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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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康云枫、沈寻梦、无双来到冀州南部的碧瑶山。
这一路上，沈寻梦寡言少语，无双和康云枫只道他因邱实死之故，却不知沈寻梦的沉默也与无双那段话有关。
无双依旧温柔解语，有时沈寻梦会陷入一种幻境，他总觉得无双是真的关心自己。但是，这可能吗？不管可能不可能，沈寻梦心里清楚，就这么跟无双相处下去，自己迟早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到了山下时，已经暮色环绕，于是三人便在山下客栈中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将马留在客栈中，三人自碧瑶山南麓上山。
最开始一段山路叫“凡人岭”，山势平缓，林木葱茏，景色秀丽。到了山腰，山路变得陡峭起来，树木稀疏，乱石突兀，这一段路叫做“仙客来”。走到中午，三人来到山路尽头，脚下是峭壁悬崖，悬崖对面，一峰独立，耸然入天，那就是碧瑶山主峰落日崖。
落日崖被群山包绕，相隔悬崖深潭，最近处亦有七八丈的距离，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峰。这座孤峰与外界只有一座悬空的栈桥相连。
康云枫看得两眼发直，“天壑难渡、孤峰料峭，在这种地方呆得久了，不会也变成石头吗？”
无双菀尔一笑，“就算变成石头，也是会算账的石头。”说着，她从怀中淘出只牛角哨子呜呜吹了起来。过了会儿，栈桥另一头走出两个腰悬佩剑的女子。无双朝她们挥挥手，两人认出无双，摇动闸门，放下栈桥。无双踏上栈桥，康云枫和沈寻梦跟在后面。
沈寻梦走在栈桥上，向下一看，烟雾迷蒙，深不见底，他饶是胆大，也不由得一阵头晕，心道：“方紫瑚的姑姑方岚茵真会找地方，如此天险，倒是落霞宫的最佳屏障。否则，一群妙龄女子居住之所，难免不会引来奸淫之徒觊觎。”
走过栈桥，对面两个女子中高一点的扫了康沈二人一眼，问道：“无双姑娘，你将康云枫带来了吗？他们两个谁是康云枫？”
无双介绍了康云枫和沈寻梦，然后指着高个子姑娘说道：“这位是红珠姑娘。”又指着矮个子姑娘道：“这位是念儿姑娘。”
念儿吃吃笑道：“红珠姐姐，你觉得他们两个比之百花刀苏银轩苏公子怎么样？”
红珠白了她一眼，冷冷道：“什么怎么样！跟你又没关系！快走吧，别让宫主等急了！”说完转身在前面领路。
只见前面密林幽幽，隐约可见青石楼宇层叠。
红珠在前面带路，在林子中左转右转，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院落临山而起。
红珠抽出剑来在空地上画了两个一丈见方的圆圈，说道：“宫主说了，如果是无信无义之人到了，就先在这儿等着吧！如果嫌弃地方窄小，那就恭送两位下山，落霞宫可没有强留客人的道理！”说着，以一种鄙夷不屑的目光扫视着康云枫和沈寻梦。
无双怔了下，“可是——”
念儿挽起无双的胳膊，“无双姐姐，你一路劳顿，咱们进去再说吧！”
康云枫苦笑了下，看看沈寻梦，先踏进一个圈子。
没奈何，沈寻梦只好跟着踏进另一个圆圈，心道：“这算不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无双颇是无奈，对两人道：“你们在此稍候，我先进去见紫瑚姐姐。”说话间，被念儿拉着走入院门。

此时是正午时分，无双进去后，直到太阳落山也没再出来。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理会在圈子里苦苦等候的两个人。
时节乃初秋，但碧瑶山高峻，秋风早吹，秋意早浓。夕阳西下后，更是冷气逼人，风过如刀。
更重要的是，康云枫和沈寻梦还饿着肚子，饥肠辘辘时，岂不更觉衣衫单薄？
斗转星移，月上中天。
沈寻梦和康云枫盘膝坐在地上，他们说了一天的话，斗嘴都斗腻歪了，此时此刻，只剩下眼望夜空数星星的力气了。
突然间，“吱”一声，院门打开，走出两个人来。
康云枫和沈寻梦一跃而起。
走在前面的人是无双，身后跟着的正是当日翠楼里的欣儿姑娘。欣儿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无双做了个“嘘”的手势，“紫瑚姐姐总算睡下了，我给你们拿些东西吃。”
欣儿打开食盒，取出两碗粥来。
康云枫和沈寻梦都饿坏了，接过粥碗，三口两口便吃了个精光。
无双失笑道：“看你们的样子，像是要把这碗吞下去似的。”
康云枫道：“你若再晚出来会儿，我当真会把碗吞下去。。。。。。哎哟！”他突然捧着肚子痛叫一声。
紧接着沈寻梦也觉得腹内绞痛难耐，他失声道：“粥里有毒！”
“粥里怎么会有毒？这粥是。。。。。”无双蓦得转向欣儿，“粥是你煮的，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欣儿退出两步，急急道：“不关我的事！是宫主吩咐的，她说如果无双姑娘你要给这两个家伙送饭，就让我往饭里下‘死去活来’。这毒，这毒害不死人的！”
无双脸色一沉，说道：“害不死人，也疼死人了！解药呢？”
“解药在这儿！”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就见院落中走出两个女子，一个是红珠，另一个一身浅紫色衣衫，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双颊明丽桃花，神色冷艳逼人。
这人就是方紫瑚。
无双怔了下，随即冲过去，伸出手对方紫瑚道：“把解药给我！”
方紫瑚把头一扭，说道：“我又没请他们吃饭，中毒是他们活该！”
无双道：“我知道你恨康云枫，那就给我一颗解药，沈寻梦可没碍着你什么事！”
方紫瑚道：“好啊！”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一颗白色的药丸。
无双刚要伸手去拿，就听方紫瑚冷声道：“齐广老爷子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洛铮、侯立和楚卿跟我情同手足。沈寻梦害了他们，你说我会不会弄颗毒药毒死他以解我心头之恨？”
