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冬天迅速的来临，圣诞节这一天，薄薄的下了层小雪。长孙如穿着毛茸茸的雪地靴走在校园外面的街道上，她专挑街沿和花坛边走，那些地方没被踩黑，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的脚印。街道两旁的店铺装饰着各种各样的圣诞老人和圣诞树，众多的情侣们手挽着手在其中穿梭，耳朵和鼻尖都冻得红红的，满眼都是幸福。
长孙如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走，一边静静看着雪天里的一切。
嘟嘟嘟……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是他。夏天以来的第一个电话。
喂。她停下脚步，低头听电话，嗓音如同脚下的雪一样清冽。
如如，我现在在青海，身上钱不够了，你打几百到我卡里吧。他似乎久未成眠，声音疲惫嘶哑，满不耐烦，遥远高原的凛冽风雪夹杂着扑面而来。长孙如心下一凉，一个趔趄摔向街沿下方的台阶，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扶住了，她抬起头，是那晚在水房碰到的少年，许多年前的他，她对他凄凉一笑，站定了，继续对着手机说话，嗯，好的。我呆会就去打。
少年松开手，对她做了个要小心的手势，然后提着满手的东西转身大步走开了。
长孙如把电话举在耳边，呆呆的看着雪地里亭亭如树的背影，那一年那一晚的他，也正在这样一步一步的离开她。她无力与光阴相抗争。
如如，圣诞快乐。去买一个栗子蛋糕，算作我送你的礼物。他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带一点点久违的温情。
手指早已冻麻的女孩子刹那间几乎要落泪了，她久久的咬住嘴唇，唯恐哽咽出声。
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记得她，记得今天是圣诞。这已经是长孙如能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她心满意足。
她匆匆跑到附近的银行转了帐，然后买了刚刚出炉的栗子蛋糕往回走，路旁一家音像店放的一首歌让她忍不住驻足。在她和他相聚的短少日子里，很多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的哼唱这首歌，但是从来不等唱完就会下意识的打住，长孙如听到的永远是前面那一两句，因而无法在他不在的日子里用吉他弹奏出来陪伴自己。在这个薄薄的小雪天，远离故乡小城的喧闹街头，刚刚跟他通完电话，她便完整的听到了它。
纯净甘甜的童声，微微卷舌的法语，怀中蛋糕的温度与香气，还有天空中微微飘着的雪花，童话的发生，并非时时刻刻都有，她隔着玻璃橱窗，静静的站了许久。
四楼与五楼之间有一道大铁门，长孙如掏出钥匙插进去，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到她身边来，BOBO头，眼角搽得金光闪闪，我跟你一起进去好吗？我是五楼周游的女朋友。他给了我钥匙，我打不开。
长孙如笑了笑，推开门让她先进去。天真活泼总是无人能解之毒。

粥好了，先趁热喝一点吧。他扶她起来，帮她披好衣服，用小银匙一口一口喂她，粥里放了一些青菜叶子，又鲜又滑，长孙如饿了一整天，也顾不上扭捏了，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碗。
热腾腾的食物让她有精神说话了，外面的超市和饭店都关门了，你从哪里弄来的青菜？
男孩子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你猜。
长孙如朝被窗帘遮住的窗户看了一眼，你偷的！！！
怎么能算偷，菜地全都被雪封住了，根本没人去收，我摘个一两棵，当然算不上偷。他一心慌，脸就红起来了，单眼皮也红红的，黑眼珠子四下躲藏。
长孙如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也跟着笑了。这么冷的天，你以后没事别出去乱跑了，不是每次都能幸运的晕倒在我回来的路上的。他的笑容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长孙如微笑着低了头，没说话。
对了，背你上来的时候你手机响过，要不要拿给你？
长孙如手指有些发软，摁了好几下才打开新信息。如如，光线太暗了也不要开闪光灯，否则画面感全被毁了。
女孩子身体里所有的疲惫潮水一般席卷了全身，她缩进黑暗的被窝里，无声中泪水湿了整张脸。
接下来的许多天，整座城市依然被冰雪围困。长孙如住的那栋房子里，只剩下她和周游，一直没有水也没有电，手机电板一耗完，彻底与世隔绝。
