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附在我耳边说，天央，已经为你失去了法力。
不，我一定要想到办法救他。一定可以。
千千摇头不语，消失。
悠悠醒转。一睁眼便是木制的房梁。
我在这小木屋里，不知醒过多少次，但是这次，是我最开心，也最难过的一次。
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到夜澜从外屋进来，端着一碗药。
多熟悉的画面。
他渐渐走近，脸上笑意不多，却饱含关切。
将药放在一边，他扶我起身。贪恋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温暖。
复抬头，发现在我低头时他竟然在一目不瞬地看着我的脸，此时才有些尴尬地将目光移开。
夜澜的面容，较最初见他的七年前，成熟了许多。剑眉更削，丹凤眼更黑白分明，面部的线条更加坚毅，一点点胡荐显得更加稳重。
然后我发现夜澜脸红了。咦，不小心看太认真了。

我慌忙低下头，夜澜才轻轻咳了一声，将碗递给我，说喝了药调解一下筋脉。
忽然想起梦里的一幕。
这时夜澜忽然说道，小丫头，总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药喝了一半，不禁停了。
前年我在人界寻得一块神器之魂，是为魔棒醍醐的元身。
两年来有得到陨铁我都用来幻化它，终于得到了最完美的元身。
就等着你回来，我打给你。战魄都准备好了。
权当多年分别的见面礼。
接着他出去取来了一件黯淡的黑色物体，是魔棒的形状，这就是传说中的醍醐元身啊。
我轻轻抚摸着它，经过千锤百炼，已被幻化到了最佳状态。

持有者洞悉天地，与万物同息。
夜澜选了三天后的日子以铸醍醐。
几天以来的相处，我们都在尽力恢复从前的关系。
我日日起得迟，便蹭他打来的野味，捧着一杯苦茶坐在门口看他练剑。
只是他扩建了小木屋，毕竟深秋天冷，也同睡在了家里，与我一墙之隔。
我问他，是不是醍醐也是专用武器。他说是，并且，会打成玄彩娥专用。
并且神器的专用，会排斥其他人。
也许，我们都试图求证一件事。
三天的时间很快，我破天荒却了个大早，取来了战魄赤铁。
对于打造我毫无兴趣，但却一直在一边看他挥汗如雨的动作。
醍醐的铸造过程很顺利。夜澜以血祭天，天边正北忽而一道惊雷。
我知道，神器铸成了。
它安静地躺在淬火池中。展开的翅膀一般的叶片发出夺目的蓝光，叶片之下的那颗神树之种，流光溢彩，婉转飘香。
拿出来吧。
夜澜累了，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它。
我凑近几步。看着醍醐上书，打造者，剑夜澜，持有者，玄彩娥。
手伸入水中一接触棒身，一股发烫的力量随之传来。我听到心底一阵惊叫。
她在说，这是神器！
醍醐的力量刹那间传遍我的全身，却在心口处缓了下来，开始一点点侵入。
我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挣扎。一边闭上了眼睛。
千千，你的魂魄，对抗不了醍醐。

我知道了。
我不是千千的转世。
我是她寄身灵魂的容器。
她的意志一直在我心底，却不能真正左右我，只能通过暗示。
所以我从未爱上天央，她只能通过不断地暗示试图让我爱上他。也许现在快成功了，我却又遇上了夜澜。
心底传来剧烈的疼痛，却被醍醐之力缓解。接着心口一松，一股白气从我身上一跃而出，醍醐竟一口将白气吸收了。
还没反应过来，我感到周身一阵火烧，跪了下来。然后我看到夜澜惊异的眼神。
向淬火池一望。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可是细腻的肌肤丝毫不亚于从前，五官精致俊俏，更加成熟，金黄色的长发悉变银白，蓝色的双翼也刹那间全变为乳白色，且去了棱角。
这是我。这是真正的我。
我摸着自己的脸。此时才感觉心里轻了很多。原来一直装着一个灵魂啊内心。而千千似乎被醍醐吸走了。
夜澜的眼神中竟然闪过一阵欣喜。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站在那呆了一会儿，紧接着他几步上来，将我拥入怀中。
夜澜，夜澜。……
如同一只杜鹃在枝头一啼惊醒梦中人，一种莫名的感情点燃了真正属于我的心迹。
可能是我的眼睛全都表明了我的思想，他捧起我的脸，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小丫头。
接着就吻了下来。
我羞得满脸通红。却只是稍微反抗了一下。
我们都不熟悉这么亲密的举动，只是很自然地碰触，感受到了来自他双唇的热度，我紧紧缠着他的颈部，陶醉其中。

本以为时间到这里就可以停止了，谁知夜澜猛然打横抱起了我向屋内走去。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拒绝。
相识七年，他一直在等我。从未中意过其他人。
那时候才廿四岁，而今已经三十一岁了。
他一直在我耳边呢喃着我的名字，而我亦做梦般地呓语回应他 。
抛弃一切好了。只求能同他在一起。
天已经黑了，灯一灭，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温存。
……

