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wer & Illusion
【一扇窗】
弗朗西斯坐在我的面前,靠在椅背上看着一份报纸。这儿是我全然陌生的一个房间,设施很简单,只有两把椅子,中间横着一个窄小的茶几,放置着一个果盘和一只空着的花瓶。墙是纯白的,右边有一扇落地窗,玻璃上布满了污点,透光度相当糟糕。
这感觉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你和你面前熟悉的人仿佛被置身于一个本不存在的平面,而他一动不动,仿佛没了知觉似的。我盯着弗朗西斯的手,大约过了半分钟——谁知道呢,这儿没有一点能够用来判断时间的切实依据——他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报纸上的同一个地方;我的视线移上他的脸,却赫然发现他也看向了我。我挑起眉,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怡然自得,现在这样雕塑般可笑的姿态倒像是他刻意而为的。
弗朗西斯眼神悠悠转向那扇脏污的、紧紧闭合着的窗。我想表示无能为力,也像他一样被胶水黏在了椅子上;于是我朝他摊了摊手——在我庆幸于我终于能做点儿转眼珠以外的活动时,我已经站起来走到那扇窗前了。接下来该做的事仿佛顺理成章:做点什么打破这古怪的、沉默的僵局,因为现在看上去我是唯一能自主的人;但事实又似乎有点偏差,我的大脑反应落后于我的行为,这一切像是早就编写好的程序,而我只是个按部就班的执行者。这令人烦躁不安。
我抱着臂转身看向弗朗西斯,他的眼神也瞥向我这一边。假如我现在是一个自主的人,我当然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去执行我的下一步。但我现在却只能等待,以及在这心情糟透的时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放松些。
【无数的碎片】
在我曾到过的那些地方,在英|格|兰本土或者异国他乡,我的语言还不曾让我碰到过真正意义上的障碍。然而在这儿和当地人做交流显然是无用功,街上来来往往尽是一片片的人——是的,一片片的人。这些人像沾湿的纸片,半透明的,五官和外形粗糙的轮廓上还带着洇湿化开的圆珠笔印子。我所在的地方大概是一个跳蚤市场,一位妇人擦过我的身旁,向我身边摊位的摊主用古怪的语言大声念叨着,像是完全没能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无法向这儿的人交流,不论我礼貌地询问或者是大喊大叫,也无法让这里的空气产生任何波动。我像是被扔在了一个孩童梦中异想天开的纸片世界里,纸片人身上的湿气让我感到浑身冰凉,但我无法对他们有任何影响。
可这湿气是从哪儿来?我头顶没有铅色的乌云,日头直照。我茫然地朝着一个可能是中心的地方走去,希望到那儿能对我有什么帮助;但只稍一动,我就发现我脚下简直泥泞不堪——我这才注意到地面也是纸,浸满了水,皱巴巴的,就像一团面粉糊。我转头看向身边的那些纸片人,他们却步履轻盈,尽管脚步落下去时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却能丝毫不受影响地走得飞快。我只好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将我湿透的靴子从泥淖中拔出来,然后尽可能轻地踩下——短暂的、细微的破裂声——于是,无意间,我终于得到了第一个尖锐激烈的回应——
“Ah——!”我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尖叫,一个纸片人倒在地上,几乎融进了地面,抱着他的腿全身痉挛,嘴里不断地高声叫嚷着。他的小腿处有一个不规则的断口,而与之切合的是我靴底下的纸片——他的脚,我想。
【一次崩毁】
现在是四点四十五。时间渐渐迫近的感觉让我背部的肌肉紧绷着,我吁了口气,蹲下来点了一根烟,烟头的红星是周围唯一的光源。弗朗西斯靠了过来,我把他的头发拨到一边去,有些烦躁地低声道:“别靠我这么近,想要你的头发被点着吗?”
他没回话,反而低声笑了起来。我从烟盒中抖出一根烟给他,他接过,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放在唇边又拿下,像一个亲吻的仪式。离五点整还有十五分钟,这条街两边大多是店铺和小型住宅区,高高矮矮的楼房倒影紧贴在一起,非常寂静。偶尔有下晚班的人疲惫地踏着自行车回家,嘎吱嘎吱地行过我们面前,又伴随着哈欠声渐渐远了。两条街外的红灯区零星地传来一些吵闹声,现在也到他们该落幕的时候了——然而于我而言——作为主角,我正摩拳擦掌,准备为我的表演来一场盛大的开幕式。
所有的行为都该有它自己的意义。为了公平与正义——我在心中默念了一会儿,又神经质地嗤笑了声,感觉到嘴唇有点发干。我手边放着一箱修车工具,那是我从我爸的车库里拿来的。一到时间,这些工具就要在我身后的店铺里派上用场了。
“啧啧,”弗朗西斯靠着停在街边的车上,手里依然捏着那支烟,打量着我身后的这家蛋糕店,“真不敢置信我居然会答应和你一起来做这么荒唐的事。你确定要负责这三家店?真可惜……这些糕点看上去还挺可爱的,亚瑟。”
“假如你把这当做一件令人耻辱的罪行,你完全可以选择现在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弗朗西斯,现在离天亮还早。”我冷冷地回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烟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这还仅仅是一场示威。”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瞥了我的工具箱一眼。他只挑了一把木柄手锤,嘲弄道:“我还以为你要把千斤顶也带来,这样掀车可就方便得多了。”
这可以看做是一场小型的暴力革齤命。当然它只是诸多环节中的一小步,表面看上去如此荒诞——但我不得不严肃对待。我看了看表,将烟按灭在弗朗西斯身后的引擎盖上,然后回身把工具箱打开。事实上里面我只带出了几把手锤和扳手而已,这些普通的小玩意儿在平常默默无闻,现在正该由它们来敲响那些令人心跳加速的、难忘的奏章,只差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它们的指挥员来到——
“砰——!”
一声巨响冲击了我的神经,在阿尔负责的街道,汽车爆炸了。硝烟味仿佛瞬间就弥漫至我的鼻间,我感到脚下的地砖都在震动,它直直从脚底穿透了我。
“哈!可真是痛快的开始不是吗——?!”我回身朝弗朗西斯大叫,清晰地感到喉间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颤动着。浓烟与火焰在我眼前晃出一片红色,血液在胸腔鼓动,耳膜嗡嗡作响,在我大脑中疯狂地来回撞击。兴奋感在血液中炸开——它们波涛汹涌,奔腾怒啸——我叫骂着些自己也听不清的浑话——这一切皆是本能;我猛地抓起整个工具箱砸向橱窗,看着玻璃墙瞬间倾塌,警报声在耳边响起,红色的灯光旋转,与呜呜声交错,简直就是濒死之人的粗喘——我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将工具箱砸进玻璃上巨大的洞口,这感觉真是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