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云下世，袖手海中城。
岚气千锋照，江川一径平。
幽香寻旧梦，故土问寒筝。
识罢昔声意，缘消或未曾。
——题记

一、潮生无迹
碧天昭昭，海波澹澹，清和时节，难得的出航好日子。
正是秋高气爽之际，只是西风过处，不似北方苦寒，倒是温凉宜人，不禁令四方来客自骨头里舒适起来。从金潮阁的窗户往下看去，喧闹的街市上有那一声声吆喝的小摊贩，几个孩子逐着一只球出了巷子，在外地的商人们面前停下，好奇地看了看，便又跑开，只听那人潮中轰然叫好声响起，必是哪个卖艺的耍得了一手好把戏。
这里便是明州城，红阑翠幕，青天碧海，不若苏杭烟柳画桥或是汴梁的繁华荣盛，这里有的是浩渺无垠的沧海，那大海之上的风潮在这港城一来一往，载着千帆去而复还，也带来了一城的兴盛。
金潮阁中，人声不断，来往客商或在这里小憩，或在这里谈生意，或是些带刀配剑的江湖人士，两三结伴坐在大堂，也有那富家子弟，在二楼雅座唤上两个歌伎，高声谈笑，好不快活。
茶余饭后，人自然是有闲的，有闲之人，往往便喜欢说那么两句小道消息。这边厢便有两位商人，要了一桌酒菜，吃吃喝喝，末了坐在座位上闲聊。
“老李，夏侯府要变卖了，听说了没？”说话之人是个中年模样的商人，他对面的商人也与他年纪相仿，听伙伴这样问，便回道：“可不是！想那三年前，夏侯家在城里还是一顶一的大家族，谁想得到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唉！”
“谁知道呢，夏侯家两位门主和少主都没了三年了，都怪那该死的魔教。”
“这世道真是不得了，太平的时节也有这般的乱党啊……说起来，最近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来咱明州城了，老杨你听说了什么风声没？”
那杨姓商人闻言自豪地扬了扬头，笑道：“老李，这你可不知道了吧！我那个在夏侯家做事的表侄说是夏侯家变卖家产，专程请了开封皇甫家的门主来做公证，那皇甫家在开封府也不简单呢，听说是什么………什么……”
“四大世家！”他们旁边，一个带刀的年轻人忍不住插了嘴。
“对对对！就是四大世家，这位小哥儿年纪轻轻就晓得这些事，怕也是江湖人士吧？”
那年轻人冲这两人一拱手，笑道：“两位好眼力，小人三年前拜了海鲨帮的堂子，现在在刘香主手底下做事，负责在码头上运货的。”
那姓李的商人闻言，当既拱了拱手，笑道：“幸会幸会，这位小哥儿在刘香主手下做事，说不定我以前还见过你哩！”
“官人原来也和我们香主认识？”
“嘿，以前托香主办过些琐事，就有了点交情！”
“哈哈，或者小人也真见过官人一面也说不定。”
“说起来，以前我听我一个在开封府的远房表亲提过这皇甫家，听起来倒似和夏侯家以前不相上下的样子哩！”
“可不是，那皇甫家说什么也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听说这次会来，也是因为之前与夏侯少主交情深厚呢！”
“唉可惜了夏侯家这一门两代，那杀千刀的魔教害了夏侯门主和二门主，害得咱们明州城连个主事的人都找不出来，作孽哟……”
“这世道啊，怎么也得给你折腾些乱子出来，对了，听说贵帮最近想接手夏侯家的部分航道？……”
话题随之转向了生意上的事。
窗外的海风仍是不知疲倦地袭来，一阵阵，吹得窗框相互敲打。角落中，一道青色的身影静静坐着，大堂中闲谈声依旧，纷纷杂杂地汇入耳中，这头带帷帽的青衣女子忽然在桌上放了一块银子，道：“小二，结帐。”
“来喽！”
……
明州的海风依旧如此清鲜，只是来到这里的人，也从四个变成一个了。
那青衣女子默默转过头，窗外云舒天净，阳光明丽。
可真是个好天气啊。

夏侯府，前厅。
盖好印章，画过押，将装有地契的盒子交接过。
“夏侯公子，那么本月十六我便派人来接收这夏侯府了？”
“好说，好说……”
皇甫卓淡然扫过一眼正在交接的两人，他正坐在前厅尊位，向外看去，恰能看见府门旁的荷花池。此时初秋方至，枯荷凋敝，叶黄水清，渠波盈盈，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该有个七八年没来过明州了吧，上一回进这前厅，还是为着那几个人一行的事，他在这里见到的是愁容满面的夏侯彰和夏侯韬。而这些年间，这夏侯府也是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只是上了覆天顶的那三个人，至今也没有音讯。
皇甫卓收回眼神。
此际夏孤临正立于他身边，那边厢青州夏侯家的夏侯珍与收购这夏侯府的苏州商会会长钱有汇一同上前，下人递上了签定的文书。皇甫卓略略看了几眼，微一皱眉，视线在面前这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才点了点头。他将手上文书递与一侧的海鲨帮帮主海富贵，待海富贵看过，点了头后，方站起身。
“二位的协议既已签定，那么接下来则是本月十六，也即是十四天后，钱会长派人手接管夏侯府，过程中海帮主的人负责协助，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摇头。在座之人以他身份最高，其余诸人便道：“听凭皇甫门主吩咐。”
“好，那事情就这样。”
他不再说话，免得抢了主人家的风头，夏侯珍倒也机灵，适时地开口：“诸事已了，皇甫门主和钱会长可是要回房休息？”
钱有汇摇头，拈了拈山羊胡，笑道：“我还有生意要谈，暂时不叨扰夏侯公子了。”
“如此也好，向儒，你去送钱会长出门。”
皇甫卓无心再听他们叙来叙去，他的视线掠过门外池中的荷花，不知为何，一时竟失了神。
“……皇甫门主？”
“……啊。”
听得自己被叫到名字，皇甫卓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夏侯珍，“失礼，敢问夏侯公子何事？”
“皇甫门主可要先行回客房？”
皇甫卓转头看了一眼夏孤临面无表情的脸，脑海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竟脱口而出：“不了，我想去明州城中看一看……”话才出口，他自己也微微一愣。
他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许是到了故人之地，心思也变乱了。
“啊，那在下安排两个家丁为皇甫门主引路。”
皇甫卓笑了笑，摇头道：“不必劳烦夏侯公子了，本人也只是随意逛一逛而已。”
那海鲨帮帮主海富贵却在此时长身而起，笑道：“皇甫门主若不嫌弃，何不令在下引门主游一游这明州城，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皇甫卓清楚地看见夏侯珍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但他犹豫了下，终是点了点头：“也好，孤临，我们走。”
“嗯。”
夏侯家当真是没落了，连在这明州城中，也只能忍气吞声任海鲨帮接掌过去自家的生意，甚至连个地头蛇也当不得。
