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 be Mortal, by Bluewalk
他俩是擦身而过的船只。
初遇山治时,十九岁的金发青年过於沧桑,十九岁的金发青年总急不可待地奉献,十九岁的金发青年为了海上那片朽木锈铁、为了从他人继承而来的梦想、总甘愿牺牲自己。
五呎九吋的青年身材高佻、身裹墨黑西服的青年时髦帅气、豪华吊灯之下的青年风度翩翩;然而,焦点以外的青年却截然不同。焦点以外的青年背肩伛偻有如无赖、焦点以外的青年嚣张猖狂彷若流氓。只要一心胁逼蔑视他人、只要拼命威吓挑衅万物,世事就他妈不敢践踏他的人生——金发青年一直如此深信。
然而,金发青年的嘶吼饱含愠怒、充斥恼火,并不特别吓人;这种怒吼非但不会阻遏麻烦、更有如摆设齿颊留香的糕点,邀请麻烦共进茶点——麻烦怎麼还不如影随形呢?
可是,『狗口长不出象牙』什麼的,大概是在形容山治吧。山治那张嘴实在不乾净,每每喷出的脏话精彩得连克拉克首领都自愧不如——这可不是易事,因为就算金的想像力再富丰,也绝不可能想像到克拉克首领惭愧难堪的表情。
不单如此,山治的嘴巴似乎也附带烟灰缸的功能。因为那小子烟不离口,像要让尼古丁流遍全身,像要从呼吸间证明一切。
青年是个厨师。起初,金认为厨师什麼的都是女人活儿;然而,自鼻梁『精彩热烈』地迎上那只出奇结实的皮鞋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观。
山治目空一切、山治异想天开、山治是(一众暴力厨师嘴裏的)超级混帐,总是口舌招尤。
从金亲身经历得知,山治宅心仁厚。青年穿著贵得惊人的西服,落落大方地坐在粗糙污秽的围栏上、被浪花飞沫溅了一身也毫不在意、精心整理的金发被海咸湿气弄垮了也并不担忧,只是救了金一命、却是顶著一脸如获救赎的笑意。山治微笑时,笑容总是灿烂得跟张脸格格不入、却也天衣无缝;笑容总是真诚得无法直视。
这一切让金无比感激,却也无比困惑。
拐棍直击山治胸侧时,金知清楚知道那一定很痛,因为对方本来就瘦得能一手折断;然而,山治虽是咳著满嘴鲜血,却也紧紧叼著香烟、紧紧顶著意志,一次一次的站起身来、一次一次的徒劳挣扎,然后金什麼都不知道了。
金把防毒面具抿向对方脸上时,山治狂乱绝望的拼命挣扎——十指深深陷入金的双腕,烙下镌刻心底的瘀伤;双腿杂乱无章的狂暴踹踢,跟之前有条不紊、流畅自然的攻击南辕北辙,跟之前他冷静自持、甘愿牺牲的攻势背道而驰。现在,金为了救他准备牺牲,山治自是誓死不从。
山治目空一切、山治异想天开、山治是超级混帐、山治宅心仁厚;然而,山治也是个大笨蛋,因为除了他以外,谁都明白哲夫为何把梦想交托给他、谁都明白金为何把性命交托给他。金绝不会把面具拿开,因为金能明白这一切,因为山治,你是——
山治嘶喊金的名字时,含糊的声音扭曲而愤怒,隐含一丝恐惧、满满充斥担忧;金清楚知道对方在想什麼——『妈的妈的妈的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做不要再来了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却只能默默在心裏跟对方道歉,而山治永远不知道他的呼喊。
金大口咳著鲜血时,只隐约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更明确也更可怕的念头,却是山治再也不会宽恕自己——山治再也不会宽恕自己,因为金一旦为他而死,他过往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要被摧毁了。金知道山治为了他人、能轻易放弃自己、能轻易握杀自己。
金在山治臂间全身抽搐时、耳边传来山治焦虑高呼自己的名字时,他只觉得郁闷治胸侧时,金知清楚知道那一定很痛,因为山难过、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因为山治无辜的内心早已斥满自责、肩上背负的内疚沉重得要把他粉碎了——金只认识对方短短数小时,却清楚明了对方的负担。於青年说来,恩情竟比梦想更重要、恩情竟是驱策自己前行的动力;然而,沉甸甸的恩情要把山治压垮了——这让金恨得咬牙切齿。
金总算明白,只要自己一死,山治殷殷切切地缠在喉头的无形枷锁就再也无法解开了;青年再也无法离开这那片朽木锈铁、再也无法摆脱从他人继承而来的梦想了——喉间的罪疚感沉重得有若船锚,只要他一旦离开芭拉蒂,就会笔直沉到海底。
金知道山治绝不会因此恨他、山治无法因此恨他,因为他已经死翘翘了;他知道山治会直接沉没、再也无法获救了。
好吧——金一咬牙下定决心。好吧——这下子,金非得变成不死之身不可,起码得一直撑著,起码得撑至他俩分别、起码得撑至山治把他遗忘了为止。等著瞧,这点小事他还是可以办到的,凭著那一饭之恩,他一定可以办到的;绝不能让自己的性命成为对方的负担、绝不能让自己的性命加重对方的负担。
所以金硬是挣起身来,把船员抬起来、把克拉克首领抬起来,挺得笔直的背项是不得不说的谎言:「这餐厅真惹人嫌啊。」山治却是笑得一脸得意。不必让他知道,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吧。
小船起航了,他俩是擦身而过的船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