他们用脸盆从外面搬回来干净的雪，从菜地里摘回菜农们无心收割的青菜，周游的手艺很好，无论是青菜方便面还是青菜小米粥，都非常美味。长孙如的咖啡粉和着雪水煮出来，味道一点都不比咖啡厅里的逊色。屋外的寒风凛冽冰天雪地，阻止不了他们努力生活的决心，两个人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不自觉的就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觉，有时候长孙如不免要矫情的想起张爱玲笔下的那两个人物，然后再猛然记起叶无道，在这座形同孤岛的城，救她于危难，与她相依为命的，并不是叶无道。
整座城市都这样倾颓了，成全的却不是她和叶无道。
她跟周游各自沉默寡言了二十年，都没有交到过一个朋友，到这时才发现之前只是没有棋逢对手，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他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等到雪后天晴长孙如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的时候，两个人仿佛已经相熟了好几个世纪。
周游把她送上火车，月台上，清瘦的少年笑靥如花，眼眸里却尽是孤单的神色，长孙如看了难受，便趴在窗子上对他说话，火车马上就开了，你可以走啦，去买票早点回家吧！
他一动也不动，继续站在那里那样笑着，我没有家可以回，这里就是我的家。
女孩子心里的悲伤大块大块绵绵软软的往外翻涌，她竭力忍住眼泪对他笑，那过年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自己记得煮饺子吃。
火车在这个时候开动起来，渐行渐远的少年站在原地不停向她挥手，他的声音被吹散在轰隆隆的车轮声和风声里。
我等你电话！
长孙如的泪水滂沱而下。
无关爱恨，无关风月，这只是纯纯粹粹的，人类的孤单。刚刚好他们两个都体会到了，都能理解。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中午吃过团圆饭，长孙如急匆匆的赶到城区照相馆取了照片，然后拨叶无道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没人接，然后一直是忙音。过了很久他发了条短信过来，临时有事到外地了，再联系。
她抱着厚厚一叠照片，失魂落魄的走在除夕的街头，家家户户门口都是大红灯笼，街道上铺满了鞭炮放完后的红色纸屑。
街道拐角处，长孙如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安茜，安茜！她追上去拦住了高个子女生。
你好，我是长孙如，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的。她跑得满脸通红。
安茜微微一笑，我以前就认识你的。有事吗？
我今天过来送些照片给叶无道，可是他去外地了，过几天我就要回学校，你能帮我转交给他吗？
他去外地了？安茜的脸色微微一变，那……那好吧。
长孙如小心翼翼的用纸袋子把照片封好，递到她手上，拜托了！
北风吹起满地的红纸屑，心有戚戚的女孩子裹紧了风衣，走到路边等的士。
长孙如，等一下！
安茜突然几步追过来，把纸包塞回她手上，你还是亲自交给他吧。跟我来。
她们扶着环形的栏杆朝下看，场子里摆满了台球桌，她们正下方那一局里，手持球杆百发百中的男子白衣翩翩黑眼明明，时不时顺手捏一下疯狂女FANCE的脸，别提有多倜傥风流。
也许你不会接受，但我必须向你道歉，当年他把那件脏乎乎的球衣塞给你是我的主意，那是我跟他打的一个赌，赌你会不会在第二天打电话过来，承认是他的女朋友。
他老跟你说他又到了哪座哪座城市，事实上这几年他哪都没去，天天混在这儿，他爸爸老早就不管他了。你给他寄过来的钱，他都用来请我们吃夜宵，或者，给他身边那些女孩子买衣服了。
你对他这么痴情，我原本以为他会慢慢的被感动，多多少少给出些真心来，谁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我总算是看明白了，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爱，最爱的就是他自己。他心硬如铁，根本不可能懂得珍惜任何感情。
长孙如一边听安茜说话，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楼下那人潇洒的腾挪转换，笑容一点点从唇角溢出来。
道哥，你有短信。哟，是昨晚上那妞发来的。大腿冻得乌青的女孩子拿起叶无道刚响过的手机，一惊一乍的贴到他身上。
烦死了，不是刚刚才打发掉吗？念！他头也不回，继续提着球杆找角度。
无道，我给你送照片过来了。再见。啊……那是什么？
叶无道在矫情的惊呼声中抬头，漫天的纸片雪花一样洒下来，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场子，他随手抓住一张，那是一个夏夜的场景，两个小男孩穿着小裤衩手拿蒲扇仰头看天上的星星，他们的身上盖着厚厚一层积雪，脸上却仍然是纯真欢喜的神情。
