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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的黄昏》后记——书中借鉴、引用的全部典故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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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3-02-10 23:59回复
    我进入哲学系第一天时,一位教授就说:“我们一辈子其实不可能说出哪怕一句属于自己的话,假如你有一天说出了一句史无前例的话,并且被听懂了,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成为本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了。”
    对此我极为赞同。我在此所要揭示的就是《武林的黄昏》里的话都是有哪些出处,取材自何方。对于作者而言这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因为没有哪个作者希望把自己的取材暴露出来,指出这本书不完全是他自己写的,其实是“历史中的语言本身所写的”。所谓“不是我说语言,而是语言说我”在哲学中已经是一句常识,再拿出来也没有什么新意。
    而就这本小说的情节而言,相当程度上它其实是被“算”出来的,尽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它的故事称不上精彩,其最大的特征是具备完整性。每一个小情节,都能作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故事出现,一环与下一环之间卡得很紧,甚至可以说卡得很死。人物的命运在第一次登场之际就已经“被决定”了。我也会暴露这种结构究竟是怎样搭建出来的。
    我写这篇长文的原因并非想给出一个“官方版”的整体解释。我不反对、也无权反对每一位读者心中对文本有其自己的解释。对这整本书而言,假如存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但同样从整体上解释了整本书的解释,我也绝不会排斥。尽管在我看来这不太可能。
    真正的哲学只讨论逻辑,在各种价值间保持中立,因此不可能有诗。而真正的诗之中却不得不有哲学。这是二者的不对等性。
    凡是鲜活的,都是诗;只有死了的,才是哲学。
    因此我在此写的其实是要把这本书给写“死”的文章。所以尚未读过小说的读者若先看了此文,在读小说时恐怕会趣味大减的。
    进入正题之前我还得说明:我即将给出的并不是这本小说的“原代码”,因为“原代码”并不存在。因为我所引用、借鉴的前辈们也同样是在引用、借鉴更古老的前辈。哈罗德·布鲁姆说明了这一点。哪怕莎士比亚在很多地方也都是借鉴引用他人(例如普鲁塔克)的;尼采就更不用说了,其各种旁征博引、用典暗喻无愧于古典语文学者身份。想要找到“原代码”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会将语言推向其起源学尽头,该方法本身是不可能的。(至于为何不可能,省略一万字)


    2楼2013-02-10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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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8 10:3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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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篇】
      书中人物并不是人,而是各种“力量”的中介。这些力量借人之身以运行,并对世界施加作用。当这些力量综合了起来,在同一个世界中相互作用,就形成了历史的动力。就像古代星宿一样,每个人都有他的守护神、他的命运、他对应的星辰。在人物篇中,我会揭示每个人所代表的力量是什么。
      首先从一个只出场过一次的简单人物开始说起:
      1. 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所代表的是历史意识。
      历史意识本身不主动地介入历史,意识的力量通过对事物的揭示得以发挥。墨家巨子在山下遇到武幽时就是这样的典型,他告诉武幽:无论十三剑门与不周山的战争结局如何,结果都无意义。而武幽的反驳其实是说:生命不倦的斗争、创造与变化本身就是意义。历史意识准确地把握历史的脉搏,却不投身其中。
      然而问题在于:不投身其中不代表没有行动,因为“不行动”本身也是一种行动。所以墨家巨子用来劝阻武幽的理由是不成立的,是企图从哲学中推出某种殊别行动(在此体现为“不行动”)的意识形态。
      2. 燕长老
