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抄录了一些什麼,很快就走了。我们也默默站起身,准备告辞。老人进屋换了件衬衫,说「我陪你们走」。我再三推阻,他全不理会,也不关门,已经走到了路上。 我不知道老人平时走路是不是这样走的,一路行去,四处打量,仰头看看树顶,竖耳听听鸟鸣,稍稍给我指点一些什麼,有时又在自言自语。这神态,既像是一个领主巡行,又像是在给自己领地话别。 我按著他的指引、他的节奏走著,慢慢地,像是走了几十年。货郎担的铃声,漂泊者的哭笑,拌和著一阵阵蕉风椰雨。老人走了一辈子,步态依然矫健,今天陪著我,一个不知任何详情,只知是中国人的人,一起摇摇摆摆,走出一段历史。说实话,我真想扶他一把,但他用不著。 走到码头了,老人并不领我到岸边,而是拐进一条杂草繁密的小径,说要让我看一看「大伯公」。我说刚才已经看过,他说「你看到的一定是北坡那一尊,不一样。」说著我们已钻到一棵巨大无比的大树荫下,只见树身有一人字形的裂口,构成一个尖顶的小门形状,竟有级级石阶通入,恍若跨入童话。石阶顶端,供著一个小小的神像,铭文为「拿督大伯公」。老人告诉我,「拿督」是马来语,意为「尊者」。从中国搬来的大伯公冠上了一个马来尊号,也不要一座神庙,把一棵土生土长的原始巨树当作了神庙,这实在太让我惊奇了。老人说,当初中国人到了这儿,出海捕鱼为生,命运凶吉难卜,开始怀疑北坡那尊纯粹中国化的土地神大伯公是否能管辖得住马来海域上的风波。於是他们明智地请出一尊「因地制宜」的大伯公,头戴马来名号,背靠扎根巨树,完全转换成一副土著模样,从树洞里张望著赤道海面上的华人樯帆。 老人很哲理地朝我笑笑,说:「入乡随俗,总得跟著变。」是啊,本来是捧著一尊传统老神闯荡世界,小心翼翼像捧著家谱,捧著根本,捧著一个到哪儿都散不了架的小天地。没想到真的落脚一处,连老神在内,一切都得变。老人已经回身,招呼我去码头了。看著他的背影,我想,这位连英文也已熟习的「拿督大伯公」是会接受小岛即将面临的变化的,哪怕这个变化是那麼大,又发生在他晚年。他一生告别过太多的东西,最后静静地守著这座人丁稀少的岛屿。现在要他告别这种宁静了,他的鱼塘,他的海滩小屋,他的家庭动物园,也许都会失去。他会受得了的,作为漂泊者,他已习惯於告别。 那好,我也要与他告别了。船码头那三两间店铺有点热闹,原来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分。老人真诚地邀我们在一家小吃店坐下,要请我们吃饭。店铺里的人有点惶恐,好像总统突然宣布要在这里举办国宴。老人大声地对他们说:「这是中国客人!」众人一律笑脸,唯唯称诺。 我们婉谢了老人的好意,雇船解缆。半晌,老人还站在岸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