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无论如何，他还是探探这海富贵的口风吧。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夏侯府，待到街口，钱有汇径自转道去了金潮阁，皇甫卓看了一眼海富贵，回头低声吩咐跟着几人的向儒：“回去吧，禀报你家公子，就说我们想单独转一转。”
向儒是那个人的旧侍，想必明白该怎么做。果不其然，只见他犹豫了一下，便道：“那二位慢走，小人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回了夏侯府。
皇甫卓回头，恰巧那边厢海富贵也将身后的手下遣了回去，他们这一行，便只剩了三个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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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一段剧情很拖沓……不过既然写了，那就算了，好歹也交代下海帮主的事儿，下一次小兰出场之时，就是两人重逢之时，啊哈

（接上）
以蓝天碧海为背景，碧瓦朱墙之间宽阔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皇甫卓与海富贵并肩行走，夏孤临则落后皇甫卓半步，三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经过武器铺子前，海富贵忽然开了口：“或许是在下唐突了，不过皇甫门主，恐怕有什么事想问一问海某吧。”
皇甫卓微微皱眉，点头答：“不错。”
他没有说出他要问什么，海富贵却先笑了起来。
“从皇甫门主来明州的时候起，海某就猜到了。”他道，“不过在此之前，海某也想问皇甫门主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了一般，缓缓问道：“听说，皇甫门主与……与夏侯少主交情甚笃，不知我此言是否属实？”
“……夏侯？！你……你说的是谁？”
“夏侯瑾轩。”
时隔三年，当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耳畔的时候，皇甫卓没能克制住自己的震惊。
他转过头盯着海富贵，此人看起来一表人才，神色沉静却又坚毅。这是一个他过去并不认识的人，而他从这个陌生人口中，再一次听到了十年旧友的名字。这么多年，他已经从当初锋芒毕露的少年渐渐成熟起来，变得温和内敛，可这个名字，却带着他多年前少年意气的记忆一同涌了出来。
“你认识他？”
被问之人却恰巧露出一个苦笑。
“果然我猜得不错，你们的关系应该非常要好。”
皇甫卓仍旧盯着他。
“过去有个人曾经和我说过，‘先做到自己行事问心无愧，再尽己所能去帮别人一把，就是个了不起的人’。后来说这话的人不在了……”海富贵摇了摇头，“三年前魔教来袭之后，我和夏侯少主见过最后一面，随后不久，就传来了夏侯门主身亡，少主失踪的消息。夏侯家一垮，整个明州城的秩序也随之乱了起来，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皇甫卓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说你见过他？在夏侯家上覆天顶之前？”
海富贵点点头，“对。”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海富贵笑了笑，说道：“皇甫门主，我们不如买一壶酒，去码头边坐一坐，边坐边谈。”
皇甫卓沉默，转眼望向渺渺的蓝天与天之下的海。
“也好，”他笑了笑，“我许多年不曾这么放肆过了，海帮主请。”
“请。”
……
云垂沧海，帆接长天，坐在栈桥上望着眼前无垠的天海，不禁令人心神为之一阔。
“……当时夏侯少主并没有回答我，不过看他的神情，我觉得他一定会去覆天顶。最开始夏侯家的噩耗传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年来我也想过了，夏侯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纵然我和夏侯少主有交情，可它却已经再没有保护明州的能力了，我其实……也不过想尽自己所能，保护我的家乡和属下们。”
海富贵拾起酒壶，当头一口灌了下去，皇甫卓在他身边默默看着来往的大小船只，一言不发。
“就像那个人说的吧，我觉得我不是什么大侠，我也不过是想保护身边的人……我的话说完了，不知皇甫门主是否还满意？”海富贵放下酒壶，看了一眼皇甫卓，后者许久不言，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慢慢起身。
“海帮主为什么要对本人说实话呢？”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被问者一怔，抬头看向皇甫卓，“夏侯少主的挚友，品性定然不一般，当年他助我良多，面对他的挚友，我自不该有什么隐瞒。相信皇甫门主可以理解。”
皇甫卓点点头，“也对。”
半晌，只听他又道：“海帮主果然是侠义风范，不负当年与夏侯一场交情。”
海富贵一怔，转头看向皇甫卓，似是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说话。
然而皇甫卓却向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看来我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其实他并不是多么关心海鲨帮对夏侯家的蚕食，既然权力已经有了最平稳的交接，又何必干涉阻碍。他想夏侯或许并不希望在没落势头已经止不住的时候，再让夏侯家这样树大招风，这种结局会有人怨恨的，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至于他今天为什么会来……最初也只是想尽最后的努力，直到海富贵说出了夏侯瑾轩的名字。或许他后来跟来，更多的是想要再听一听故人的消息，好让自己明白，见证了那些故事的人并不只有自己。
“帮主！”海风拂动之际，远处忽地传来一个声音。海富贵回头，却见一名海鲨帮帮众跑过来。
“怎么了？”他问。
帮众迟疑地看了看皇甫卓。被看之人不由得笑了一笑，他整整衣襟，向海富贵一拱手：“多谢海帮主招待，这酒甚是香醇。既然海帮主事务繁忙，某就先去别处转一转。”
海富贵忙站起身，“恕海某帮务在身，不得远送。”
皇甫卓点头，向夏孤临一示意，飒然转身去了。
“帮主，刚刚那位……”
海富贵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没关系，出什么事了？”
“卢家的丝绸到了，以前这些货都是夏侯家把着的，今天是咱们第一次接手……”
“我明白了，我这就过去。”