      蜀山燕长老所代表的是历史精神。
      历史精神区别于历史意识,在于她的力量体现为直接改变历史的欲望和强大的行动力。燕长老时刻将自己的行动有意识地放置在历史的轨迹中,肩负推进这一轨迹的使命。小说中她的出场即是将蜀山废除掌门制,改为长老共议制,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有着敏锐的嗅觉。而在不周山下力主攻山,并不是出于简单的义愤,而是出于对历史命运的承担:她说自己生于旧时代,要让年轻人去开启新世界——那一刻,她其实已经下了必死之决心。
      3. 武幽
      武幽所代表的是意识。
      意识的力量在于将“A命题”变成“我意识到A命题”,不改变原本语句的内容,而通过加上“我意识到”使之进入意识。武幽三度使用意识的力量,第一次是将梦境中父亲的剑法通过自己(意识)的作用,转化为独孤羊在清醒时刻学到的剑法。第二次是在不周山里将生死簿大白天下,使整个武林意识到自己的毁灭。第三次是在宴会上饮下空杯——这一情节其实是对意识的意识,即意识到意识的反面:梦。他藉此将梦境和现实的区分带入了语言。
      武幽传授独孤羊最后一剑的理由只有两条,第一:“再没有比一知半解的武学更有害的了”,第二:“再没有比试图忘记已有的知识更愚蠢的了”。这也是意识的特征:一旦知道了就无法不知道,这也是为何世界历史是不可逆的。而在此之后意识所能达到的就到此为止了。他必须以直接的行动去与不周山对抗。武幽所承担的“意识”这一力量使得他是小说中最具哲学家性格的人,这使得他的行动力会被思辨延宕。若要从文学史上找一个最经典的原型的话,那应当是哈姆雷特。
      4. 豆豆
      豆豆这个角色身上具备两种力量的冲突,天国的信仰与具体的生活世界,古典与现代,都在他身上交织、冲突。在情节上,这最集中地体现于两位师父(山里的师父、山外的独孤羊)与他构成的关系,豆豆之死也是这种冲突的结果。然而古典之所以被现代所取代,恰是因为“击败一指幻境之考验”(祛魅)所需要的美德,我在书中明确说明是“纯洁与勇敢”。至于为什么是“纯洁与勇敢”,我只能简单地说,这是因为它们所代表的是形式主义道德。囿于篇幅我在此无法言明。


      3楼2013-02-11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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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师父、元坤子
        这二位所代表的是基于信仰的古典精神。
        不周山的精神体现于师父,而不体现于山里醉生梦死的历代盟主。师父以及元坤子是古典时代最后的祭司。而现代性是赤裸裸的,它没有神秘,也没有祭司。一指幻境的破灭隐喻的是世界的祛魅。师父意识到:在过去,信仰被误以为能对生活世界构成根据,但现在这种神话被消去了,历史却并没有被轻松地甩脱。历史成为了重负,但这已经不是他的事情。所以哪怕豆豆今后“哪怕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他也不能拉他一把”了。
        要注意到的是:哪怕师父身上也将通往现代性的特质——勇敢、智性真诚——置于最高的准则,这即是为何师父没有在幻境被破后杀死豆豆,这场几百年的梦,被豆豆成全了。元坤子也一样:“该倒下的,就让它倒下吧。”
        6. 赵汉卿
        赵汉卿所代表的是科学精神。
        蜀山大师兄赵汉卿所发现的定律“任何以一敌多的招式都必然有破绽”被誉为“近代武学的开端”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他的命运:一生从未踏上过故乡泥土的人。他的生命与大地无缘,而在独孤羊路过小镇时曾说过,这片土地“尚没有两脚踏在这土地上的人强大到足以改变它”。在不周山迷路之际,赵汉卿认为如果“林中路”是迷宫,就该放火烧山,烧出一条道路来。最终也是他杀死了大地之上的最强者——守林人。科学并不解释经验,科学只描述经验的数学规律。因此科学也与活生生的生活世界绝缘,与大地无关。
        7. 严华
        严华所代表的是现代人。
        严华一出场便是求死之战,因为他无法对蜀山所代表的“旧价值”产生丝毫的尊敬。直到在与宁茹的生死拼杀中,他才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个值得尊敬的生命。在不周山他说:重要的不是谁能打赢谁,而是谁有资格嘲笑谁。他区别于古典的悲剧英雄在于:他意识到“凡人被其骄傲所引诱,升起了反抗天神的叛旗,并由此毁灭”是“老套的剧本”,这说明严华是现代人。希腊英雄的类型,是身在悲剧之中而不自知;而现代人,则是爱这个命运。所以现代英雄其实是比希腊英雄更强健的心理类型。严华对战争的渴望的反面是对日常生活的虚无:他是一个无法安于田园的人。
        8. 宁茹
        宁茹所代表的也是现代人。
        宁茹是一个潇洒的角色。如果说严华更像一名尼采主义者,那么宁茹更像一名自由主义者。她性格中的斗争与矛盾没有严华那么明显,虚无也未对她构成严重的危机。她不以先辈定义剑法,却认为凡是从自己手中使出的剑法,就是本门剑法——意思其实是:并不因为生在某群人中就要遵循这群人中前辈的文化;相反凡是我身上发生的文化,就是这群人的文化的一部分。宁茹一心要做“大女侠”,也的确有这样的气度。她以为自己将死时,对严华说他们都在“一场血染的梦”里沉醉太久,这句话其实更适合严华,宁茹则是更健康的心理类型。