无双手登时僵在半空，她看看方紫瑚，看看沈寻梦，又看看康云枫，断然道：“既然你这么恨康云枫，那我替你杀了他，一了百了！反正我怎么看苏银轩都比他强！”说罢，身子一晃冲到红珠身边，抽出她的佩剑向康云枫当头劈去。

这是什么状况？
康云枫直到剑刺到眼前才反应过来。
若在平常，这一剑对康云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眼下，他肚子痛得七荤八素，四肢发软，只能狼狈地在地上打个滚躲开。饶是如此，还是被无双砍下几根发丝。
“你要做什么！”方紫瑚也吓了一跳。
无双默不作声，跟着一剑又刺了过去，这一回，砍下康云枫半截衣袖。
无双第三剑朝康云枫当胸刺出，康云枫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能力躲闪。
一道银光，替康云枫挡住无双这一剑、
是方紫瑚的剑。
转眼间，方紫瑚和无双斗在一起。
如果不是腹内绞痛，沈寻梦和康云枫一定觉得面前的景象秀色可餐，可大饱眼福。
方紫瑚身着紫衣，无双穿着鹅黄色衣衫，一紫一黄两个身影交缠在一起，剑影刚烈，人影娇柔，在淡淡月色下，宛若绝世之舞。
突然间，方紫瑚身子闪开，娇道：“好，你替我杀康云枫，我替你杀这个姓沈的！”说着一剑直冲沈寻梦而去。
这又是什么状况？
仓促间沈寻梦翻身躲过，但剑风扫着皮肤，寒气砭骨。
“住手！”无双清喝一声。
方紫瑚停住手，挑衅似的看向无双。
无双将剑往红珠手里一塞，飞快说道：“这两个人跟我非亲非故，康家跟我也毫无瓜葛，你们报不报仇，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罢头也不回冲进院门里。
方紫瑚盯着沈寻梦片刻，凤眸带煞，看得沈寻梦颇有些毛骨悚然。过了会儿，方紫瑚终是哼了声，朝红珠摆摆手。红珠面无表情地上前递给康云枫和沈寻梦一人一枚绿色的药丸，以一种活像是别人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似的口吻说道：“这是解药。”
康云枫拿到解药，一口吞了下去。沈寻梦看康云枫吞下后，才跟着服下。
方紫瑚寒着脸望着康云枫，“当年你派人送来的紫珊瑚，我看也没看，就扔到碧瑶山落日峰下的深潭里，你要找，就自己下去找吧！”说着，一挥袖子，跟红珠携手走进院门里。
沈寻梦看着院门，皱皱眉头问康云枫：“现在该怎么办？”
康云枫腹痛消止，豪气顿生，说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白来一趟。”说着，抬腿往院门走去。沈寻梦赶紧跟上。

院门是虚掩着的，康云枫推门而入。这是一座小院落，正中有几屋子，不见灯火。屋子两侧各有一道月洞门。
康云枫想也未想，便朝右边月洞门走去。过了门，是一条弯曲的长廊，依山而上，延至一片竹林深处。
走了几步，沈寻梦一把拉住康云枫，“你认路吗？这是落霞宫，一群姑娘家住的地方，走错地方麻烦就大了。” 方紫瑚那女子甚是毒辣，沈寻梦可不想有把柄落在她手上。
康云枫甩开他的手，“你放心吧！紫瑚自小就喜欢桅子花的味道，总是擦些桅子花味的香粉。我跟着味道走，不会走错，”
沈寻梦半信半疑：“希望你的鼻子真那么灵！”
两人走到长廊尽头，看到一排青石房舍，四周竹林环绕，甚是幽静。窗内透着烛火。
康云枫走到门口，深吸了口气，敲了敲门，也没等里面有回应，就推门进屋。
屋子当中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座近两尺高的粉紫色珊瑚，色泽鲜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方紫瑚坐在桌边，望着珊瑚，神色清冷迷离。一旁坐着红珠。
“如果不是为了紫珊瑚，康云枫，你只怕一辈子也不会踏进我的落霞宫吧？”听到开门声，方紫瑚看也不看便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
康云枫有些尴尬，不过他这人有时脸皮也很厚的。他嘻嘻笑道：“你错了，话应该这么说：如果不是为了紫珊瑚，你只怕一辈子也不会让我踏进落霞宫吧！”说着他坐到方紫瑚身边，还把凳子朝方紫瑚身边挪了挪。
沈寻梦跟着进来，坐到方紫瑚对面。
方紫瑚瞥了沈寻梦一眼，对康云枫道：“你马上就笑不出来了。你为紫珊瑚上山，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这个紫珊瑚里什么都没有。我拿到紫珊瑚时就细看过了，珊瑚底座有一个暗格。可惜里面是空的，从一开始就是空的。”
听了这话，康云枫忙拿起紫珊瑚细细查看，这珊瑚底座是包银的，上面雕刻着漩涡状的浪花纹路，但底部中间有一处浪花却是层层圆圈状，与其他浪花相异。康云枫伸指在此处微用力一按，这个圆圈状浪花如门一样向里打开，露出一个暗格，可惜暗格中什么也没有。康云枫反复查看这座紫珊瑚，再无异样。他将紫珊瑚递给沈寻梦，沈寻梦也是一无所获。
两人如被凉水浇泼，满心期盼化为乌有。
康云枫又抱起紫珊瑚，左看右看，喃喃说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沈寻梦道：“紫珊瑚是神偷空空如也莫庆生送给你的，莫庆生擅长机关设计，莫非他早发现了紫珊瑚的暗格，将里面的东西拿走了？”
康云枫眼睛一亮，“很有可能。”
“你别高兴地太早！”沈寻梦瞥了康云枫一眼，又道：“紫珊瑚如果是莫庆生偷来的，里面又藏着什么至要的物件，他一定会谨慎处置这座紫珊瑚，即便将紫珊瑚送给你，也不会召告天下。而你，收下莫庆生的东西当然也不会大肆宣扬。既然如此，驸马爷燕凌虚又怎会知道紫珊瑚在你手上？燕凌虚只知道紫珊瑚在你手里，却不知它已被送到落霞宫，显然此事不是康家的人透露出去的。”
方紫瑚哼了声，“康家的人忠心耿耿，不像某人交的朋友，没几个靠谱的！”
听了这话，康云枫不禁微皱眉头。
沈寻梦淡淡道：“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这些天日夜兼程，脑子累得不打转了，我看还是休息一晚明天再议吧！”
听沈寻梦说“累”，康云枫一怔。虽说他也有些倦了，不过他了解沈寻梦，他这个人不会轻易示弱，他这么说定然别有用意，沈寻梦这个人做事倒是爽快，就是这心思有时如九曲桥般，谁也猜不透他。