其实看那皇甫门主的神情，想必他也是什么都明白的吧。无论如何，就像那个人说的，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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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追忆故人（你就继续拖剧情吧），好吧，兰姐马上就要粗来了

悄悄来更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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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近午，阳光渐渐刺眼起来，行人或寻客栈去用饭，或在茶酒肆下乘阴，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此际，却见道上仍有两个人，似不惧晴日曝晒，缓缓踱步，倒是十分悠闲。
这二人中前面那一个，俊逸温敛中透出气宇不凡，白衣玉冠，分外清朗，后一个却恰恰相反，黑袍如墨，长发披散，虽生得清秀绝伦，却罩一副黑色眼罩，倒似有什么眼疾一般。
这样秀丽的明州城，这般清俊的人物，端的是赏心悦目。
“孤临，这明州城你似是不曾来过。”
黑衣剑灵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皇甫卓止步，回头看看夏孤临，忽而洒然笑道：“不止是你，我也许久未来过了。”他转过身去，“这明州城似有些不一样了，却又好像从来没变过。”
夏孤临一言不发。
“本来想再转一转，只是似乎也没什么好转的……罢了，回夏侯府去吧。”皇甫卓喟叹一声，抬步前行。
烈日当头，海风浮动。
皇甫卓走了几步，微微一怔，回头看时，却见夏孤临仍站在原地。
“孤临——”
“锵！”
金铁之声，打断了将吐未吐的话语！
眼前黑影骤闪，剑光如雪乍亮，锐利的剑风如重重急电，割得人脸颊生疼。
袭击来得太快，皇甫卓甚至只来得及倒退三步，更无余隙去问夏孤临发生了什么——何况，看着眼前这场打斗，他的剑灵似乎也无暇回答。
皇甫卓本能地扫视四周，朗朗白日之下，街上并无一人，想是被这打斗尽数吓跑了，唯有那两团黑影相互来往，轻盈得如同黑色的岚光，在这青天之下，竟显出些诡异之气。
来人是蒙着面的，连头到脚都被黑色的斗篷和帷帽罩得严实，腾挪身法轻盈如羽，手底剑锋却是澄净明亮的色泽——只可惜，那剑断了一截。
这柄断剑，过去他似乎是见过的，而且给他的印象一定极为深刻。
若不然，为何即使他失过忆，这柄记不起来的剑也能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
一声清吟，却是剑锋相交，低柔的笑声便透过这剑声传来，听着极是模糊不清。
“真是个厉害的剑侍，”只听那人说，“可惜再厉害，也只挡得了明枪，防不得暗箭。”
……这声音……
皇甫卓微微一震，蓦然出声道：“孤临，停手！”
夏孤临倒是不争辩，微微一挡，就势退出收剑，立于皇甫卓身边。
只是那黑衣人却并未再上前纠缠。
方才还风声阵阵的巷道，此刻陡然间却无声无息，皇甫卓默默盯着眼前纤细的黑色身影，眼神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方才展颜一笑：“三年不见，姑娘上来就是刀兵相见，真是让我大出意外。”
“……”
好半晌，只听得一声叹息响起。
随后便是衣袂飞扬之声，帷帽凌空飞起，黑色的绸布随着猎猎披散，被人伸手一捞，挽在臂上。
但见这斗篷的主人伸手抱拳，她微一抬头，秀丽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不愧是皇甫少爷，竟把我认了出来。”
青衫窈窕，长剑悬腰，一头墨发随风而动，端的是英姿飒爽，明艳照人。
却正是三年前那次变故中的旧识，暮菖兰。
皇甫卓终是长叹一声，打量了暮菖兰两眼，方才道：“真的是暮姑娘，适才……见到你的断剑，一时竟记不起来，待听到了声音方能确定……姑娘，三年了，别来无恙？”
暮菖兰紧了紧手中断剑，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我该说是有恙呢，还是无恙呢？”
“……”
“哈哈，倒是皇甫少爷你，三年来可变了不少啊，还是，我现在该叫你皇甫门主了？”
“暮姑娘说笑了，如何称呼自然是随姑娘喜欢，话说回来，当年你和——”
“我可不是说笑。”不料暮菖兰却骤然打断皇甫卓的话。
明朗的日光清云之下，只见她的笑容淡淡敛去，风拂青丝，碧衫悄动，显得她一张脸平静淡然，不喜不怒。
“暮姑娘……”
“今天可不是叙旧的好时候。”暮菖兰淡淡道。
皇甫卓住口看着她。
从才认出的震惊，到开口询问的急切，再到现在，满腹的疑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与她同行的另两人在哪里？这三年她又在做什么？甚至今日，为何她竟以这样奇特的方式，时隔三年，才再次出现？又为什么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这些事，他全不清楚……只是看暮菖兰的样子，她却不打算说了。
“烈日当头，行人本就少，”忽地，只听暮菖兰说起了毫不相干的话，“被我刚刚吓跑了那许多，这地方倒也清净。”
皇甫卓微微一怔。她这是……
耳畔骤然响起风声，伴随着的，是极细极快的语调：“皇甫少爷，我暮菖兰接下的第一单人命买卖，可要望你成全了。”
随后只见暮菖兰的身体微微一晃，一手扶了扶额，漫声说道：“真没想到，明州快入秋了都是这么热……”
皇甫卓可以清晰地看见，面朝他的方向，暮菖兰手中正握着一把黑黝黝的匕首。微微抬眼，但见她一脸倦容，真如同中了暑一般，唯有一双眼睛，不停地向着自己使眼色。
她想做什么？
心思转了两转，皇甫卓不动声色地上前轻扶她一把，余光中她的手轻轻动了动，骤然间劲风扑面！
只听“当”地一声——却是夏孤临再次出手，架住了暮菖兰挥出的匕首。
皇甫卓倒退两步，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惊诧压下心底，平静地说道：“暮姑娘你……”
“倒是个好剑侍。”一阵清风掠过，仿佛有花香袭人，眼前乍然失去了暮菖兰的踪迹。“皇甫少爷，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你再问我你想问的问题吧。”
声音如澹澹山岚，若隐若现，只片刻便被清风吹得了无踪迹。
皇甫卓抬头，午时刚过，烈日西偏，大地上仿佛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倦意。本以为见到故人可以令心中疑惑得到解答，他却怎么也没想到，问题不曾得解，疑惑，反而更多了。
“孤临，回府吧。”
罢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想清楚的事，且留待来日再说吧。
（第一章·完）

二、波翻留影
明州之行的“收获”大出皇甫卓意料之外。不仅见到了夏侯故友，更被昔年旧识暮菖兰“捅了两刀”——虽说因为孤临的存在，她捅人未遂，好歹，露了个面，也算不那么音讯全无。
回开封后，皇甫卓清闲了许多，也有余暇想一想暮菖兰当日的奇怪行径。