        9. 独孤羊
        独孤羊所代表的是人。
        “人是什么”逾越了哲学的界限,因此我将这本书列为“伪哲学”的。文学也必然是伪哲学的。哲学之中可以完全没有诗,但诗之中不可能完全没有哲学。
        独孤羊是全书中唯一的一个不被任何一种殊别的力量所支配的人,她是自由的。为何是独孤羊解开了谜题?因为“世界上奇异的事物虽然多,却没有一样比人更奇异”。为何独孤羊解开谜题后需要武幽来将其说出?因为谜底必须进入意识。在全书中,无论是独孤羊的隐忍还是行动,更多地都是日常生活层面的。她不被形而上的动机所困扰,她不属于“武林”。如果说独孤羊也代表某种力量,那么这种力量也直到全书最后一段话才觉醒,而关于这种力量是什么,我们仍然只能标记为一个“X”。人性之广袤无可穷尽,这也是为何所有殊别的力量的代言人都死去了,唯有她活着。
        逝去的是武林,留下的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本书所说的,便是武林的终结与江湖的起源。


        4楼2013-02-11 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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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桥段篇】
          如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对于神话,弗洛伊德什么都没有解释,但他造了一种新神话。对于人性,莎士比亚也并不见得有“更深刻”的洞察,但他造了一种新语言来描绘人性。哪怕在艺术中,语言也并不指向某种心理过程或心理状态、心理体验。而这12万字中,并没有什么本质上新的东西,它并不试图冲击思想和语言的边界。这也就是说,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前人说过了的。
          在此我会选出一些前人在思想、语言的旧边界上留下的地标。其中许多著名的例子,在今天仅是一个基础文科学生必备的基本知识,然而第一个说出它的人,却开拓了新世界。向他们致敬。


          5楼2013-02-11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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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野人”在不周山上不是一个贬义词——很显然是取自“高贵的野蛮人”的意象。当然啦,这是卢梭的杜撰,历史学中的蛮族绝不是《格列佛游记》中那些高尚的巨人族,倒和野胡(yahoo)差不多。既然书中不周山隐喻的是宗教,那么用山中野人来隐喻“纯洁的白痴”也是可以的。
            22. “如果没有凡间烟火,当不朽的神灵俯瞰大地,也会死于绝望和空虚。”——查拉图斯特拉迎着朝阳,如是说:“你,伟大的星辰啊!假如没有你所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会是什么?十年来,你每天爬上我这山洞:假如没有我,我的鹰,和我的蛇,你大概早已厌倦你的光和这旅程了吧。”
            23. 宁茹和严华被后世武林史家奉为“跳崖祖师”的桥段,不用我说了吧,迄今为止的武侠小说可以编一本《武林史跳崖事件簿》了。
            24. 两个铁球同时落地,不用说了吧。我写到这一段时正听着莫扎特第40的第三乐章,几乎要大喊:理性的时代来临了!
            25. “任何东西若错过了消亡的时机苟延下来才是最大的不幸,因为它注定要在凄凉中忍受缓慢的枯萎。”——查拉图斯特拉论“自由的死”:死在恰当的时机。自由的死,乃是最艰难的技艺。总觉得《银河英雄传说》中莱因哈特曾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找不到了,感觉田中芳树受尼采影响很大。
            26. 赵汉卿发现“不存在以一敌多的绝招”被奉为近代武学的开端。这其实取自福山《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不存在真正以暴力维持的统治,因为不存在万夫不当之人。为何赵汉卿的发现意味着近代武学的开端?因为这消去了个人英雄的神话。这一发现必然会使武林更为“民主”化,使弱者联合起来就能轻易地对抗强者。
            其母燕越废除掌门制立长老制,也是在同一时代。
            力量意识到其界限,乃是理性。
            赵汉卿最终以这一规律,牺牲自己的生命击倒了守林人。这已不是仅靠理性所能完成的。
            理性意识到其界限,即是智慧。(为不引起误用,特标注:这是一句废话)
            27. “什么是特别呢?”