屋内双人，兵戎相见，情错则死。
道人的话，第一句对了。是我这一局躯壳，有我和千千两个灵魂。
没有千千这个身份，我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彩娥小仙甚至小妖精而已。如今能成为普陀山首席大弟子，全是因为她。
但是这些功名我并不稀罕。我有我喜欢的人，我愿意放弃一切去争取。
玄千千的魂魄封在醍醐树种之中，然而她早已超脱六道轮回，精魄不死不灭，亦不能转生。
……
清醒时，我仍在夜澜怀里，蜷缩得像只没有安全感的猫，而他亦拥着我，仿佛能将所有的恶意挡在身外。
抬头，我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深深的关切。
我用手指去抚摸他的面颊，划过他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竟然又脸红了。
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
我轻轻地说。
他的眼神，却多了熟悉的坚定。
一定能这样。

夜澜同天央的关系很早以前就已经破裂。
个中原因我尚不清楚。但是七年前在这里想要监视我们的人，很可能就是天央派来的。
因为天央蔑视凡人，夜澜也一直欲与之一决生死以证明自己。
同为天之骄子，若是一场决斗，必定是你死我活的下场。
我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死。
我知道天央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微笑，对我却是毫不吝啬地笑得很开怀。我也知道他脾气不好，却能容忍我的一万般不是。而他的骄纵性格，在我这里悉化作满腔柔情。
天央是我的心结。他一日不醒，我便一日不能安生。如若真的救不回他，恐怕我永远也不能回到夜澜身边。
见我陷入沉思，夜澜并未打扰我，只是一圈圈卷着我的额前乱发。
夜澜，我轻轻唤他，业火灾，息红泪。我必须找到它。

夜澜安静地把书放在我面前。一眼我便看到了两块红玉交织光芒的图画。
原来书在大唐官府。
那么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和天央在一起的画面。
我从未喜欢过他。可是那么多的过往，叫我怎么放得下。
夜澜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定不会主动交出这个秘法，一旦解决了天央的事情，有可能我和他之间，多出来的障碍会很艰难很艰难。
……
夜澜不言语，似要让我定夺。
我本想带着他走，但是想到毕竟是五庄观，人家欢不欢迎我都未必，更何况他这个凡人。
于是我不得不告别他，带上封印着千千的醍醐和古书，踏上去五庄观的祥云。
夜澜眼神里的无力让我痛苦。纵然是大唐官府首席大弟子，毕竟是凡人，对于这些事情，他甚至没有掺和的权力。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飞走了。

千千亦是天之骄子，能与天央出双入对实为众望所归。我知道她平时出入皆喜欢戴着一枚素色面纱，只是不喜被世人偷觑去了绝世容颜。
我的容貌同她相比，不及她的娇媚，却较她多了几分素雅。银白的长发，显得更加成熟。
步入五庄观地界，我手里的醍醐十分引人注目。
远远地便看到阿萤和明月在说话，语气似乎有些激烈。
我不经意地飞过去，听见阿萤正慌慌张张地向明月要人，说我已经失踪了四天，恐怕遇到了什么危险。
等明月去问其他人时，我轻轻拍了拍阿萤的肩膀，她一转头，不认得我，只是问，这位前辈有何贵干，是不是知道我们师姐去了哪里？
我借她一步说话，看着她一脸期许，忽然很是慨然。
我说不是，只是找到了业火赤玉的秘法。
出于安全考虑，她问我的名氏，对我拿出的古书半信半疑。
在这之前，恐怕除了千千包括我都以为我是千千的转世。现在恐怕也只有我和千千知道这一可笑的事实。我不愿意暴露身份，看着阿萤却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就在这时，我看到阿萤的目光从疑虑慢慢变为吃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低声问，小娥，是你么？
我亦微惊，一时语塞。
小娥，无论如何，你的这双眼睛虽然瞳色已变，但是你的眼神我能认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样倒好，被认出来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将古书交与明月，有她的信誉，明月必定会相信。
没有告诉她太多事情的真相，我只是说了，恐怕我要走了，如果我离去，由她代任新一届首席大弟子。
阿萤不答应，只是求我别走。说她只有我一个朋友，没有了我她不会开心。
我看看她急切的眼神，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切本不属于我，要来何用。我和她也算是多年密友，只是既然我誓与夜澜同归，就不得不放下昔日的所有。
阿萤继续说着，小娥，我亦是经过千千那一朝的人，你和她完全不一样，无论是我和你最初的相遇相识，还是后来的相知相交，无一不在告诉我，你不是她。我们都以为你是她的转世，是不是其实现在才是你的本体？你是不是不愿意承担这些责任才欲离开？想想天央大哥，想想师父的殷切希望，再想想众位姐妹，还有我。为什么你还要走啊……
阿萤比之前要聪明很多了啊，我只能轻轻念叨着，夜澜。