听沈寻梦说想休息了，方紫瑚便吩咐红珠带沈寻梦去歇息。

2
当即红珠带着沈寻梦出屋穿过竹林上行，走了会儿，就见四下乱石嶙峋，杂草丛生，甚是荒凉。沈寻梦心里琢磨着红珠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大约走了半里地，看到几间木屋孤立，红珠将沈寻梦带进当中一间房里。
“沈公子，请在这里将就一晚，总好过露宿荒山。我们落霞宫都是女子，万勿乱闯。”红珠说完就转身走了。
沈寻梦扫视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两椅、一柜，甚是简陋。窗户没有关严，听得屋外秋风呜咽，令人心生萧瑟之感。
沈寻梦苦笑一声，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
他方才之所以说“累”要休息，确如康云枫所想，别有用意。他怀疑方紫瑚隐瞒了紫珊瑚的秘密。如果紫珊瑚事关重大，莫庆生怎会将此物转赠给康云枫，以至于害得他家破人亡？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莫庆生无意间得到紫珊瑚，根本没想过这紫珊瑚里暗藏玄机，紫珊瑚的秘密还是在方紫瑚手中，既然她不想叫自己知道，自己又何必费心猜论？
想到这里，沈寻梦长叹一声，看着自己在烛光中微微摇晃的影子，这情形就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吧。康云枫就算无家可归流浪天涯，可他还有朋友爱人。自己呢？如果自己在这一刻就死了，可有人为他伤心流泪？
沈寻梦胡思乱想了一阵，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是无双吗？
没来由的，沈寻梦的心突然雀跃起来。虽然他知道无双对自己好另有目的，却一点儿没办法怪恨她，只觉得若能时时瞧见她的柔情绰态，也是一种福分。
敲门声响了起来，“沈公子，是我。”果然是无双。
沈寻梦起身开门，就见无双提了个食盒站在门外，看到沈寻梦，盈盈一笑：“我给你弄了些吃的。这些饭菜都是我一手包办，味道虽然一般，不过保证不会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沈寻梦忙道：“多谢！”将她让进屋里。
无双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碗米饭、一碗青菜炒鸽子蛋，一碗青椒炒野鸡肉。“你饿坏了吧，快点吃吧，别嫌弃我的手艺就行。”
瞧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沈寻梦心里酸酸涩涩的，他哪里有资格嫌弃无双呢？就算是市惠，也只有无双肯对自己如此用心吧。
无双见他情绪低落，柔声劝慰：“你莫怪紫瑚姐姐，她这个人心里不藏事，有火气的话发泄出来就好了。”
沈寻梦听了这话，朝无双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怀。
无双拿起桌上茶壶，见是空的，便道：“你先吃着，我帮你打些水来。”
沈寻梦忙道：“不用了，天黑路险，还是我自己来吧。”
无双一笑，“在碧瑶山我算是半个主人，招待客人是我份内之事，日后若到了开元城，自然是你张罗啦！”说着到隔壁屋子拿来一个木桶，出门打水去了。
沈寻梦望着无双的背影，忍不住想：如果当日他没听到无双和康云枫那段对话该多好！就算被蒙在鼓里也能得到片刻的慰藉。看来有时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无双的菜虽谈不上精致，也算色香味俱全，沈寻梦又饿着肚子，尝了一口，感觉就算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他心里不管如何把持着，对无双的情感，丝丝缕缕的又增了几分。

等他快吃完了，无双也打好了水，又用铁壶烧开了，给沈寻梦倒了一杯。里里外外忙完后，她坐到沈寻梦对面，说道：“你都知道了吧，紫珊瑚里空无一物，没有能够对付燕凌虚的东西。”
听了这话，沈寻梦神色转淡，点了点头。
无双只道他心情不好，也没多想，便问：“你有什么打算？”
沈寻梦摇摇头。
无双沉吟道：“紫珊瑚里不可能没有秘密，否则燕凌虚何必费心要得到它？紫珊瑚是莫庆生送给康云枫的，看来要找到莫庆生才行。”
沈寻梦只当无双跟着方紫瑚一起骗自己，心里泛凉。他们终究信不过自己。这样也罢，燕凌虚若死了，自己便当一切从头开始，池州种种，只当是一场大梦罢了。
瞧着沈寻梦神色黯淡，无双只当他失望之极，脱口说道：“你别灰心，你不是说过，人生无常，凡事皆有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寻梦自嘲一笑，“凡事皆有可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话罢了。如果凡事都有可能，未来也许更糟糕。”
“不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无双神色坚定，眸光若水，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寻梦。
沈寻梦亦看向无双，烛光中无双容颜更显清隽静好，鹅黄色的衣衫轻柔流彩、雅致细嫩。他纵然对无双存着戒心，这一刻也瞧得心旌荡漾，忍不住低声道：“无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只要你一句话，我赴汤蹈火，又有何可惜之？”
无双沉默片刻，幽幽答道，“我救过你，邱大侠救过你，未来的日子，还会有更多的人帮你救你，你一条命又如何还得？其实，我们都没有救你，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
听了这话，沈寻梦一怔，只觉得她话里有无限深情与寄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双轻叹一声，收拾了食盒，起身告辞。
沈寻梦相送不及，倚门而立，回想着无双方才的话，今夕往夕，孰真孰幻？