            “特别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那么,什么是正常呢?”
            “和大家一样。”
            “那么就是说,人多就是正常喽?”
            ——假如有一天50%以上的人类都说: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是可爱的儿歌、滑稽的旋律,只有较少的人说它描写的是雄浑悲壮的英雄气概。那么不正常的就是那些听出英雄气概的人。
            假如我说这个世界是梦。那么我肯定是疯子。但是假如所有人都同意这个世界是梦,那么那些自认为活在“现实”中的人就是疯子。然而不要紧,在颠倒了“梦”与“现实”的语义之后,我们仍然能豪迈地、负责地、勇敢地梦上数十年,直到梦的尽头。
            这就是日常语言,日常语言必然是“民主”的,无论你愿不愿意。
            28. 不周山里的传说:“人死后,心会被放在一片羽毛做的舟上,如果心比一根羽毛更轻就能飞升天国,如果比它更重的话,就会沉入地狱呢。”——这其实是改编自埃及神话:死者的心会被放在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放着一根羽毛。要是心比羽毛轻才能进入来世,反之心则会被怪兽吃掉。
            29. “大好人死绝了!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不周山总是说:这是善,那是恶——可是我们自己呢?难道我们不是最违逆天命,最野心勃勃的人吗?不周山能看见未来的命运——伟大的功业!但难道,不正是从这种欲望中诞生了恶吗?”
            ——纯洁的白痴死绝了!而基督教又能做什么呢?宗教总是说:这是善,那是恶——可是宗教自身呢?还有比宗教更狂妄、更野心勃勃的人吗?不正是在对神意的揣测和谈论中诞生了恶吗?
            30. “人的堕落、腐化、衰败,难道不正是从我们开始的吗?我们是最早的病人,我们之前的世界只有健康的苦难。”——宗教第一次把“苦难”这个单纯的描述染上了“罪”的解释,剥夺了生活世界的无辜。
            31. “不周山就是这样统治武林的,它说:要这个,不要那个——但不周山何曾真正严肃地想过:它要自己么?它真的要它自己么?”——要善恶,却不要意志,不要我自身;尼采说,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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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楼2013-02-11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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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不周山是一面伟大的镜子,能照出一切善恶的镜子!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强大的力量了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超人降临之前,迄今为止最强的力量就是以“善恶”为尺度的道德。
              33. “破幻境是绝对不可能的……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幻觉。”——不要意志是不可能的,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权力意志(价值评价)。
              34. “全部的历史,全部的传统——它们都还在,却从此丧失了力量。这比取消了历史更可怕,因为它把历史颠倒,使其变成了重负。”——全部的基督教,全部的道德历史,它们都还在,却在生活世界中从此丧失了力量。这比背叛整个历史更可怕,因为它使历史成为愧疚的良心与冗余的意识形态。
              35. “若一个国王为求正果而放弃了整个王国,却没能放下自己,就什么也没有放下;但若他放下自己,即便继续拥有他的国,也已经放下了一切。”——这句话是去年一位谢姓同学在课上做关于埃克哈特大师读书报告的时说的,因此我将此书送给他一本。
              36. “在传说中最遥远的西岛,也曾有过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每个圣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据说,西岛是不列颠岛,大逆不道之人全名奥斯卡·王尔德。据说是这样的。我读王尔德的剧本、小说、童话也不少,但没有印象。
              37. 独孤羊:“人若雕出了至美的神像,就会忘了在神面前跪下。”——显然说的是文艺复兴打破中世纪。文艺复兴是天主教艺术的最高峰,宗教自然而然地被艺术取代。
              38. 豆豆说:“真正的雕刻师可以做出至美的神像,但再也不会在神的面前跪下。”——类似的话我总记得席勒说过,但是现在怎么都找不到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多说两句:德国没有过强大的文艺复兴,浪漫主义在德国就必然要承担起“以美育代宗教”的使命,教化这个骨子里滞后在宗教中的民族。独孤羊处在文艺复兴的位置上,“哪怕百千神佛都是假的”也不能夺走她的笑容,假就假呗;豆豆则处在浪漫主义的位置上,“上帝之死”对于他而言是绝望的,是“致死的疾病”。
