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上·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那大约是最壮阔的景色,与这宫里的假山堆砌,完全不同。
那是沧澜波起,那是浪头凌厉,那是如玉城雪岭一般,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带着千军万马不可拟的威势。雪白的浪在沙滩上倾倒,湮灭,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后来者消去。而我只是海边一户穷酸人家的幺女,吃一口剩的,喝一口匀的,穿着粗麻的衫子,拖着宽大的衣摆。
渔家女,被海边的咸腥风吹大,被海浪洗去一身的污浊。后来饥荒,打不到鱼,一家人便商量着要走。我于那天晚上,静静地看了一眼月下的大海。
它那般美丽,粼粼波光,闪着神秘。以至于我以后仰望那仿佛高耸入云的天阙时,也想起它那壮丽的美。
然而皇宫的美与它不同,皇宫之美,美在华丽,却堪堪符合了那么一个词——华而不实。
逃难的一路上,遇见过一次暴雪。无数人死去,化为枯骨。记得我们一家人躲避风寒时,路过一个湖边,几乎都是苍茫的雪色,湖中人鸟声俱绝,仿佛天地寂灭,再无生命。
然而在那要将一切席卷的雪之后,我认识了燕子。那春天里,不肯休息的,灰漆漆的鸟儿,孜孜不倦,衔枝筑巢,身影翩然。
那是顽强的生命,来自彼方的天空,灰翼带着自由的风。渔家女忘不了大海,渔家女清澈的眼底,如同那清澈的海水,风和日丽的时候,柔和地闪烁。
渔家女也忘不了样子,那自由的风,犹在她耳边绕转。
皇宫果真是极大的。
朱路金墙,碧瓦飞甍,琉璃瓦良木柱。刚进宫门的那一刻,有一片桃花林,犹如十里红妆,不知在为谁相送。
但我实在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盛世桃花。教导宫女的地方有一个极大的院子,所有人都站在那儿,垂着头,挨训,挨骂。
后来我才知道那院子其实一点儿也不大,那只是这皇宫中,很不起眼的一隅,渺小,却又有无数人在此哭泣,绝望,死去。大风的天,卷起烟尘,飘散开了去,落往各处。
宫女也一样,而我浑浑噩噩,随波而走,到了梅才人的齐光苑。从此我开口称她一声:“主子”。
从此遇上许多人,一个个都华丽的如花丛中的蝴蝶,浑身带着香,都美极了,却飞不了太高,因为他们的翅膀,太过娇弱无力。
不像燕子,燕子可以飞向很远的地方。雍和二十四年十一月,花败,可是仍有一群蝴蝶,翩翩起舞,让我见识了,这永不停歇的,争夺。
天真尔尔罢矣。
我不甘于俯首称臣,不甘于奴颜婢膝,我不甘于,平庸一生。
既然我能从那茫茫风雪中独行而出,我必定不会淹没在这波谲云诡中。
即使失去自由,折断双翅,在所不惜。出其东门,我一人独行,辗转岁月如斯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