突然鼻尖传来一阵酒香，沈寻梦猛得回神，冲着黑幽幽的山石间，大叫了声：“康云枫。”

康云枫自一块巨石上跃下，右手拎着两酒坛，左手举着一根木棍，上面穿着两只烤得外焦里嫩的野鸡。
“我担心你饿着，想来给你送吃的，不过有人捷足先登，没饿着你，倒叫我吹了一肚子冷风。”
看到康云枫，不知为何，沈寻梦心头烦郁之情一扫而光，他朗声笑道：“你能向方紫瑚讨到酒喝，看来她已经原谅你了？”
康云枫把木棍往地上一插，然后将一坛酒抛给沈寻梦，说道：“这酒是我自己找来的。”
沈寻梦打开盖子刚想抱着酒坛刚喝上一口，听了康云枫的话，放下手来。“换句话说，这酒是你未经主人同意拿的？也就是——偷的？”
康云枫脸色微沉，“什么偷不偷的，一句话，你喝不喝？”
沈寻梦道：“你都吹了一肚子冷风，我还能不喝吗？”当即抱着酒坛猛灌了几口，又道：“你好歹酒也到手了，此刻该志得意满才是，怎么还一脸的郁郁之色”
“志得意满？”康云枫不可思议地望着沈寻梦，“你是气糊涂了，还是饿失了忆？紫珊瑚里空无一物，我还能志得意满？”
听康云枫这么说，沈寻梦颇有些意外，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他信任，那就是康云枫。康云枫说紫珊瑚里没有东西，难道方紫瑚没有骗他？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可就越发复杂了。“那你有何打算？”他思索片刻问道。
“休息一日，后天启程去找莫庆生。”
沈寻梦嘴角慢慢溢起一抹笑容，“我有种预感，不管你寻得到寻不到莫庆生，你都不会轻易如意。”他放下酒坛，从怀中掏出一物，扔给康云枫。
康云枫接过来一看，竟是邱实给沈寻梦的那块群英会的令牌。“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举着令牌问道。
“借花献佛。反正七侠庄的大庄主萧放歌对你青睐有加，你拿着这块牌子去见他，他一定会再次邀你加入群英会。有七侠庄给你撑腰，就算没有紫珊瑚，你也报得了血海深仇！”
“你要我加入群英会，那你呢？”康云枫虽然不知道邱实对沈寻梦的承诺，但也能猜到邱实临终前的遗愿。
沈寻梦半是自负半是自嘲地笑了下，“我如果要加入群英会，那也得等到有一天，萧放歌插香立誓歃血结盟。总之我要堂堂正正地走进七侠庄！”
康云枫明白沈寻梦的意思，他不愿被人施舍怜悯。一个人骄傲至此，大概还不算坏得不可救药吧。但是——
康云枫还是将令牌抛还给沈寻梦。
沈寻梦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三番两次拒绝七侠庄？”
康云枫没有回答沈寻梦，反倒抱着酒坛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
就当沈寻梦以为他想把自己灌死时，康云枫才放下酒坛，凝神正色地说道：“也许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任意妄为不负责任的败家子。但我康云枫在此发誓，今生今世，我要凭一己之力夺回鹰巢，我还要——重建平远镖局。”
这一刻，沈寻梦明白了，被人称为“第一败家子”，康云枫并非毫不介怀，只不过人世间的事，常难两全，他只是被迫做了选择罢了。如今他被逼到山穷水尽、再无退路，却也逼出他胸怀中的万丈红尘，纵然前程多歧路，他也要放手一搏。
这一刻，沈寻梦和康云枫都意会到了，他们两个人，纵然相隔仇怨，纵然心性相异，骨子里，却都是一样的傲如霜雪、宁折不弯。
沈寻梦长声吟道：“霜雪关山路，心事向拿云。拔剑起蒿莱，吴钩抵三军。只言承诺重，浅饮酒意醺。长歌复长啸，问鼎上昆仑！”
短诗几句听得康云枫血脉贲张，他举起酒坛向沈寻梦遥示，“喝酒！过了今宵，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怀一饮！”

3
当天晚上，康云枫和沈寻梦两坛子酒没喝够，康云枫带着沈寻梦跑到落霞宫的酒窖中畅饮一番。喝到半酣时，康云枫盯着沈寻梦片刻，突然摔了酒坛，一句话不说，扭头而去。
沈寻梦轻叹一声，孤身返屋。邱实说错了，康云枫可以不杀他，但那些横亘其间的血仇，如噩梦般纠缠不休，人生不复初想见。
第二日一整天不见康云枫的身影，倒是无双陪了沈寻梦大半天，两人在落日崖后山看了“落日催林鸟，红霞乱青嶂”的景色，一天的光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
第三日早上，康云枫和沈寻梦向方紫瑚辞行。哪知方紫瑚避而不见，托红珠带话：“惜别伤离方寸乱，临行不送免悲情。”
沈寻梦没见到无双，心中怅然，转念一想，大丈夫功业未立，前途叵测，哪有资格儿女情长？
康云枫也未勉强，同沈寻梦离开落霞宫，顺山路下行。
走在半山中，沈寻梦问道：“莫庆生是独行天下的大盗，来去无踪影，你知道去哪儿找他？”
康云枫顺手摘了根草枝，一边甩着一边悠悠然道：“知道，不过不能说。跟你相识一场，我至少学到一点，对任何人都不能掏心掏肺，话留三分才好，这世上过河拆桥、口蜜腹剑者大有人在。”
沈寻梦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悲凉，却故作不在意，“你不告诉我最好，免得莫庆生出了事赖在我头上。”
一时间，两人再无言语，秋风猎猎，落叶翻飞，秋意更凉。
到了山下客栈，两人向店伙计点了几样小菜，想用过午饭后领马上路。很快两人吃饱了，等着店伙计算账的时候，沈寻梦向康云枫道：“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康云枫反问：“后悔什么？”
沈寻梦道：“你跟方紫瑚几年未见，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你舍得吗？”
康云枫半是无奈半是无辜地叹了口气，“是她不想见我，我有什么办法？”
沈寻梦哼了声，“落霞宫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你如果想见她，谁还拦得住你？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方紫瑚!”
康云枫反驳道：“借题发挥！你放不下无双就直说，我最多在心里笑话你几声，绝不会叫你听见!”