              39. 豆豆一直想当强盗,是因为他不懂他在赌场里“用聪明赢来的钱,和用剑赢来的有什么不一样。”——这在政治哲学里有句话:“你用智力的优势赢得的,其实并不比你用拳头的优势赢得的更‘正当’。”所谓“正当”、“应得”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皆是意见(doxa),无所谓真理。当然,意见不是不重要,说意见比真理更“低”也是不严谨的。
              40. “无果花”——当然是对“无花果”的颠倒。宗教中的任何具体意象,都应当作神话解读。如果你把宗教中所有的神话因素都剔除,你会发现宗教自身的具体内容,也啥都不剩,只剩下“神存在、神至善”这句空洞的、无内容的形式主义。所以我用“无果花”反“无花果”,意思是创造是价值的源泉,生成高于存在。以往宗教认为重要的是结果,不,既然生命最终的果是走向死亡,那么重要的其实是开花。


              9楼2013-02-11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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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在梦里“大师兄背对独孤羊,看不到他的脸;他头戴一顶王冠,闪着铁的寒光,黑色的斗篷下出鞘的利剑时隐时见。女官对他说:罪孽深重的人……”他说:“罪”不属于他的语言。
                ——“铁王冠”的灵感来自莎士比亚,诚然莎翁并没有写过铁王冠,但他所描绘的十余顶王冠,基本上都是冰冷、虚无甚至被诅咒的,BBC做过一个系列的莎剧叫“空王冠”(Hollow Crown)。很适合不周山武林盟主。关键在于当女官说“罪孽深重”时,武幽说“罪”不属于他的语言。这可以理解为尼采,但也可以理解为安斯康姆(Anscombe,维特根斯坦的弟子)的话:假如你不信上帝,那最好把“义务”、“罪”、“神圣”这些词汇从你的语言中剔掉。
                42.
                由此开启未来之天门,
                由此进入如梦的天国,
                把一切丢在外面,
                ——除了希望!
                你抱起希望的头骨,
                它将白森森地照耀,
                无尽的将来!
                但丁《神曲》中地狱大门上的铭文,就这么被我倒用了。“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进来的人,把一切希望抛在外面罢!”——在本小说中的这个迈入不死梦境的仪式无疑是踏入天国,踏入统治武林的“神”的行列。而天国的大门上该镌刻着什么呢?当然是与地狱大门上的铭文相反的东西。
                尼采《道德的谱系》再次启发了我。其中谈到但丁地狱大门上写下“我也是由永恒的爱铸就的”时,尼采倒用之,指出在基督教天国的大门上其实应当写下——“我也是被永恒的怨恨浇铸的。”
                43.
                陈旧的秋叶散发着腐臭,
                我们荒弃朝暮与四时;
                即将迎来久驻的春天,
                那里有冰封雪覆的四月。
                我们的四月是雪铸的火,
                将莽原上的甘霖与嫩芽,
                和残忍地蔓长着的春藤,
                一同焚尽!
                这里的用典涉及乔叟《坎特伯雷故事》与艾略特《荒原》各自的开头第一句话。四月在乔叟笔下是最美好的时节,而艾略特说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在此是不死的、久驻的春天。“莽原上的甘霖与嫩芽”与乔叟接近,而“残忍地蔓长着的春藤”是艾略特。
                我一直以为这二位诗人标志着英语诗学史的开端与终结。诗不同于文学,诗直接承担精神在历史中的变迁,而文学只是对诗的模仿。文学其实没有独立的生命,它的美是从诗学那里借来的。因此诗有史,就像思想有史,诗必然随着思想史的终结而终结。而文学其实不可能有独立的史,文学自身不具备力量,它飘摇在理想与生活世界之间。
                44. “你是怎样的人,就会面对怎样的幻境;但同时,也就会生出怎样的克服幻境的绝招。”
                ——费希特:你是怎样的人,就会有怎样的哲学。但实际上费希特是错的。哲学是逻辑的,真理与意见(doxa)无关。费希特所说的其实是:你是怎样的人,就有怎样的自由观、道德观。
                45. “第十三剑的威力也完全取决于每个人的命运。幸福之人的剑里有他的幸福,不幸之人的剑里有他的不幸。”——维特根斯坦:幸福之人的世界不同于不幸之人的世界。在小说中世界体现为幻境,也同样体现为最后一剑。
                46. 武幽与柏先生的对话中,武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这其实是苏格拉底每次要开始诘问对方时的表情,在柏拉图的很多对话集里都出现过。柏拉图的对话其实相当程度上是喜剧风格的,常让人忍俊不禁。至于梦中的“柏先生”,他分不清观念中的酒与现实中的酒,暗指的是柏拉图……酒到底存在不存在呢?一言难尽,在此推荐蒯因的《论何物存在》。
                多说一句:我并不同意尼采说是苏格拉底的“理性”败坏了希腊。我同意维特根斯坦:苏格拉底根本就很糊涂,不够理性。凡是承认本体论意义上的“善”、“美”的人都是糊涂的。
                47. “恐怕没人真的想当仙人吧?仙人是比人更高的生命,而越是高等的生命,就注定要以越多的痛苦作为代价:植物比动物幸福,猪比人幸福……”——前半句是二逼青年叔本华,没啥好说的。
                48. “也正是在人类自虐的痛苦幻想中,才诞生了‘仙人’这种更高、更痛苦的生命吧。”——后半句是文艺青年尼采:正是在报复生命的意志中,诞生了“神”这种更高、更痛苦的存在吧,否则他缘何被钉死在十字架?