他俯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来看，雪中的紫藤，雪中的古城檐角，雪中的青石板街道，雪中的残破宫灯，满世界清清白白的雪光，让他在遍地喧嚣中，无端静默了。

七
那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长孙如一个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着，那么多东西活生生的从身体里剥离，烟消云散在晚冬的长风里，许久，她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新年快乐！吃饺子了吗？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塞满喜气。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孤单的人。
吃了吃了，房东大叔叫我跟他们一起吃的年饭！好多好吃的，都快把我撑傻了。小小的恩赐便让他欢喜如孩童，长孙如想象得出那温良如玉的少年眉飞色舞的样子。
呵呵，你没跟他们家小孩争可乐吧？
哈哈哈哈，当然争了，抢到好几瓶，给你留一瓶咯。他在那边大笑，过了一会停下来，你是不是不开心？
长孙如愣了一下，无声的笑了，你怎么知道？
失恋了吗？那我陪你一会吧。这句来自迢远旧时光的话，忽然清晰的从电话那头传来，嗓音，语调，凉凉的温情，都如出一辙，长孙如心下一惊，还以为自己又回到那个清凉夏夜，树影憧憧的窗台边。
虽然说每个人都是孤单的，可是难过的时候有人陪一会儿，总是会温暖些吧。他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如同清冽的泉水。我给你唱一首歌好吗？你上次弹给我听那首？
好啊。你唱吧。长孙如在路旁找了条长椅坐下，静静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听他唱歌。听他唱，叶无道的那首歌。
他的声音没有童声的甘甜清脆，法语也不是那么标准，然而澄澈干净，像暖春时节遍地盛开的阳光，直直晒进人心里去。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意思？
蝴蝶。一首法国童谣。为什么狼要吃小羊？因为他们也需要吃东西。为什么漂亮的花朵会凋谢？因为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为什么太阳会消失？因为地球的另一面也需要装饰。
那一个冬日的下午，在周游的歌声里，长孙如仿佛想通了许多事情，回家的计程车上，她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看着车窗外的苍茫天光，已恍如隔世。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时代，结束了。
回到学校，冰雪洗涤之后的城市纤尘不染，因为经历过绝境，人们更珍惜现时的阳光，岁月从未如此静好。
长孙如给周游带了自己家做的糍粑和腊肉，也要到了他帮她从小孩子手里抢来的那瓶可乐，他们在周游的房间里煮新年的第一个火锅，回味冰雪围困之中的一切，笑声随着窗外的柳絮泼溅了一地。
新年开始，长孙如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她整理了手机通讯录，删掉了那个号码，接了更多的稿子来写，买了很多漂亮衣服，行走在江南早春生机勃勃的校园里，慢慢会觉得自己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周游在外地实习，平时联系很少，偶尔回学校碰了面，一起吃饭散步，也丝毫不见生疏，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最有默契的那种朋友。
早春时节适合出门旅游，两个人都没有别的朋友，因而索性结伴同行。
武大的樱园里樱花都开了，浅浅的粉色，一簇簇，一丛丛，如锦似霞，花朵的美好极容易让人全然忘却世间所有的不完满，更何况有心细如发的美少年陪在身侧，不时递上零食和水，笑容又与枝头花朵一般无二，长孙如一步一步，都如同行走在云端。
周游有时候童心大发，会拉着她走到僻静的角落，非常没有公德的抱着棵樱花树一顿狂摇，然后飞奔到一旁，给她拍漫天花雨中美人倚树而泣的绝美镜头，通常他还没按下快门，她便已经泣不下去，笑得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二十多年来，她从未如此快乐过。她似乎是把全部的笑容，都留到了今天。
园中有一株非常特别的绿色樱花，所有的花朵都是并蒂枝头，无一落单，因而又被称为情人树，无数的情侣在树下留影。周游和长孙如经过那棵树，抬头看了看，正准备走过去的时候，闪光灯啪的一下刺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随后是一个尖利的女高音。靠，你们这对