这时店伙计算好账，走过来说：“两位公子，四个菜三碗饭，一共九分银子。”
沈寻梦掏出钱袋，摸出一张银票，不，不是银票，是白纸。他愕然，将钱袋里所有的银票都掏了出来，竟然一张张都变成了白纸。他瞪着康云枫。
康云枫忙道：“跟我没关系!”他掏出自己的钱袋，里面的银票居然也变成了白纸。
沈寻梦和康云枫这下都呆住了，是谁将银票都换成了白纸？
“你们，没有钱？”店伙计试探性地问了句。
康云枫很正经地回答：“我们有钱，不过好像丢了，你看这该怎么办？”
店伙计打量了两人一番，对康云枫说：“你们两个在附近可有朋友？留下一人，另一个去借钱。”
康云枫微微一笑，“好主意！不过就是费事了些，我们明明在店里还押着几匹马，你却叫我们借钱？快说，我们的银票是谁掉的包？不说的话，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他一拍桌子，作势就要拔剑。
店伙计骇然，扭头朝后看去。
“我掉的包!”一个清丽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个人自客栈二楼走下来，正是方紫瑚和无双。

沈寻梦看到苏银轩，脸色一变。
苏银轩眼中却只有方紫瑚，他三两步跨过来，大声说道：“紫瑚，你要去哪儿？你要跟这姓康的走吗？看我糊涂的（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你当然哪儿也不去，只是送这姓康的一程，对不对？”
方紫瑚望着苏银轩，没有吱声。苏银轩对她的好，她记在心里，有时她也会想，她如果爱的是苏银轩该多好？可她为什么不爱苏银轩？论才貌、论家世、论性情，苏银轩又哪点比不上康云枫？这些问题一直困扰于心，她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贺岱安上前，对康云枫几人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还想上碧瑶山，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几位了！” 他指向那位中年书生，又道“这位是我们七侠庄二庄主妙笔生花花叶天下叶凤西。”
叶凤西四十出头，面色微黄，举止从容，一身宝蓝色长衫，乍一看像个读书人，但眉宇间那份精明练达，却非寻常读书人能比。
随后贺岱安又向叶凤西介绍了康云枫几人。
原来贺岱安、苏银轩，还有空念、于戬几人在天池山引着燕凌虚的人兜了三天，之后空念、于戬向北，而苏银轩和贺岱安向西分路而行。途中碰上外出访友的叶凤西，便同行至此。
沈寻梦看向苏银轩，很认真很仔细地问道：“这么说，空念和于戬跟你们一起呆了三天？”
苏银轩道：“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
容易如何得知无双的身分，又如何得知他们目的地是落霞宫？容易说是苏银轩的朋友。所以沈寻梦最初猜测是空念和于戬两人之一落到燕凌虚手里，受刑不过，托出全盘。但若空念和于戬三天内都安然无恙，从时间上推论，便不是他们泄密，如此苏银轩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叶凤西没在意沈寻梦，左右看看，问道：“怎么没看到以德报怨剑邱实邱大哥？”
沈寻梦俊眉一挑，星眸杀气隐隐，盯着朝苏银轩森森然道：“这要问姓苏的了！”话音未落，手上寒光一闪，折柳剑朝苏银轩破空而去。
苏银轩哪里想得到沈寻梦会突然动手，他不及抽刀，足尖用力，身子弓起，如箭般倒射出去，饶是如此，前胸衣衫亦被折柳剑刺出一个小洞。
“沈寻梦你——”
苏银轩一句话未完，沈寻梦的剑已追至，剑风淫逼之下，苏银轩竟再说不出话来。他身子向左一闪，右手就要拔刀。沈寻梦手腕一抖，折柳剑尖便荡向苏银轩腰部，苏银轩若还要执意拔刀，四指必被剑刃所断。
苏银轩反应也快，右手改向掀起一旁桌子遮挡，身子倒退出门去。
沈寻梦若想劈桌而过，其势必顿，苏银轩便有了拔刀之机。
然而沈寻梦身子一转，变了个方向，扑向门右侧木窗。他破窗而出，脚在窗棂上一蹬，借力扑向苏银轩，人尚在半空，剑便到了苏银轩右肘边，苏银轩骇然抬臂，堪堪躲过这一招。
沈寻梦剑不停飞，如飞瀑直泄，朝苏银轩滚滚而去，苏银轩左支右绌，竟然无空抽刀，狼狈之极。

其余众人忙看得一头雾水，忙跟出屋来。
“康少侠，这到底怎么回事？”叶凤西问道。
康云枫叹了口气，眉目低落，“邱大侠死了，为救沈寻梦而死。杀死邱大侠的人说是苏银轩的朋友。”
“怎么可能？以邱大哥的武功，什么人杀得了他？”叶凤西失声说道。
贺岱安亦是凝眉瞠目，一脸震惊之色。
康云枫三言两语将过程说了一遍。
叶凤西微一沉吟，说道：“此事颇有蹊跷，得细细推敲才是，莫中了人家的挑拨离间之计。”说着，向贺岱安使了个眼色。
贺岱安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沈公子，请住手，否则我要攻你后背灵台穴了。”说罢，一拳朝沈寻梦后背打去。贺岱安号称百炼伏魔拳，手上功夫自然了得，甫一出手，三尺之内拳风激荡。
沈寻梦并未回身，只反手一剑，剑尖便如长了眼睛一般，朝贺贷安拳头扎去。
贺贷安这一拳虽猛却是虚招，他只是想诱开沈寻梦，令苏银轩有抽身的余地。所以沈寻梦一剑回转，他身子便向后飘离。
沈寻梦却也猜到贺岱安是虚招，所以他这一剑也是虚招。手腕一抖，折柳剑便在半空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自下而上，刺向苏银轩小腹。这一刻，苏银轩刀拔出一半，向下一压，想趁势出刀。
结果苏银轩这刀是抽出来了，但沈寻梦的折柳剑先弯后伸，竟错开苏银轩的刀，弹向苏银轩咽喉。
苏银轩下意识闭上眼。方紫瑚惊声尖叫。康云枫想出手阻止，已然不及。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横来一支笔，架开沈寻梦的剑。