                49. “也只有如此,才能取悦残忍的神……你可曾想过,神会以何种情趣俯瞰尘世的痛苦?凡人的悲剧,在神的眼中说不定是喜剧……”——西方悲剧最经典的主题:残酷的诸神俯瞰人间的痛苦。
                50. “不死决也不过是免除了老、病、死,倘若死于其他原因,是盖世神功也救不了的。”
                ——老、病、死是乔达摩·悉达多出行时所遭遇的苦。我说的其实是:老、病、死很正常,又何须超越它们呢?善不是不老不病不死,而是真正活过。


                10楼2013-02-11 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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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8 10:2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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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千年之后,会有无聊的人拿着用你的命编成的故事去博取小人的一笑;也会有娘娘腔的优伶在戏台上装疯卖傻,把你的死演成伤感的丑剧。”
                  ——这个灵感主要来自《安东尼与克里奥帕特拉》中一段,就是安东尼自杀后,埃及女王向侍女预言她即将被俘去罗马,以及她们在罗马将要看到的:罗马人会让捏尖了嗓门的男童把埃及女王演成一个**,而天神般的安东尼,会以醉汉的形象出现在戏台上。
                  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亚这其实有讽刺当时演员的意思,因为伊丽莎白时代的剧团就是用男童来演女角的。而我的小说则嘲讽了“千年之后”的脑残电视剧,也有自嘲之意。但我想一位趣味正常的读者,是不会觉得遭到了“小人”这个词的嘲讽的。
                  67. 严华对苍天之上的存在喊的:“凡人被他的骄傲所引诱,升起了反抗天神的叛旗,最终毁灭——这难道不正是你渴望的吗?哈!老套的剧本,太不干脆了吧!”——其中的“骄傲”是hubris,希腊神话、悲剧中常常作为悲剧英雄的hamartia(悲剧性缺陷)出现。Hubris并不是日常意义上的骄傲,而特指人在神面前的骄傲。“老套的剧本”——其实是说:永恒的人性啊。
                  68. 古老的迷信:“哪怕罪恶滔天之人在梦中也是无辜的,因此死于睡梦的人的魂魄一定会飞升天界,圆满而终”——哈姆雷特发现叔父正在祷告,就放弃了杀死他的图谋。因为祷告中死去的人会上天堂。这里换成“睡梦中死去的人会飞升天界”。
                  69. 古老的迷信:“屠戮了无辜的睡眠也就毁灭了梦中的故乡,将注定夜夜梦游于可怖的地府。”——Sleep no more! Macbeth does murder sleep, the innocent sleep!……区别是在莎剧中,并非麦克白,而是麦克白夫人将无法入睡!这才是莎翁的天才想象力,不是那些把“天才”当作哲学概念挂在嘴边的浪漫主义者能比的。
                  70. 宁茹在与石人的赛跑中拖垮了远比她强大石人,这样的故事其实是说:旧的力量极为强大,要把新精神扼杀,“一旦被石人赶上,宁茹眨眼间就会被击毙,而站在这拼命飞奔的渺小人类一边的只有时间。”——时间站在了新精神“渺小的人类”的一边,而非冰冷的石头那一边。僵死的终将被淘汰,富有生命力的终将胜利,这是最常见的神话母题了。
                  71. “知识的树和强力的树虽是同一棵树,知识的果和强力的果却是两种果实。”——这也是永恒的主题了。知识与强力之所以是同一的,是因为它们的根都是权力意志。在宗教看来也都是触怒神灵的:无论是宙斯惩罚普罗米修斯,还是耶和华惩罚造巴别塔者。知识与强力之所以是两种结果,却是因为强力赖于价值判断,知识则是价值中立的,否则就称不上“知识”。
                  72. 燕长老的那段“垂暮的老朽之身不会比枯草更强壮,岂需漫山火海才能埋葬?但即便如此,人也只应主动迎击奋起相搏,挑战凶暴的未来……”对人的尊严和伟大的宣示中,难道没有帕斯卡尔的口吻吗?“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
                  但燕长老是“不敬神的”,她比帕斯卡尔果决得多、逻辑彻底得多。
                  73. “你们会有孩子么?你们不需要孩子,因为你们不会死。宁茹,你不会有孩子——因为你们不能死,你们也就不能爱啊。”——这句话其实受的是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结尾处一句话的启发:“可是你没有母亲,没有母亲人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人也就不能死啊。”其实二者除了读起来有点像外,倒没有实质上的关联。但我在形式上是收到黑塞的启发的。
                  74. “燕长老不是像许多老人那样,在越来越弱的气息中渐渐死去,而是说完这几个字后就停止了呼吸。就像是在自己控制之下掐断了生命,不留给死神一丝的时机。”——传闻第欧根尼就是主动闭气而亡,这都是文科生拉尔修在《名哲言行录》里八卦的,像我这样高中生物每回考前三的人,是不相信的。