其实当她说出那句“第一单人命买卖”时，他心中多少有了数。现在细细想来，她当日一言一行，俱似有深意，说到底，无非是提醒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八个字。
若不然，她何必还煞费苦心地在最后刺他那一下之前，还给他暗示，令他设防？无非为了掩人耳目。
看来想找他麻烦的人倒是很多。
中宵露正深，昏昏灯火映在窗前，西风吹来，便见那晕黄烛焰摇摆不定，却有阵阵清寒，透着纱窗，袭入屋内。
物换星移又一秋，眼见着开封城红叶悄生，满城朱色，暑气渐去，却是又一年寒秋将临。前几日折剑山庄还派了弟子，道是品剑大会又将召开，要请他前往参加。
再过两日便要启程了。想想去年此时，他是在折剑山庄同欧阳英把酒言欢，再往前推个五年，那一次……
罢了。
只是细细一想，当日再见暮姑娘，她的脸庞上，竟也是如自己一般风霜荏苒了……
从开封前往折剑山庄，路途倒是比之明州近了些，只是前些日子河北地动，恰巧将官道震得崩塌，以官府的修筑速度，想等到能走人，怕是明年都未必。想来想去，也唯有绕个路。
听闻他以前那个爱看些奇奇怪怪书的旧友说过，前往折剑山庄的路中有一条名叫千峰岭的近道，除去山峰陡峭，大批人马难行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好，或许今次他可以走那条路吧。
千峰岭。
千峰聚峦，百折成岭——名如其貌。
这样陡峭的山势，怪道行人不多。只是官道崩塌以来，河南河北两地勾连尽数落在这些“山野小道”上，平日冷清的千峰岭倒似多了些人气，这倒也让千峰岭下的碧溪村，在这行人往来的茶水钱和住宿钱上狠狠赚了一笔。
“门主，周遭并无异样。”
皇甫卓点点头。此处过去曾有山贼，虽然已被剿灭，但八年间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小心点总是没有大碍的。
“辛苦了，下去吧。”
“是。”
山风如啸，带着粗砺的砂砾扑面而来。这一天的天气似乎并不是很好，阴惨惨的天衬着青灰的山石，令人心生烦闷，只听得丛丛蓬草簌簌而动，像是鬼哭狼嚎一般。
“啐，这鬼天气。”
“就是的，还是在这么个阴森地儿……”
随行门人的抱怨声中，一阵戾风带着数团枯死的蓬草飘到面前，皇甫卓心想着，倒的确是天公不作美。举目望去，四下一片灰茫，这样荒凉的野地，亏得八年前那个家伙还说得那么兴奋……罢了，好在路还算是好走。
桀桀枭鸣回荡在天空之间，一行人在山道上盘旋行进。远处偶有两三人迹，待转入峡谷，却又消失不见。
皇甫卓左右打量，不知为何他心下总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这狭长的山道看起来分外阴森，又或者，是因为不久前在明州那个人的提醒……
“孤临。”
身侧剑灵微微侧过头。
皇甫卓微一犹豫，道：“你去前面看看，然后马上回来。”
“……”
夏孤临并不说话，只是飘然前去，没入山道中。
皇甫卓叹了口气，他此去品剑大会，少说也是带了二十余门人，一般的宵小之徒怎么也奈何不得。只是山路险峻，难保门人有看顾不到之处……
倒真是如那位老友所说一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了。
队伍缓缓前行着，转过一个弯，可以看见峡谷的出口，远方天色铅灰，中有淡淡云光点缀，照得山间烟霭一片苍茫。
峡口处，夏孤临正向队伍走回，看他神色淡然，似是不见什么异样，皇甫卓心底微微松了松，一侧恰有个门人来报：“门主，后方一切如常。”
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皇甫卓叹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道：“回去吧，多注意点。”
身侧的门人并没有回应。
皇甫卓心下微觉奇怪，转过头去，却见那门人正躬着身子，仍是行礼的样子。
他微一皱眉，问道：“你怎么了？还不下去？”
低徊的风悄然掠过，拂过蓝白相间的衣袂，逆光的视线中皇甫卓见到那名弟子慢慢抬起头。
“门主，弟子有一事相求。”
“……何事？”
这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淡蓝的光晕。它不知从何处而来，只是色泽极美，恰似凝结在冰雪之中的明月，照耀苍穹，如梦如幻。美丽的“月光”之中，一切景色仿佛都模糊了起来，问话人的回答就在这时出现在耳畔。
“允弟子，取你性命一用！”
霎时间，他骤然觉得身体失去了控制，僵立不动——
着道了！
时间好似变得极长，又好似变得极短，他仿佛被抽离了这个世界，只剩下这淡蓝的光晕填满了他的感官。
紧接着，有一阵淡淡的微风掠过他的咽喉……
皇甫卓一惊，武人的本能带动他僵硬的身体微微一侧，下一刻，肩膀上剧烈的疼痛感袭来！
“门主！……有刺客！”
眼前的幻觉骤然间消失无踪，痛楚的刺激之下，皇甫卓踉跄着往后倒了下去，一阵头晕目眩后，世界再度回到了他的眼前。
纷杂的刀光剑影映入眼帘，交错黯淡的天光之下，一条迅捷无匹的人影穿梭在皇甫家门人之中——是那名袭击他的弟子！
凌厉的剑风刹那间划过长空，但见一道黑色的影子骤然闪现，剑灵夏孤临长离剑出鞘，锋芒直指那名伪装成门人的刺客。
令皇甫卓意外的是，这个人的身法竟是出奇的迅猛凌厉，与夏孤临来往之间虽落下风，却能在众多弟子的围攻下争得容身之处。这个人穿着皇甫门人特有的服饰，甚至……甚至他的面容，皇甫卓过去还见过，绝记不错，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袭击门主的凶手？不……或者说，他是何时有了这般高深的功夫？
还是，他一直潜藏在门中，等待时机？
这时有弟子前来，想要搀他起来，皇甫卓摆摆手。肩上的伤口微微发麻，他心底微微一沉，当即回视伤口，却见肩膀上正插着一只普通的袖箭，流出的血液泛出淡淡的黑青色。
——箭上带毒！
“门主中毒了，快擒下刺客！”
夏孤临闻言，并无回应，只是手上动作愈发快了起来。
这毒素性子极其猛烈，才这片刻，皇甫卓便觉得眼前微微发晕。他强撑着坐正了身子，凭着意志力伸手狠狠点了左肩几个穴道，运功试着驱毒，然而真气才一流转，心口猛地一阵剧痛。皇甫卓终是忍不住，哇地吐出了一口略掺黑色的血！
毒入血行，流转何等之快，这才几刻便流过了全身一遍。
影影绰绰间，似乎有更多的人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难以克制的剧痛和晕眩交织着，明明揪着心，他却似在毒素的作用下离世界越行越远，仿佛要就此睡去一般。耳畔响起了更多的刀兵相交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念头掠过他脑海——大概，这个人有援兵到来了吧？身周的形势又如何呢？
不知道孤临和门人是否撑得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得住……
那位老友……说得果然不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他还是栽在了这防不胜防的暗箭之下……