沈寻梦飘然退身，看向那出手之人——妙笔生花花叶天下叶凤西。
叶凤西朝一拱手，含笑道：“沈公子，好心思。”
沈寻梦回道：“叶二庄主，好眼力。”
两人这两句话令人好生费解。原来叶凤西的铁笔碰触到沈寻梦的剑时，发觉剑上毫无力道，可见沈寻梦并不想杀苏银轩。那他为何又气势十足地向苏银轩发难？想来沈寻梦也不确定是否苏银轩泄密，向苏银轩骤然出手，是想通过苏银轩的反应瞧出些端倪。
而沈寻梦说叶凤西好眼力，是因为他看出自己攻向贺岱安的一剑是虚招，所以才能及时出手营救。

一整个下午，方紫瑚扬鞭打马，催着坐骑跑得飞快，将康云枫、沈寻梦和无双三人远远落在身后。而康云枫脸色阴沉，沈寻梦和无双很识趣地保持缄默。
傍晚时分，四人进了鄢陵城。找了家面馆简单用了晚膳，顺带打听了听雨楼的位置。方紫瑚自始至终也没跟康云枫说一句话。几人走出面馆时，西边天空的最后一抹晚霞已经融进冥冥的暮色中。新月东升，大地一片深灰色。方紫瑚大约跑累了，这会儿纵马缓行，反正听雨楼近在咫尺，大家谁也不那么心急了。
听雨楼在鄢陵城南郊，占地有几十亩，远远望去，楼屋鳞次，可谓大观。听雨楼有三坊三门。左边是卷帘坊，供客人饮酒作乐；右边是赏珍阁，交易金石珠玉等物之所；当中的主楼留金苑，是买卖消息的地方。
四人驾马前行，没多少功夫，来到听雨楼留金苑门前。但康云枫没有敲留金苑那扇气势庄严的黑色雕花铁门，反而扣响三丈外的褐色矮木门。
很快两个侍仆开了门，康云枫说明来意，两侍仆将几人迎进去。
留金苑里叠山成瀑，理水成池，花木比邻，高屋连房，房前长廊疏栏相绕，景色繁密细巧。只是这苑中架构并不中正，左右失衡，亦无联匾对装饰，园子当中还设有碉楼，隐隐透着股俗气。这种布局，远异于寻常贵胄富贾之府第园林。
鄢陵乃冀州古城，文物传承自有一番风概，此处风景大异其趣，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为何来，令人追味。
四人被领着在留金苑里左转右绕，最后来到一座依水而建的三层高的船楼里。
四人踏进船楼，便觉薰香腻人，地板上铺着华美的羊毛地毯，四周放着花梨木桌椅，几幅名家画卷挂在墙上，水晶灯座嵌在四角的墙壁上，儿臂般的烛火熊熊燃烧着。所有的器皿都精美细致，所有的装饰都高贵典雅，显示出主人富足的底气和奢华的排场。走进这屋子里的人只会有两个感觉：或者自惭形秽，或者艳羡惊赞。
两个侍女走过来请几人入座，奉上香茶。这两个姑娘一个衣着嫩粉，一个衣着浅绿，豆蔻年纪，清纯可爱。
粉衣侍女对着康云枫看了又看，康云枫有些奇怪，也瞅向她。小姑娘有些害羞，移眼挪步，站在屋角，又跟绿衣侍女窃窃私语，两人边说还边瞟着康云枫。待康云枫目光扫来，粉衣侍女面上一红，垂眸弄衣，绿衣侍女抿唇一笑，走上前来，向康云枫问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剑吗？”
康云枫亦笑道：“我是风剑，不过可不是大名鼎鼎，否则你们怎么都不认得我？”
听他言语诙谐，这姑娘吃吃笑了起来，“我这不就认得你了吗？”
康云枫道：“你认得我不稀罕，你认得我的朋友空空如也莫庆生吗？”
这姑娘道：“莫庆生？你是说那个高来高去、进出从不走门的人吗？”
康云枫道：“是呀。他在别处的确从不走门，难道在你们听雨楼也是如此？他这是目中无美女，真是该打，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替你们教训他去!”
“他呀――”
这姑娘刚想说什么，却横空插来一个声音。
“风剑浪子之名不虚传，我再不出来，只怕你要把我这傻丫头拐走了。”
伴随着话音，是一阵酥到骨子里的笑声。一个女人自楼上走了下来。
这个女人，红唇玉颈，神态妖娆，长裙曳地，风姿绰约。她有一种异域之美，虽然不算年轻，眼角已经能看出细细的纹路，但她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致命的诱惑，一举手一投足，都撩拨着人的血性，令人躁动不安，仿佛一定要做些什么才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
方紫瑚和无双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大美女，但跟眼前这女人比起来，稚嫩的如同黄毛丫头。
康云枫和沈寻梦，一个见多识广，一个生性清冷，这一刻，却也看得恍神。
这女人正是听春楼当家的，春雨，春夫人。

康云枫起身说道：“春夫人可真小觑了自家丫头，搞不好是她们把我拐走了亦未可知。”
春夫人瞥了眼方紫瑚，笑道：“有方紫瑚姑娘守着，什么人能将康大侠拐走？”
方紫瑚看不惯春夫人烟视媚行的姿态，哼了声，没有作答。
康云枫忙道：“春夫人，康某此次上门是有事请教。我朋友空空如也莫庆生曾说过，若有紧要的事找他，可到听雨楼。莫庆生此刻人在何处，还望春夫不吝赐告。”
春夫人姿态优雅地在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修长如玉的手指在花梨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康公子想知道莫庆生的下落，那也容易。只不过我们听雨楼是开门做生意的，规矩不能废，康大侠若拿得出纹银千两，马上就能得偿所愿。”
康云枫愕然万分，“纹银千两？”他复问了句。当初莫庆生那话，自然隐喻着他跟听雨楼关系非比一般，此刻春夫人公事公办地说了个天价，当真叫康云枫手足失措。
方紫瑚脸一沉，冷然说道：“你这是抢钱吗？”
春夫人斜眼睨了方紫瑚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里是留金苑，不是劫金苑。生意谈不拢，好聚好散，方姑娘何必恶语伤人！”