抱着拍立得满头彩色辫子的女孩子张牙舞爪的扑过来，把他们吓了一大跳。长孙如好一阵子才把她认出来，是莉莉。

两个人双双红了脸，齐刷刷的摆手，不是不是……莉莉你别误会……
少废话了，我还挺为你们高兴的。莉莉拍完了周游的肩膀接着拍长孙如的，看过来看过去，笑得合不拢嘴。行了，不当电灯泡了，我男朋友还在那边等我。拜拜咯！
她来去一阵风，临走前扔下一张照片。刚才说错啦，应该是金童玉女！
拍立得的颜色偏淡，满树并蒂樱花之下，男孩子长身玉立，女孩子明眸皓齿，两个人的眼波都像流云一般柔软，着实是最般配的样子。
长孙如的脸悄悄的红透了，一抬头，正好撞上周游闪烁如星辰的眼眸，她慌忙把视线转开，心却早已经乱了。
从武汉回来的火车上，两个人一路无话，幸好都是安静的人，便是沉默着也不觉得尴尬。深夜火车奔驰在茫茫的原野，窗外偶尔闪过莹莹灯火，长孙如看着身边歪在座位上熟睡过去的单薄少年，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她拿了外套披在他身上，心里有风过千山的宁静，仿佛这样便是一生一世。
之后的日子里，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长孙如不由自主的把身边细微的一切都发短信告诉周游，而他会在实习之余，编一些可爱的小程序或者FLASH发给她，写字写到累了的时候打开看一看，经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一直在孤单中长大的男孩子，温暖贴心到让人心疼。
暑假长孙如接了一家杂志社关于凤凰的游记，刚好周游实习归来，于是又结伴同去。
白天的古城街道热闹繁华，热腾腾的姜糖，精美的银饰，苗家特有的荷包腰带，笨拙可爱的木雕。蜡染坊里的围巾衣裙颜色艳丽得让人窒息，长孙如看了又看，却终究没勇气挑战，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男孩子突然说话了，你平时的衣服颜色都好暗，去试一下吧。
满身花花草草的苗家女子从试衣间走出来，询问的看着等在外面的男生，他一直上上下下的打量，笑而不语，长孙如叹了口气，转身往里走。
别换下来了，就这么穿着吧，我送给你。
夜幕之下的沱江，江边客栈的红灯笼悉数倒映在水中，再加上各色河灯，幻化成了一江七色的水。
他们放下两盏莲花形状的河灯，各自闭目许愿，长孙如偷偷睁开眼睛看着身旁少年微微翕动的睫毛，许下自己的心愿。我希望能与身边这个人，共此一生。
两盏河灯一前一后顺着水流渐渐飘远，长孙如的那一盏行至江心，突然烧起来了，火光明灭了一阵子，灯便化作灰烬，消失无踪了。她心里一沉，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许的那个愿，就此埋葬在江心？
周游在一旁看出了她的失落，嘿嘿笑了，傻瓜，河灯灭了，就说明你的思念被那个人接受了啊！
长孙如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她灼灼的盯着他，真的吗？
桨声灯影之下，男孩子的眼眸清明欲醉，我怎么会骗你呢，当然是真的。
他们静静的站在江岸边，清凉的夜风轻轻拂动女孩子的蜡染长裙和满头长发。
那一刻，不见山水，不见天高月明。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头像灰了，长孙如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关掉聊天窗口，打开记事本开始写字。叶无道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终于再也不能引起任何波澜。
冬天过去，又是一年春，草长莺飞，长孙如和周游乘着江风放一只巨大的蝴蝶风筝，泥水把他们的白帆布鞋溅得面目全非，索性光了脚在岸边草地上飞奔。
电话响了，长孙如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喂你好？
如如，我到了你们学校门口，来接我吧。凉薄的嗓音，是叶无道。
嗯……好的。长孙如把电话缓缓放回口袋里，抬头看着周游，他来了。
男孩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眯着眼睛笑了，我陪你去吧。
两个人都穿着脏兮兮的白鞋子，周游一只手举着蝴蝶风筝，另一只手不知不觉间牵起了长孙如的手，忐忑不安的女孩子触碰到他温暖硬净的手指，微微红了脸，从此她不再害怕，他的坚定引领了她的平静。
远远的她看到叶无道，背对着她的方向站在一棵树下，她和周游手牵着手走过去，正准备开口叫他，他突然回过身来，周游的手猛然一抖，而叶无道的脸瞬间苍白如纸。
哥！周游轻轻的唤了一声，听不分明是什么神色，然而长孙如的手和蝴蝶风筝，早已在失魂落魄间松开了。
这个时候长孙如细细去比较，才发现在水房初见周游那一夜，并非自己的错觉，他们两个的眉目唇鼻，都有着彼此的痕迹，只是因为浑身散发的气质完全不同的缘故，才让长孙如从未将他们联想到一起。