似有一缕淡淡的清香掠过知觉的末端，那是久违的，熟悉的气息——看来毒发之后，幻觉也变得厉害了啊。
这个自嘲而模糊的想法一闪而过后，皇甫卓的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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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章里有个很重要的人出场了……

来丢一张图，此情此景，与这个故事有一重很重要的关联

往事如烟，徒留怅惘。袅袅烛光之中，但闻暮菖兰清冷沉静的声音，缓缓流淌过那段已经消逝的岁月。
“……我上崖之时，他们已经不见踪影，后来寻遍了整个司云崖也不见踪迹……他们一定还没有死，只是从此也没了音讯。这几年我行遍山川大河，也见识了许许多多人，有时午夜梦回，也觉得他们似乎从没有离开过……只是这也终究是空想……都是些往事。”
烛光中，暮菖兰微微侧过头，笑了笑，“我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见到皇甫少爷。”
皇甫卓沉默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辛苦你了。”
故人尽去，音讯渺渺，只留得她孤身一人盘桓世上，不辞辛劳地寻访踪迹，即便她再坚强，可终究只是个女子。若是三年前他不曾昏迷……若是他不曾昏迷……是否事情就不会变成如此境地？可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如果。
“这没什么辛苦的，我的兄长和村人都还好好的，每年回去他们那里住一住，闲来无事，接两单生意养活自己，倒是比从前要悠闲多了。”
皇甫卓笑了笑，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她。
他忽然将话题一转，“这些暂且不提，暮姑娘，我是怎生至此，我的门人……他们可都还好？”
暮菖兰闻言，神色微微一沉。
“皇甫少爷，那日我在明州的提醒，你是都忘了还是怎样？”
皇甫卓一怔。“自然不曾，只是暮姑娘问话的意思……”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有人雇我取你的性命。”暮菖兰冷然道，“八百两黄金，折合五千两白银，你还挺值钱。我收了他的定金，顺道看看那些家伙是为了什么这么想要你的命。”
“定金？暮姑娘你……”
暮菖兰微微一笑：“别急，我又不会真取你性命。”
“不是……”皇甫卓话被她打断，见暮菖兰笑盈盈的脸，心下略觉无奈，“可是暮姑娘，你接了他们定金，再出尔反尔，这……”
“呵，皇甫少爷，怎么三年了你还这么不知变通，我若不收下这定金，昨日你早就死在千峰岭上了，哪里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
事关己身，皇甫卓不好再说话，当下闭口不言。
暮菖兰敛了笑容，径自说道：“他们并不知你我有旧，故而也多少让我知道了些内幕，之所以要在明州城提醒你，只因那里是海鲨帮的地盘，纵有耳目，也不怎么灵通……倒是你，真说不上你是倒霉还是活该，那些人早有了在往折剑山庄路上取你性命的计划，你偏偏撞上了主力这一条，若非我一路循着你们的踪迹追来，根本救不得你。”
皇甫卓微微一惊。自醒来见到暮菖兰之后，他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之所以身在此处，或是因为暮菖兰救下了他，但直至此刻暮菖兰亲口说出此事，他方才确定了这想法。
勉强将身子撑起来，靠住墙壁，皇甫卓拱手：“暮姑娘，救命之恩不言谢，若姑娘日后有所求，皇甫定当竭尽所能。”
然而见他这般郑重模样，暮菖兰却只是笑着挥了挥手。
“什么救命之恩，”她道，“皇甫少爷，三年前锁妖塔里你替我挡了姜世离那一剑，我还没和你说过谢呢，这一回就算是还你的，接下来你要是再让我救了，可就要收报酬了！”
“哈，”皇甫卓哑然失笑，“暮姑娘还真是……无论如何，此恩此德，皇甫是铭记在心的。”
“随你。”暮菖兰摊手。
屋中一时间有片刻寂静，皇甫卓侧过头去。屋外夜风声声，他听着这历历呼号，倒觉得仍是在山间一般，只是木窗是合着的，看不清外面的天地。
沉思片刻，他问道：“暮姑娘，说起来，我尚不知这里是何处，还有我的门人弟子……”
“他们没事，有事的是你。”暮菖兰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
“你门下弟子大多没有大碍，现下都在千峰岭以北的红河镇上。”
“这就好……”
见皇甫卓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暮菖兰忍不住瞥他一眼，“我刚刚说你有事了，怎么你就半点不关心你中的什么毒？”

“还请暮姑娘示下。”此刻身染剧毒的当事人倒是一脸平静。只要门人弟子无事，那他也算对得起皇甫家了。
“……败给你了，大少爷……”暮菖兰叹了口气。
“这里还在千峰岭中，是猎人打猎所居住的小屋，昨日你毒发，情况紧急，就只好先在这里歇脚。至于你所中之毒……”
暮菖兰顿了顿，心下浮起眼前人昨日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如纸的景象。
西域有花，名千岁兰，与剧毒蝮蛇的毒液一道调制而成的毒药名为“蛇兰”，毒性刚猛剧烈，凡中毒者，一旦运功调息则立毙当场，即便不运功，也会在三个时辰之后毒发身亡，解药唯有制药之门——西域圣墓山的摩尼教总坛方有。
皇甫卓中了此毒，原本无解，可谁也不知她暮菖兰能在那个关口赶到——她曾在洛阳接下任务时偷听过雇主的对话，得知中原虽无此毒解药，但若有一修为卓绝之人以百年功力助中毒者压制毒素，再配以药石，便能延命三月。
这三个月，就是救命的时间。
“……西域死亡之海的南侧，靠近昆仑雪峰的沙漠里，有一座山名为圣墓山。”思及此，暮菖兰再度开口，“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内，若不向居于圣墓山中的教派求得解药，你便会立刻毒发身亡。”
皇甫卓挑了挑眉，“是么。”
暮菖兰转头盯了他一阵子，但见他神色坦荡，眼中虽有思虑，却并不十分紧张。她不由得皱起眉，“你倒是不担心啊。”
皇甫卓神色淡然。“说不担心是假的，只是既有解法，照着做便是了。何况……想来暮姑娘你也不会见死不救。”
“哦？你是怎生如此确定？”暮菖兰讶然道。
“暮姑娘之前不都说了，不会任我毒发身亡？”
“好啊，这是算准了我不会不管，有恃无恐了！”
皇甫卓摇头，苦笑了一下，“哪里，姑娘若是不愿援手，在下又怎会勉强？”
“……”
暮菖兰摊手，“罢了，谁叫你也算是我暮菖兰的朋友呢，帮，我是一定会帮，不过呢——”
“想来不会这么简单吧。”皇甫卓微笑道。
“这是自然，”暮菖兰干净利落地说，“一千二百两黄金。”
“……哈，果然。”
“怎么，嫌多？”
那人给了她二百两黄金的定金，可她没完成任务，这剩下的六百两自然是泡汤了，连带着信誉也受损，向皇甫少爷要个双倍，当然不算过分。
皇甫卓倒是一脸早知如此的神情。“当然不是……我答应你就是了。”