                  I


                  12楼2013-02-11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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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语】
                    到现在为止,这本书才算结束。因为一件艺术品或思想作品的价值并不是独立的,它的价值其实是被该作品与人类精神史上的其他作品之间的关系所决定的。例如《失乐园》、《该隐》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都是与《圣经》构成关系,《荒原》和《坎特伯雷故事》构成关系。所以我必须把这些都写出来。
                    在这篇后记中,我已展示出支配着这本书的两种激情:其一是对冰冷的逻辑的执着,其二是在价值上对生命的赞美。悲剧精神即是二者的结合,使世界历史向“前”推进的也恰是这两种力量。
                    由于这本书的形式采用的是小说,而小说书后是没有“bibliography”的。所以在出版时省略了这一部分。但如果《武林的黄昏》能出第二版的话,我希望能够把这个后记加上。就看第一版两千本何时卖完了。
                    到现在为止,起码有一点已经很明显了:我写的根本就不是小说。已经有很多人向我反馈:这本书太像戏剧了。尼采说他的哲学其实不是哲学,而是悲剧艺术。但经过我这篇文章的暴露,《武林的黄昏》真的是悲剧艺术吗?在何种程度上它是“世界历史”呢?世界历史又在何种意义上是悲剧性的?“现代人”终于强大到了足以承受虚无……在何种程度上,这本书只不过是世界的“前史”——它仅仅讲述了“江湖纪元元年”之前的传说?
                    过多的解释已是不必要了。当你用“俄狄浦斯”的意象来解释哈姆雷特时,你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认为俄狄浦斯有“哈姆雷特情结”呢?解释在语言游戏中漂浮,它永远无法达到事情本身。类比和比喻是神话与诗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只可能原地“打转”;它创造艺术,而不可能被用来“进一步”揭示艺术。
                    对此书而言,什么才是事情本身?
                    它是关于武林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过去仅发生过一次,将来也再不会有。因为这并非武林中的故事,它属于武林本身,和那最夺目的一代人。每一个人、每一把剑都有仅属于他自己的生与灭,整个武林亦是如此。我已讲完了武林的终结和江湖的起源,还有末代盟主独孤羊神话般的一生。


                    14楼2013-02-11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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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出来啦~~~好好拜读~~~


                      15楼2013-02-11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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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盟主的气魄实在令人叹服,文坛需要盟主这样的正能量!


                        16楼2013-02-11 0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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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独孤羊的取名,也是因为一只孤独的羊在夕阳下叫唤。古希腊语中悲剧即“山羊之歌”。
                          叫唤.....


                          18楼2013-02-11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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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深觉得这本书要合着这篇后记看才更有意思。盟主加油卖~~争取出第二版啊~~~~


                            19楼2013-02-11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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