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白芍
苏钰相关
白芍,可入药,酸,平微寒,有小毒。
——白芍
山岚弥散,洁白如玉的掌心向上摊开,那湿气似化作有形,堪堪停留在这里。小童侍书放药的竹编小篮孤零零地置在树下,树叶繁茂,一片阴影将那如血般的红杉完全罩住。苏钰在小童骇然心悸的眼神中蹲下身,拂开女子面上散乱的墨发,半毁的容颜便显露出来,露在裙裾外的足上系着一对银铃。
当真是她。
……
夜客来,魂离天。
红莲圣教最让人闻之色变的,并非是那只手遮天可兴朝野的能为,亦非是身为三国忌惮者犹能游刃有余的实力,而是诡谲莫测,来去莫知,瞬息夺人性命不留踪迹的暗魅。
江湖人说弑于无形,杀之无道,寻而无踪,所指即是。
细雨绵绵。
子时,血魔宫禁闭室前看守之人皆已昏昏睡去,他方从那方牢狱逃离,气息仍有些紊乱。琉璃眸中流光清冷,他敛了内息,疾步往废宫方向而去。
与红莲圣教里应外合除去这血魔宫,他仍是走了这条路。弑父背道,无情无义,若如此说,他的心早已冷到没有分毫温度。可若不做,袖手纵容父亲追求长生,以人之血躯溶于锅炉炼制丹药,罔顾性命又算是什么?
废宫杂草丛生,门扉已然脱落,木上的朱漆剥离,一道道交错的痕迹凌乱可怖。他默然地停在门前,门板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彼时浓重的铁锈味似乎一直盘桓在此未曾消散,闭上眼好像还能看到那个男童回眸时的绝望眼神。
前一刻,瘦弱男童小小的手拉着他的衣角,喉头梗着:“阿钰哥,如果……如果,这药练成了,能不能给我一颗,我,我好去救阿爹……”那声音愈加细小,直至细若蚊声。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答。稚子何辜。应是怎样殷切而执着的希望,才能在明知一切都是渺茫,仍决意一试?又是怎样的勇气,才让他义无反顾走向了通往血魔宫的不归路?他的人生只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他不忍心告诉他无法医治的残酷答案,只能安慰地抚着男童的头。
那个孩子,不久就死了。而当他推开那扇残破的门,那孩子求他医治的半身不遂的男人早已气绝。穿胸一剑,干脆利落。问起诸人皆是摇头,只答,自打那几个江湖装扮人走出这条小巷,就再也听不到这家男人半夜惊起时呜呜咽咽的声音。
直到一个暴风雨夜,惊雷闪电耀亮废宫中来去忙碌的侍人,素绢伞从他指尖滑落下去,雨水瞬息打湿了双肩。炼药锅中抬出来的,是一具具白骨。
……
破败的屋室外,雨犹自不停。他屏息静待,须臾,一个模糊的轮廓裹挟着夜色雨色,徐徐出现在这死寂许久的废宫前。那人身形矮小,宽大的斗笠下只见两侧垂下的青丝,走近也只能看清纤小的下颌。步步走来衣袂翩飞,却足不沾地,当那人披着黑色大氅驻足于他面前,檐下灰石阶上都不见一分痕迹。
“进去谈吧。”
来者手握信物,嗓音却稚嫩清冷,加上矮他许多的身高,分明还是一个孩童!他看向来人的目光中不觉多了几分深究,后者则从容淡漠,径自往里头走去,待她走过他身侧,他方留意那步伐起落间摇响的银铃声。
步步留声,步步失魂,犹如一声声招魂铃,张张夺命幡。
室内之人已脱下了大氅,极深极沉的墨色后是一袭如血的艳红,水滴顺着大氅一角滚落。孩童去了斗笠,肤色较之常人略显苍白,乃是体虚之状。细观,唇色极淡,双眸若星,俏鼻薄唇,也只是个俏娃娃。她的发丝垂肩披散,不若寻常儿童那般扎着小髻——不,这本就不是个寻常孩童。
女童的目光上移,那光洁额头正中绘着的莲纹,妖冶如火。
这红莲圣教,怎就派了这样一个瘦弱的女童来?他突觉着有些气闷,念及圣教青龙司之名应是不会失信于他,便把满腹的疑惑咽了下去。
“你不信我。”他在审视女童的同时,她将他不信的眸光一并纳入眼底,淡淡启唇道,“青龙司主冉惊云,是我师父。想来你应是信他的。圣教玄武司从未有过败绩,圣教当不会以此儿戏,你大可放心。”
“我是信冉司主。”他坦诚道,言下之意,便是不信她。
女童挑唇而笑,黑眸流光溢彩,解下腰侧佩剑,拔剑出鞘。剑光炫目,宛若瑶池天光,清寒的剑气锐不可当,吹毫断发。
“前些时日,这把剑染上的是双刀城上下数百人的血,那之前,双刀城主辱我圣教圣威,犯我教威仪。单凭这把剑,你可看得出来?”
剑身光亮可鉴,抽剑时都似能听得幽幽剑鸣,怎知割谁人喉断谁人骨。他摇了摇头,把剑交还于她。
“既然你看不出这剑曾取人性命,又怎知一介孩童,没有除去一代魔枭的可能?”
窗外雨丝不绝,夜风呜咽,那字字句句,却万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不久,血魔宫永不复存。
那名以剑自喻的女童,亦在数年后的绿柳山庄惊了尘寰。红莲妖姬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再见,她带给他的仍是讶异。那名容貌半毁,一足因未好好接骨而步行颠簸,目不能视的女子,竟会是她,夕颜。他治了她的貌,却难医她的蛊。
那名女子断骨复接,即便是咬破了唇亦不肯喊出声来。他在那一瞬明白了一个当年年少时不曾解开的答案,她只身而来,孤身涉险,所表现出的镇定自若,仅是因着这份坚韧罢了。
时日流转,缘分真是种奇妙的事物。正如他不曾想到她在此种境况下首先想到的是七王莫雪尘,他也未曾想过,在远离那场阴霾满布的夜雨后,他会医了她。
……
蝴蝶谷。
盛春千色,新雨后,白芍开得正好,有道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男子蓝衣如诗,肤如冰玉,瞳中光影似月色潋滟,噙着笑意便自有一番柔艳。碧玉簪挽三千流发,他小心拂去白芍根茎的尘土,缓缓将其挖了出来。
“白芍,可入药,酸,平微寒,有小毒。可去血痹,破坚积,治寒热疝瘕,止痛,益气。”侍书同他一并挖了些白芍,眉心微拧,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额头,眼神灿亮,“公子这是要给燕姐姐用的?”
他笑道:“你就只顾着想你燕姐姐了,还不挖药?”
夕颜,燕夕,不改本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燕姐姐生得美,我自然欢喜。”十一二岁的少年呵呵一笑,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你燕姐姐可是和我说过切莫要以貌取人的。”
笑谈一场,那竹筐里已满了白芍。
满谷兰香随风荡漾,他迎风而立,向谷外远眺。
只见那灿灿春意里,一红一白,共骑一驹,踏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