“这么大方……不愧是皇甫少爷，够爽快。”暮菖兰闻言，脸上露出一个美丽大方的笑容，“那就这么定了，你今晚把药喝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好。”
桌上的断剑被它的主人拿起，屋门打开，又关上。
噼啪作响的烛花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变成了这屋里唯一的声音。皇甫卓望着明暗不定的烛焰，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说的正是眼下的情况。只盼西域一行，一切顺利吧。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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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让窝大切糕教在此露了个名纸……
摩尼教即明教的另一说法，不过我没按照北宋历史真实情况来设定，即方腊宋江起义
接下来大概有好几天不会更新吧，一来30题也想找机会写写，二来现在写到的地方瓶颈了，精力也有所不够，两天能写个一千就不错了，之前一天四千的速度一去不复返……
自己构思陌上花开，构思得通体舒畅，忍不住来透点东西，卓兰的孩子，儿子名叫皇甫正，女儿小名叫缓缓，大名先不说了-。-

转移话题倒是快得很啊……
暮菖兰嘴角一扬，顺势饮尽了杯中酒。
“我听大食的客商说，在于阗国和西州回鹘的交界之所，有一红一白二山，山中所居之人皆着白衣，行事诡秘，自称所居之山为圣墓山，想必这就是我们要寻的地方了。”
“于阗国和西州回鹘……”皇甫卓微微蹙起眉，“这也罢了，听你所述，那圣墓山中所居教派并不简单，恐怕想要取得解药，并非易与之事。”
暮菖兰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不过我也只是偷听到主顾的对话，得知解药唯有圣墓山中才有。”
“……罢了，见步行步便是，现在只有这一条线索，不可轻易放弃。”
“嗯。”
皇甫卓轻叹一声，当下不再言语，暮菖兰瞅了他一眼，顺手又给自己斟了酒，半就着美酒品味菜肴。四周喧闹不休，人来人往，唯有他们这一桌分外安静，只是这安静之中倒并不见尴尬，反让人觉得舒心。
“说起来，皇甫少爷。”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沙州？”
“三天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绿衣女子闻言，一手支颐。
“这个嘛……尝闻沙州故有八景，今日托了皇甫少爷的福到了这方外之所，怎么也要好生游玩一番。”
“……”
佳人美酒，相映成辉，小酌之后的暮菖兰双颊上也染了淡淡的红，只是望着她脸上淡雅的笑，皇甫卓心下只觉好生无奈。
“暮姑娘还真是好兴致。”
“怎么，皇甫少爷不愿意？”暮菖兰笑盈盈地放下酒杯，末了又作恍然大悟状，“还是……你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
“……暮姑娘……”
“怎么，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
这一路上被她这般打趣的次数已经不知有多少回了，若是八年前的自己，恐怕会毫不示弱地回嘴，只是现在……
皇甫卓微微一笑，“哪里，既然暮姑娘有这个兴致，皇甫怎好拂逆美意，我们便在沙州城多呆上一日吧。”
“呵，大少爷，你倒是知趣得紧。”
“姑娘过誉了。”
暮菖兰摊开手，笑了笑，“过两天就是中秋佳节了，反正你也回不去你那皇甫府，我也回不得我家，只好在这里凑合凑合了。”
凑合凑合……皇甫卓失笑，亏她说得出来。
只是……孤身在外，无亲无故，他们有缘能在这陇右之地渡过佳节，想来这话，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啊。
……
“这葡萄酒果然甘醇，中原可尝不到这样的美酒呢。”
“不想暮姑娘也是好饮之人。”
“呵，我哪里算什么真正的好饮之人……不过说起来，这葡萄酒可不便宜哦。”
“无妨，皇甫怎会让暮姑娘破费，帐自然是我来结的。”
“既然这样……店家，再来两壶葡萄酒！”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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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流沙瀚海即今阿拉善沙漠，包括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三部分，也就是划分漠南漠北的“大漠”，弱水河横穿其中，注入居延海，就是当年我霍少饮马之所在……
专门为了个河西走廊涂了五百字的描写，估计再没有一个地方有这种待遇了，本命啊……

中秋节的那天晩上，暮菖兰把足不出户皇甫卓从屋子里拖了出来。
“生病的人偶尔走动走动也是好事，皇甫少爷，你再窝在屋子里看公务可就要发霉了！”
对此，除了无奈的苦笑，皇甫卓真是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
沙州城每逢十五便有夜市，这一次恰逢中秋，故而这夜市较之往日也更加热闹，整整一片集市区，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好一片盛大景象。
暮菖兰与皇甫卓结伴而行，道旁小贩不断叫卖，烧烤小吃，瓜果特产，木雕石刻，乃至珠宝首饰，古董字画，应有尽有，不一而足，虽然看起来都不是什么上等的货色，只是这许多商贩聚在一起，倒是叫人大开眼界。
“没想到远离中原千里之外的地方，也能有如此繁华景象。”
“的确令人惊讶……”暮菖兰点点头，忽然转头打趣道：“皇甫少爷可有诗兴大发，想要吟两首诗出来？”
皇甫卓洒然一笑，“暮姑娘说笑了，皇甫一介武人，吟了诗怕也是附庸风雅。”
暮菖兰故作惊讶：“原来不是诗兴大发啊，我看皇甫少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还以为你这是在构思大作呢。”
皇甫卓微微怔住，但不待他答话，暮菖兰便转头扫视了一眼眼前的集市，笑道：“前面那家石刻摊倒是有趣，我过去看看。”一阵清风拂动，翠衫女子翩然而去。
愁眉苦脸的样子……自己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皇甫卓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地摇了摇头。思绪回到早上送来的飞鸽传书上，他的神色渐渐冷凝了下来。
在他离开中原的这段时间，关于刺客的事情出现了奇怪的转折。
