一队军人,把我从妓院拎起来就塞麻袋。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必死无疑。等到了地方被放出来,还没看清楚,就叫人当胸抓住……”
“张大佛爷?”
“不是,是个年轻人。”
月亮静悄悄地挂在树梢,任五把式抬头望了一眼,一只蛾颤颤巍巍地飞过去,围着马灯不停地旋转。
他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千年前有位诗人写过一个句子,恰巧是他现在的心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他沉默了。蛾一头撞向马灯,发出“噗”地一声轻响。
“然后呢?”有个人问道,是大队书记,叼着烟袋。后面跟着他家的女儿,一双大眼睛在父亲身后,羞涩地窥视着年轻的马红卫。
“然后……”任五把式突然很冷似的打了个哆嗦,“咦,书记?天晚了,咱们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下地哩。”
“老任,”书记女儿叫他,“你还没说完故事呢。”
“没啦,”任五把式笑笑,“散了,散了,都散了。”
“戳巴子,”书记喷了口烟气,“走了!” 没过几天,一辆嘎斯69在大队书记室门口戛然而止。不久,整个山间回荡起书记嘎声嘎气的叫喊。
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