叶无道苍白着脸呆呆站了一阵，冷笑出声，哼，原来你跟那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里。
周游满脸都是古道一般荒凉的神色，哥，我不许你这么说妈妈。她已经走了。
叶无道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声音仍旧冰冷，什么时候？
我们进一中之前，还在北方的时候。她不让我告诉你，怕你分心。
那我更加不会原谅她。她连死了都要瞒我。
哥，你不要再恨妈妈了。那时候她养不活我们两个的。周游走上前拉住叶无道的手，哽咽出声，近乎乞求。
滚！你没有资格，小时候装可怜让她抛弃了我，离开一中前还告我一状，卑鄙小人。你们两个，我都恨。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你。叶无道一脚把周游揣倒在地，回过头来狠狠的对着长孙如说话，长孙如，你听着，这一辈子我已经认准了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放手的。
单薄的男孩子疼得坐在地上直冒冷汗，他看着叶无道大步离开的背影，无声的垂下头，浑身战栗如秋风中的树木。
长孙如轻轻抱住了他，眼泪猝不及防的掉下来。

九
他们也曾经有过天真无忧的岁月。
那时候他们住在北方，叶无道大周游三岁，自小带着他到处跑，捉麻雀，捕蝴蝶，对他很好。有一年圣诞节全家人去公园看冰灯，人太多，周游被挤散了，睡着在雪地里，最后是叶无道找到了他。年仅七岁的哥哥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给弟弟穿上，背着他在冰天雪地里走路回家，周游睡得不踏实，一路乱动，叶无道便唱歌给他听，就是那首蝴蝶，他小时候最爱听的歌。回到家里周游是被妈妈哭着打醒的，因为叶无道已经冻得生病了。
后来他们的爸爸在南方做生意赚了点钱，跟别人好上了，就要跟他们的妈妈离婚。那时候她下岗了，没什么经济能力，法院不肯把两个孩子都判给她抚养，妈妈不得不让爸爸带走了叶无道。无道死命抱住院子里的石柱子，哭着不肯走，周游和妈妈也在旁边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最后还是被抱着上了车。他们从那一天起就懂得了什么叫死别生离。
到了南方，继母不喜欢叶无道，总是在爸爸面前煽风点火，倔强的小男孩动不动就挨打挨骂，他被打得经常离家出走，上学也经常逃课，但是他从来没有去北方找过妈妈和弟弟，妈妈寄给他的礼物也总是原封不动的再退回去，他恨透了爸爸和继母，更恨的是妈妈和周游。妈妈每次都只能对着那堆被退回来的礼物偷偷抹眼泪。
等到周游初中毕业的时候，叶无道已经连着留了好几级，两个人同届了。那个时候妈妈由于长年累月操劳过度，身体已经不行了，临终前她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周游，哭着要他来南方找哥哥，好好照顾他，好好听他的话。
十四岁的少年独自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南方，考进一中，又央求老师把自己跟叶无道调到了同一个班，同一个寝室。可是哥哥早已经不是那个雪地里背他回家的小男孩了，他视他如不见，形同陌路，随便跟他说什么话都不予理睬。自开学起，他很少回寝室，每天上完晚自习从来都不回宿舍睡，总是到第二天早上才跟通宿生一起来学校。
有一天晚上熄灯以后周游听室友说学校要派人抓通宵上网的学生，就沿着六楼的水管爬下去想找他回来。
他在一家网吧找到了埋头打游戏的哥哥，不断变幻的幽光里，少年的脸冰冷如铁。周游在他身后怯怯的叫了一声，他突然发怒了，返身给了他一巴掌，住嘴，不准这样叫我。那便是周游来南方之后叶无道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哥，我们回宿舍吧。半边脸肿起来的男孩子目光纯净如水，又叫了一声。
啪，另外半边脸又挨了一下。说了不准叫。
那……那你怎么样才肯回学校？
我可以在学校老老实实呆着，条件是，你得从我的视线中，永远消失。
高他一头的少年眼中火焰熊熊，那无边的恨意让周游心如刀绞，曾经那样体贴那样善良的哥哥，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在他面前低下了头，好，我明天就走。
话音未落，叶无道便已转身坐回电脑前，陷入新一轮的厮杀中去，再没有理会他。脸颊痛得火辣辣的男孩子在他身后静静的站了一会，独自沿着昏黄的路灯走回去。
那个晚上，他抽了人生中第一包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泪流满面，只因从那一夜开始，他将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
他翻进围墙，顺着水管爬回六楼，途中陪伴一个失恋的女孩子一根烟的时间，然后在寝室里静静等待天明，天一亮，他便到学校办了退学手续，远远的离开那座南方小镇，来到了这座城市。从此再没有叶无道的任何消息。