原本他以为那名在千峰岭袭击他的弟子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身怀高深武学，又潜伏多年，断不可能轻易成为弃子，可是孤临才送来的消息上却说……有人在千峰岭到折剑山庄路上的红河镇外发现了这名弟子的尸体，尸身保存完好，甚至面容也可以分辨，绝非易容改装，更奇怪的是尸身上竟无任何致命伤，连如何死亡都难以判断。
按照暮菖兰后来的说法，那名弟子的武功之高，在现在的武林中很是少见，而其余的五六名黑衣人也绝非庸手。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策划这一切，他有什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甚至连这么个武功高强的人都要弃之不用？
好在消息中说，除了他以外的其余三家家主并不曾遇到刺客，也就是说这个幕后之人的目的并非四大世家，而只是皇甫家。只是这些年，他也并未结过什么仇家……
“喂，皇甫少爷，来看看这个！”
思绪被打断，皇甫卓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待抬头见到远处暮菖兰笑意盈盈的脸，才如梦初醒。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却见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石刻的小猫。
“来看看这个怎么样。”
皇甫卓这才低头细看她手中的石雕，石头是当地特产的祁连玉，墨绿色的石身上沾着一片片黑色的斑点，并不是什么上好的东西，倒是这只小猫雕得颇为灵巧可爱，还有些可取之处。
但看暮菖兰的神色，她似乎颇为喜欢这只石猫……皇甫卓想了想，最终决定如实回答：“玉并非好玉，只是雕功算得上勉强合格。”
不料他此言一出，暮菖兰顿时笑靥如花，倒是那小贩愁眉苦脸起来。
“好了，现在你也听见了，”暮菖兰一把拉过皇甫卓，手臂上传来的微温令后者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我这位同伴可是鉴玉的行家，他说了你这东西不行，那自然就是不行，三百文，怎么样？”
皇甫卓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感情她这是借着他的话砍价呢。……呵，她倒是老样子。
“姑娘，咱这可都是小本生意，我这东西平时可卖八百文，你一下子要三百文，小的可承担不起。”
“你自己看看啊，你这雕功，这玉质，顶多也就值这些了！”
……
一刻后。
“暮姑娘……”皇甫卓无奈道。
暮菖兰不耐烦地一挥手，“别烦我……我看你们周围的店家，卖的可比你便宜多了，五百文，这不是在坑钱呢吗？”

“……”
皇甫卓忍不住叹气，他已经算不清楚这一刻钟里他叹了多少次气了。
“……罢了，我买了。”
此言一出，别说暮菖兰和小贩，就连皇甫卓自己也不由得愣了一下。这般情景……倒是和八年前那次很像啊。
暮菖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皇甫少爷，我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她朗声道，“既然少爷你不介意出钱，那就再好不过了，店家，帮我把这东西包一下。”
“好嘞！”那小贩喜笑颜开地应了。
暮菖兰这才转头，笑眯眯地打量皇甫卓，直看得后者尴尬不已。
“皇甫少爷，你就不问问我是给谁买的这小东西吗？”她问道。
皇甫卓正色道：“姑娘是给谁买的，是姑娘自己的事，皇甫怎好过问。”
暮菖兰见他这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忍不住抿嘴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暮姑娘你……”
暮菖兰摇了摇头，叹道：“皇甫少爷，你这八年来倒是变得好生无趣……好了好了，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这东西是我带回去送给哥哥的。”
皇甫卓尚来不及思索她这句话的含义，便见那摊主出来，将包好的石雕递到了暮菖兰手上。
“好了皇甫少爷，兑现你的承诺吧。”暮菖兰轻声一笑。
“……”
付过账后，两人重新走回大街上，正值酉末戌初时分，四周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不远处正是沙州城最宽阔的一条街道，隐隐间可见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忽然间只听轰地一声，天空中乍然绽开一朵璀璨的烟花，人群一时间哗然，小孩子的欢笑，婴儿的啼哭，人们的赞叹纷沓而至。
暮菖兰亦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但见盛大的烟火次第开放，如同漫天的红莲花瓣般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又似九天银河被倾倒入人间，灿烂无匹，将整个天空映作了一幅巨大的织锦。就在那华美的织锦之后，一轮明月半悬在夜空之中，澄明如画，光照天地。
今夜万家灯火，明光千里云平。
只是这化外之地，离家是那么遥远，身在异域，望着明月，不知亲人是否能共千里婵娟？
还有他……
暮菖兰失笑出声，一转头间，不期然对上皇甫卓的眼睛，她愣怔了一下，淡然别开了视线。
“皇甫少爷在想什么？”
“没什么。”
皇甫卓回过头去，与她一同望向浩瀚夜空。孑然之身，人在他乡，在这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总有种是梦非梦之感。只可惜孤临不在身边……他也许是自己现下唯一的亲人了。
“呵，想得这么入神，莫不是……想到了你那位夏姑娘？”耳畔暮菖兰的声音响起，却令皇甫卓微觉奇怪，“夏姑娘？”
“是啊……”暮菖兰勉强笑了一笑，随即出神地望着皎皎明月。“连我都想到了他……若是此刻他在这里……”
不由得紧了紧手中断剑。“……哈，怕是又要来混吃混喝了。”
“暮姑娘……”
“嗯？”
暮菖兰回头，却见皇甫卓正盯着自己，剑眉紧蹙，那视线竟是说不出的惊疑。
“你刚刚所说的夏姑娘……究竟是谁？”
她心下奇怪，当即不着痕迹地别过身，试探着问道：“怎么，你不是该记得比我清楚？”
“……”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夏姑娘……夏孤临……夏……
胸口有什么东西骤然一缩，刹那间，皇甫卓只觉得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这剧痛来得如闪电一般迅猛，措不及防之下，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蓦地往前栽倒下去。
“初……暮……姑娘……”
变故陡生，暮菖兰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几乎凭借本能接住了皇甫卓倾倒的身子，视线所及之处，但见他神情痛苦，面色惨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这是……毒发了？！