阿萤定定地望着我。小娥，原来你和夜澜，已经是今世再也纠缠不清的缘了。
我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她。只听她说，天央大哥曾经让我别在你面前提起夜澜。他怕你，忘不了他。
我一直以为，南海普陀山本来就是凡人不经常来的地方，夜澜不可能会亲自来找我，但是其实夜澜借着公务的事情来过几次，但是几次都是阿萤将他挡下把事情提早解决，且隐瞒不报。
我不怪任何人，也许我和夜澜，就是不应该这样发展下去。
天央确实煞费苦心。他和千千，曾经在月老面前誓下了生死。如今这一情劫，恐怕是最残酷的考验。
我看着阿萤的眼睛。交杂的无数情感。只听得她说，你不应该放弃天央的，他等了你那么多年为你做了那么多，可是你却选择和夜澜在一起。
阿萤，应该是喜欢天央的吧。
明明知道我不是千千，却仍希望我能回头。
真是一个小傻瓜，然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举起醍醐，将神树之种指给她看，千千的精魄就在这里。
阿萤，等天央复苏，你把这个交给他。让他重新去找一个宿主复生千千。
阿萤摇了摇头。小娥，你想得太简单了，天央当时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你的娥茧以寄千千之魂，想必是因为你和她命格最合适，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发现是一体双魂，更说明将千千放在你身体里最合适。按照你对天央的了解，你觉得他会轻易放弃你这副躯壳么。况且他为此，甚至不惜等上一百年。
我打了个冷战。
是啊，我之前以为只是天央会阻止我和夜澜在一起，我忘记其实当事实揭晓后，天央可能会对我采取夺舍的行动，取出我的灵魂，让千千的灵魂取而代之。
千千的记忆其实还在我的脑海里。出去的灵魂只是一缕无意识的幽魄而已。如果我被强行赶出来，那么他必定不会好好保存我的灵魂。也许我将从此消失。
他所有的笑容，都不是为我，而是千千。

再次抬头看阿萤时，我脸色煞白。
阿萤依然抓着我的手。要不要让天央苏醒，就看你的了。
她的表情亦带着几分痛苦。
救起天央。则我会有十分危险，夜澜也无疑会被置于危险之中。
不救他。他当时是为了我才如此。怎么可能不救他。
我闭上了眼睛。惟有泪水缓缓流出。
我一直自认为是多虑之人，凡事虽然不能左右，皆能在考虑之中，也从未因为疏忽而做错什么大事。然而如今这一抉择，却是命运之使然，把我推到如此艰难的境地，都是造化弄人啊。
阿萤，救他罢。
……
他们把天央从暗室里放到了外面，我假借普陀山使者的身份，日日守在天央身边。日日以泪灌濯业火赤玉，也一直在读那本古书。
原来息红与业火，竟然也是一段古老的传说。
同息红血玉一样，业火赤玉也是有灵性的古玉，我能感受到他随着我的泪水浸润，逐渐由炽热变得温润。
九九八十一天。期限将近。
最后一天的前一晚，我去找到夜澜，不想残忍到让他来思考怎么办，只是告诉他，有可能我和他再也回不去了。
匆匆来到五庄观，我拿过业火赤玉，贴于我的脸颊。
无数过往闪过脑海。没有人有恶意，没有人要求多高，但是依然没有人开心。
业火赤玉发出柔和的红光，然后赤红色慢慢褪去，最后变为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
只要把它放在天央的额头上就好了。
天央就会苏醒，然后会对千千露出最温婉的笑容。
我的手在颤抖，指尖冰凉。

忽然身后有人叫我，转头一看，是阿萤。
她递过用纸包好的醍醐，说，小娥，让千千暂时回到你的身体里去。
此时此刻，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做法。
我取出醍醐，用心力将千千的魂魄释放出来，任她一点点融入我的心底。
外貌再次慢慢扭曲改变。在头发的末梢亦形成金黄色时，我已经将赤玉放到了天央的额头。
此时乳白色的光芒猛然大盛，将一直萦绕他额头上的息红之毒悉数抽出。
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千千的欣喜，我如坠冰窖。
我抬头望一眼阿萤，她有些难过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是千千在行动。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头一看，是天央，他的笑容有些无力，可是温柔得能融化人心，我一个不稳，跌入他的怀中，接着，他便封缄了我的唇。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千千也没有阻止我的流泪。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天央让我靠着他的胸膛，一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千千，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小娥去找夜澜。
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不想让事情太过于绝情。
可是现在，似乎我非下狠手不可了。
我的心早已凉透。
但是千千却只是平静地说，那就夺舍吧。我也不希望看到小娥在我面前和其他男人卿卿我我。

听到这句话，我暗里一使劲，瞬间就夺得了身体的主控权。
感到我的瞳色刹那间的变化，天央的身体一僵，手一停，眼神刹那变得冰冷。
小娥，他说，念你多年与千千双魂和谐，放她一马可好。她已经给了你这么多。没有她，你只是一个小妖精而已。
他的眼睛里闪过不易觉察的厌恶之情。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大胆，竟与凡人……
我摇摇头，离开了天央。
突然动弹不得。
听到身后天央说，小娥，别怪我心狠。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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