原本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却成为彼此心底最深的隐痛，不敢轻易跟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流泻在周游身上，细碎如精灵，一直声音低沉的男孩子忽然转过头来对长孙如凄然一笑，所以如如，你不知道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妈妈走了，爸爸有他的新家，我和哥哥应该好好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的。
长孙如细细打量他的眉目，他淡淡的眉毛，乌黑的眼珠，挺直的鼻梁，无辜而隐忍的嘴唇，回想起往事一幕幕，原来是他，每一次救她于危难的，都是他。她竭力忍住再次呼之欲出的眼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手心，紧了又紧，我一定会帮你找回哥哥的，一定会。
他们静静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一言不发，长孙如看着天上被吹散的流云，许多东西，正一片一片凋零在早春的风里。

十
接连许多天，长孙如一遍又一遍拨叶无道的电话，但是他从来都不接。于是她只能不停的发信息过去，无道，错的不是你，也不是他，我们好好谈一谈。
这些天，长孙如没有心思做任何其他事情，这个时候她才蓦然发现，周游的幸福对于她来说是那么重要，重要到，她不惜做出任何牺牲，付出任何代价。
冷月的清辉之下，她靠着窗户，静静看那张莉莉给他们偷拍的情人树下的合影，泪水一滴一滴掉到上面，模糊了两个人的脸。
如果我答应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原谅他吗？
她颤抖着手摁下发送键，然后埋进被窝里失声痛哭。
曾经以为的一生一世，天长地久，终于要全部似这般，都付了断壁残垣。
第二天，叶无道终于回了信息，如如，我在月亮岛等你，不见不散。
长孙如坐在公交车上给周游发短信，今天晚上你回学校这边来吧，无道约我在月亮岛见面，我会把他带回来见你的。
发完这条信息，她便把手机关了，此刻周游回的任何字句，都只会让她肝肠寸断，她怕自己忍不住，在人群中哭出声来。
月亮岛的景致与那天放风筝的江岸边一般无二，杜鹃蹄，柳絮飞，兰花顶风香十里，然而长孙如眼中所见，恍若无物。
叶无道站在岛西侧的栈桥上，微笑着看着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的长孙如，江风把长发吹得遮住了她的大半边脸，她也在笑着，裙裾翩飞。叶无道第一次发现，多年来在他面前低眉顺目的这个女孩子，也可以有钻石一般璀璨的笑容。
当她袅袅婷婷的站定，他忍不住牵了她的手，女孩子微微一抖，终于还是没有挣脱出去。她抬头看着他，眼眸如莲花般纯撤，无道，呆会我们一起回学校好吗？周游在那里等我们。
叶无道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恨不能把她篆进自己的眼睛里，如如，我可以抱着你说话吗？他的声音温情脉脉。
长孙如默立着，任他把自己拥入怀里。
他一遍一遍的抚摸她丝绸一般的长发，泪珠滚滚的流下来，将它们打湿。
如如，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女孩子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是在他怀里轻轻的回答，怎么会，你还有周游啊。他一直在等你回家。
不，如如，你不明白的。如果你今天没来，那么我还有一线生机，我还有希望在将来的许多年里重新夺回你的人，重新夺回你的心。可是……可是……今天你来了。你为了他，甘愿牺牲你自己。今生今世，我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了。
长孙如慌忙挣脱出来去看他的脸，才发现一直以来飞扬跋扈的男子此刻已泣不成声，眼中一波一波涌动的，是绝望的潮水。
无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他一把将惊惶失措的女孩子塞回怀中，抱得她喘不过气来，泪水顺着她的长发一直流进了她的脖颈里。
你要我原谅他。可是我今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原谅他。小时候他抢走了妈妈，现在他抢走了你。所有我珍爱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如如，请理解我做出的这个选择，我要带着你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
长孙如来不及叫出声，便被他抱着倒进了江中。