暮菖兰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她铁青着脸架住皇甫卓，甚至顾不得正处闹市之中，直接使开轻功穿过人群，向客栈奔去。
“喂！皇甫少爷，你撑着点！”心急之下，她忍不住叫道。

暮菖兰却哂笑道：“你说话尽拣些好听的，我都拿了你的报酬了，还不得老老实实给你办事？”
皇甫卓只是笑笑，并不答话。报酬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他这一条命无论如何换不得一千二百两黄金，然而在暮菖兰面前，他没有也不会说出这些话。
夜风骤起，远处的鸣沙声时如阵阵奔雷，时如幽幽箫咽，皇甫卓侧耳细听起来，神色看来极是专注。暮菖兰转眼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不就是沙声么，有这么好听？”
“哈，沙声是天地之声，这般天地沙鸣的光景，中原纵然地大物博也见不到。”
暮菖兰挑眉，“是么……”
皇甫卓又笑了起来。淡淡的明月光笼住他的侧脸，看起来分外明净，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在夜风中澄澈了许多。“古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能亲眼来看一看这天地河山，总是很好的。”
暮菖兰闻言微微出神，半晌，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弯了弯唇角。她随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向远处沙山，低吟的鸣响和着缓缓的泉声没入耳中，时而清和宁远，时而磅礴震颤，来往不绝，交错不已。也不知是哪一种声音，似有云沙怒吼，剑啸高歌，刹那流散无踪，只有一片渺渺青天，剩她一人独立于这青天之下，又似有幽柔落花，片片芳华瞬逝，余香不绝如缕，眉间心上空留怅惘，一时间，她竟听得痴了。
“……暮姑娘？”
“啊……”暮菖兰回过神来，怔忡之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却觉怅然。
她这般少见的迷惘神色倒令皇甫卓有些好笑：前一刻她还在抱怨没什么好听的，后一刻却自已痴了，想必是思及了些旧事吧……每逢佳节倍思亲，总是应该的，只是他已累得她不能在佳节与家人团聚，怎么也不能再令她连个节也过得不痛快。
皇甫卓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引开她的注意力时，忽听暮菖兰开了口，声音竟是不同寻常的幽凉：“皇甫少爷，你相信有鬼神么？”
皇甫卓心下一惊，转头去看暮菖兰，她正默默望着水中明月的倒影，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手中断剑，这令他有了些近年来少见的不知所措。
他只得沉默。
“这些年我越发分辨不清了，若是没有，为何我带着这剑走遍山川大河，每到一处地方，总觉得有人陪伴着我，可若是有，为何午夜梦回，醒来之后总是只余我一人……”
这样轻如迷梦的声音令皇甫卓心中一震，他想开口，可不知为何，话语却堵在喉中，说不出半个字。往日里若是见了他这张口结舌的样子，暮菖兰定要笑上他半天，可是现在的她，比他更加无心纠缠这些。
“我……我怎么现在想起他，竟然也不伤心了呢？皇甫少爷，又要你听我说这些陈年旧事，我……”
“暮姑娘。”皇甫卓打断了她的话。
暮菖兰抬起头看他，面庞上的神色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寥，月色之下，竟似比一个月前又清减了许多。
皇甫卓愣了片刻，才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大多越想越伤神。”顿了顿，他又道：“只是……若暮姑娘想说，也不要藏在心里，或许说出来会好受些。”
暮菖兰略显怔忪地望了他片刻，半晌嘴角轻抬。她眼中一片眸光潋滟，却只是转过头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许是……许是心里藏着很多东西，当真要说，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皇甫卓有些失神。不知为何他想到在沙州城中从暮菖兰口中听见的那个“夏姑娘”，眼前仿若闪过一道遥远而模糊的影子，似有声音飘在耳边，又消逝而去，一时恍然如梦。
“中秋佳节，说这些干什么。”暮菖兰忽然笑了，“皇甫少爷这是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没什么。”皇甫卓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而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暮姑娘可喜欢这月泉晓澈之景？”
暮菖兰嫣然一笑：“喜欢自然是喜欢，就是游伴是大主顾，开不起玩笑。”
皇甫卓哑然失笑。她平时开自己的玩笑还开得少吗？……说起来，这分明也是在调侃自己吧。
“看来暮姑娘心情不错，还有闲心拿在下寻开心。”
闻言，暮菖兰浅笑道：“皇甫少爷，你莫要挤兑我了，我也不过是随口说两句，你倒要来算账。”
皇甫卓摇头：“非也，商贾之家，不斤斤计较，那可是要亏本的，暮女侠，这可是你教给在下的。”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出来。
半晌也，暮菖兰抬头望着天上月华，“这样明亮的望月，今夜之后，要一个月才能见到了吧，不知那时我们会在哪里。”
皇甫卓默然不语。前路渺渺，世事无常，谁又能分辨清楚呢？
眼前寒泉漠漠，芦花似雪，远处风沙低吟，树影婆娑，一轮冰月自苍穹中笼罩而下，如亘古而行的歌谣，在茫茫瀚海中流淌至今。就在这无边风月之中，皇甫卓听见暮菖兰轻柔的语声在耳畔响起。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只是我却盼着这月亮，永远不落下去……”
平沙落，风起映泉声。冷月千光飞瀚海，霜华一笑问平生。犹似故人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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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念已久的月牙泉夜话……QUQ想写月下沙泉的风景已经很久了，这要归功于幽城里窝夏冰的月牙泉一夜……
提前写了点沙漠明月双人同骑的景，以后这个景还会粗线，壮哉我大切糕教地图=。=
结尾忆江南写的还是挺满意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