方紫瑚听她倒打一耙，讽道：“做生意？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吧！留金苑贴金挂玉，莫非是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台面上，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我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台面上，我还真怕人家看了眼红！”春夫人一指墙上一幅工笔画，“方紫瑚姑娘，你瞧那幅詹又莲的‘楼船夕照’，能值多少钱？”
詹又莲是昊成帝时期的宫廷首席画师，画作多藏于皇家内苑，偶有入市，价值不菲，往往在千金以上。
春夫人指着的那幅詹又莲的画，画的是一座依山靠水的船楼沐浴在夕阳夕照中，画卷色泽浓艳厚重，笔脉却精巧而磊落，意境幽远，堪称佳作。
无双说道：“詹又莲的画，用色鲜丽，夺人眼目，落笔细腻，妙穷毫厘，质朴中透着股踞傲之气。他这画，少说也要纹银千两吧。”
闻言，春夫人愉悦地笑了，笑容中满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无双姑娘，你看走眼了吧。詹又莲眼高性傲，每作画必用宁州府的云纹冰雪纸。这幅图虽然临摹的笔风无差，用的却是锡州罗纹纸，最多只值五十两银子。” 她转向方紫瑚，意有所指地道：“我们听雨楼做生意童叟无欺，就算碰上不识货的，也不会漫天要价。”
无双淡淡一笑，说道：“这幅画我看着颇有眼缘，春夫人说值五十两银子，那我愿出纹银百两，春夫人，你肯割爱吗？”
这回轮到春夫人一怔，随即一笑道：“真不巧，无双姑娘，这画也颇得我眼缘，我还真不能卖。”

无双道：“这幅画似是次州招摇山（南一）下九黎族遗址船楼。春夫人如此偏爱，难不成春夫人祖上是九黎族人士？”这话叫春夫人神色一紧，无双又道：“如果春夫人肯将此画卖给我，我愿意替春夫人寻来真本。”
春夫人有些诧异，亦有些喜悦：“这幅画有真本吗？”
无双道：“当然，若无真本，哪来临摹？”
春夫人沉吟道：“无双姑娘若为我寻来真本，我愿意将此画送与姑娘。”
无双道：“看来春夫人是信不过我，那就算了吧。”
春夫人听无双这么说，略加思索，说道：“无双姑娘是康大侠的朋友，我信得过康云枫，自然也信得过无双姑娘，这画无双姑娘你就一百两银子拿去吧。”
沈寻梦心道：“春夫人言语间将康云枫带进去，日后若无双爽约，她必然拿此事向康云枫说项，以康云枫的性子，多半要给春夫人些好处。这位听雨楼当家的，做事果然有些手段。不过无双看似柔顺，其实慧黠，绝不会做亏本买卖，春夫人跟她这笔交易，到底谁占了谁的便宜，还真难说。”
无双掏出一百两银票，春夫人让侍女取下画，替无双包好。
康云枫见莫庆生下落未知，无双却买了幅画，心里有些焦躁。他看向沈寻梦，沈寻梦却饶有兴致地瞧着无双。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进来，朝春夫人低语几句，春夫人脸色一变。她摆摆手，侍从站于一旁。她微微欠身，对康云枫道：“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果康大侠拿不出一千两纹银，那就帮我做件小事。卷帘坊有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康大侠如能将其请走，我就将莫庆生的下落告知，如何？”
康云枫尚未答话，沈寻梦道：“听雨楼没欠那位客人什么东西吧？”
春夫人一怔，“沈公子好缜密的心思。放心吧，我们听雨楼不欠财不欠理，几位放心出手就是。”
康云枫问道：“那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是谁？”
春夫人道：“唐半斤！”
“莫非是‘半斤八两’中的唐半斤？”康云枫苦笑一声，“春夫人，你让我做的，可不是件小事！”
春夫人启唇一笑，百媚顿生，“我若真给你件小事做，那不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半斤八两”是一对孪生兄弟的绰号，两人最拿手的功夫叫“乌夜啼”。
江湖人言：“唐氏乌夜啼，半夜鬼敲门，声声含血泪，血泪俱催魂。”
据说两兄弟刚出生时，其母难产大出血，家里一团忙乱，待其母脱离危险后，竟无人记得两兄弟孰长孰幼。于是唐家的人便让两兄弟按着年份轮流当大哥。这两兄弟行止乖张，出手狠辣，纵横江湖四十年，罕遇对手，实在是江湖人人闻之而头疼的人物。
但是，无论是康云枫眼下的处境，还是他骄傲的心性，都容不得他拒绝春夫人。

5
当下，那个侍从带着康云枫四人往卷帘坊而去，卷帘坊与留金苑之间有花墙相隔，设有门廊。四人穿过门廊，便听到一阵刺耳的笛声。这笛声尖锐如铁锥划石，噪乱如百音并举，一时间又若金戈铁马践踏于烂漫繁花之间，叫人寸心俱断，伤肝毁脾。
方紫瑚和无双同时举手捂耳。
康云枫低声对沈寻梦道：“原来这世人还有人笛子吹得比行小辰难听，咱们真是少见了。”
沈寻梦微微一笑。
侍从将四人带进卷帘坊主厅，这时笛声停了下来。
屋内灯火通明，却杯盏狼籍，一群人在墙边东倒西歪着，仔细瞧去，原来个个都是被点了穴道。屋子正当中坐着位六旬长者，神态矍铄，手里把玩着一支莹光流转的白玉笛子。
方才那难听之极的笛声如果是从这支美轮美奂的笛子中吹出来的，那可真真暴殄天物了。
六旬老者身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管家打扮的人，神色欲笑欲哭，进退不得。
六旬长者，也就是唐半斤，看到有人进门也不以为意，斜眼睨了下，目光锐利，射得人心头一凉。
那管家，康云枫知道其名——巧手鬼脚黄昱。这人虽是听雨楼卷帘坊的大管家，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此刻面对唐半斤竟如此低声下气，可见这唐半斤当真不好惹。