早春的江水寒意刺骨，源源不断的通过鼻子和嘴巴涌进她的身体中，女孩子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朦胧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她躺倒在雪地里，被层层的雪花覆盖，有一个人把她扶起来背在背上，是那个肩膀的温度，让她从永久的梦境中醒过来。还有许多年前夏夜的窗台上，脸颊肿肿的少年隔着憧憧树影陪在她身边，萦绕的烟雾，给了孤单少女终生不能忘却的温暖。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念着那个名字，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渗进冰冷的江水中，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她这样舍不得他。
就在她将要彻底失去知觉的瞬间，她的手被人抓住了，在水底本来应该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是她却清晰的听到那温润如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说话，如如，如如，别怕，我在这里。

如如，原谅哥哥，原谅哥哥。
那只手很暖很暖，她在这浓浓的暖意中微笑着睡了过去，她多么希望，就这样永远的睡下去，再不醒来。
然而睁开眼睛，天终究是亮了。
那温柔腼腆的单薄少年，救下了她和叶无道，自己却长眠在冰冷的江水里。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冰冷，黑如点墨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对着她笑，指尖再也给不了能让长孙如安心的温度。
他急匆匆的请了假来看哥哥和心爱的女孩子，却因此而与他们永隔天涯。
长孙如一动不动的抱着那具冰冷的躯体，把头静静的靠在他的胸膛上，一滴泪也没流。她只是想起了那次在沱江亲手放出去的那盏河灯，那么美，那么亮，承载了她那么重的愿望，最终却那样突兀的在江心起火，燃成了灰烬。
那个时候身旁少年眼睛明亮如晚秋的星斗，她不由自主的陷进去，发誓要与他共此一生，天长地久。
原来一切早已经注定。
她长孙如终究只是福薄之人。
终究不能与他共此一生，天长地久。
一个月之后长孙如领着叶无道打开了周游的房门，清晨的阳光静好，灰尘浅浅布了一层，一夕之间苍老多年的男子看到贴满墙壁的蝴蝶标本，整个人颤抖起来。
他走上去轻轻的抚摸那些鹅黄色的小菜蝶，仿佛抚摸年幼时弟弟娇嫩的脸。他从小就特别喜欢蝴蝶，这些都是小时候我带他捕的，在老家的油菜花田里。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他小心翼翼的取下一个来，用袖口擦掉镜框上的灰尘，这……这后面有字！
满墙蝴蝶标本背面的纸板上，每一个都写了字，从稚嫩的笔迹到清秀隽永的隶书，一笔一画的记载了那个孤单少年二十年的光阴。
哥哥，今天我错了，我不该睡着了让你背回来，还穿了你的棉衣，我知道发烧咳嗽很难受，等我长大了，我要买好多好多棉衣给你。
哥哥，今天我本来是要抱住你不让你被爸爸带走的，可是妈妈说如果你不跟爸爸走就会饿死，我不想让你饿死，所以只能让爸爸把你带走了。等我长大了，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哥哥，今天妈妈扔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好伤心。从今以后，我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哥哥，今天你打了我，可是我一点都不疼，你吃的苦不知道比我多多少倍。你不想看到我，我明天就走。但是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的。
哥哥，今天有一个女孩给我弹了你小时候经常唱给我听的那首蝴蝶，她弹得不是很好，可我还是哭了。哥哥，很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哥哥，今天我没有告诉她最后两句歌词，我很喜欢她，可是我不敢告诉她。等我能养活她了，等我配得上她了，我才能开口表白。最后那两句歌词你还记得吗：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哥哥，你和她，都是能让我感觉温暖的人。
哥哥，今天我跟她在沱江边放了河灯，她穿着蜡染长裙，眼睛亮亮的，好漂亮，我许的愿是，希望你和她都能幸福一生。呵呵，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呢，反正我已经找到了，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
两个人的身影静默的停在窗前的地板上，日光如水淌了一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