此刻黄昱陪笑道：“唐大爷，我们卷帘坊要打烊了，您请回吧。”
唐半斤依旧把玩着玉笛，眼皮都不抬一下，“卷帘坊日日欢歌通宵达旦，怎么今天刚过戌时，便就催人了吗？”
黄昱笑道：“今儿特殊，早点打烊，打扫卫生，修检门户。”
唐半斤把笛子往腰间一插，说道：“好啊，既然主人都发话了，我还能赖着不走吗？那就结账吧！”
一听这话，黄昱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道：“您老要了三坛稻花香，十二样点心，六样小菜，还有。。。。。。”他瞥了眼一地的碎瓷破瓦，叹了口气，“一共七百六十八两银子。难得您老上门，这零头就拉掉了，一共七百六十两银子。”
唐半斤点点头：“很好。”却不动身。
黄昱道：“您老还有什么问题吗？”
唐半斤道：“有啊，你的账算好了，我的账还没算呢！”
黄昱一怔，“您老还有什么账？莫非嫌我们卷帘坊的东西贵？我们卷帘坊的酒菜虽贵，但样样是极品，有些个东西，就算是皇宫内苑，也未必寻得到。”
唐半斤道：“卷帘坊的东西不贵，我老人家原本是极满意的，不过我最讨厌人家在我吹笛子的时候打扰我。”他一指那群被点穴的人，“那些个人如此之不识相，扫了我的雅兴，亦是你们听雨楼招待客人不周所致。所以这账，我得跟你们听雨楼算。”
他点着墙角最左边一个人，“他方才在我吹笛时打了我一拳，砍了我两刀，坏了我的兴致，一拳一千两，一刀两千两，一共五千两。”
被唐半斤点着的那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康云枫识得此人——刀震八方贺东亭，他那七十二路降魔刀法，足以开宗立派，谁知现在却如一块烂抹布般被人扔在一旁。
接着唐半斤点向贺东亭右边的一个四十来的魁伟汉子，此人太阳穴高高耸起，显然内功精湛，绝非江湖等闲之辈。“他踢了我两脚，打了我一拳，三千两银子。”他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年轻人，此人还保持着点穴前的姿势，右手四指并拢，当中夹着三枚燕子镖。“他扔给我一堆破铜烂铁，算是三千两银子。。。。。。”
唐半斤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的指下去，这三四十个人全算了一遍，加起来竟然有十一万八千两银子。令人咤舌的是，这些人中不泛高手，竟没一人在唐半斤手里走过五招。
“一共十一万八千两银子，那八千两跟你们的酒菜钱相抵了，你给我十一万两银子，我拍拍屁股马上走人。”

黄昱只听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期期艾艾道：“唐大爷，这账您可不能这么算。”
唐半斤一瞪眼，目光如冷电，“我唐半斤的账怎么算，我唐半斤说了算，还容得你置喙吗？”说着，脸上紫气隐隐，显然是动了杀气。
“唐前辈的账，自然是唐前辈说了算。”康云枫突然大声说道。
这话叫唐半斤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摸了摸灰白的胡子，斜眼看着康云枫几人。
康云枫又道：“不过，唐前辈说那些人对您动了手，又有谁看见了？我可没看见，黄管家，你看见了吗？”
黄昱连忙摇头。
唐半斤脸色一沉，瞪向康云枫，两眼凶光一闪，“你是谁？”
“康、云、枫。”
“原来是风剑。”听到康云枫的名字，唐半斤神色缓和了些。“怪不得我这十一万两银子一转眼便没了，原来是碰上了把九州第一镖局败掉的第一败家子。”他又捋了捋胡子，“这样吧，我新创了一套拳法，叫‘混水摸鱼’，你若能接我这三十六招，我便把这十一万两银子送给你！”
康云枫欣然应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唐半斤道：“驷马难追。”
这屋子当中有一个两尺高、三丈见方的台子，本是歌舞伎献艺的地方，跟唐半斤座位相距三丈之遥。唐半斤目光扫及，身体姿势不变，未见如何发力，却陡然升空，如鱼跃鹰翔般落于台子当中。
康云枫喝了声“好”，拿起一旁桌子上的一壶一杯，“我敬唐前辈一杯！”说着，朝舞台凌空跃去，落地时，空杯已满，将溢未溢，却一滴未洒。这一纵一落的比较，倒是唐半斤落在下风。
康云枫左手将酒杯端给唐半斤，唐半斤轻哼了声，接了酒杯。康云枫刚要松手，杯子上却传来一股巨大的粘力，将他五指牢牢吸住，他若用力挣脱，只怕会带着杯子碎裂。他只得缓缓运劲，与唐半斤抗衡。
唐半斤原本只是想跟康云枫比试拳法，但他这人心傲性狭，轻功输给康云枫，便想法子要康云枫出丑，讨回颜面。
见两人拿着酒杯都不放手，沈寻梦知道两人较上内功。他略一沉吟，拿起一个酒杯，身子一飞而起，落于康云枫身左。
他这手轻功简单直接，乍一看谈不上如何高明，只是他起身时迅捷凌厉，落地时却飘逸潇洒，如此举重若轻，拿捏得当，绝非等闲。而其赏心悦目，又胜于唐半斤与康云枫。
沈寻梦道：“康云枫，你敬唐前辈酒，自己焉能不喝？”说着左手拿杯往康云枫面前一放，右手按在康云枫左肩巨滑穴上，好像催促他倒酒似的。康云枫登时感觉到一股绵长柔韧的力道自沈寻梦手掌心传过来，顺着他手阳明大肠经传至他食指。
随即，唐半斤就觉得一股力道在他手上轻轻一弹，他手上一轻。康云枫已然放开酒杯。
康云枫哈哈一笑，往沈寻梦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一饮而尽，倒杯示意。
唐半斤凝视沈寻梦片刻，亦一饮而尽，将杯子往台下一抛。
巧手鬼脚黄昱眼明手快，展臂接住酒杯，很小心地放于桌上。这可是以玛瑙入釉的青瓷杯，一个杯子也值十几两银子，不能再给唐半斤糟蹋了。
沈寻梦自康云枫手上接过酒壶酒杯，飘然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