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明朗顿时有了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慌不迭地解释道:“是。孩儿没有斩发了,一直好好留着。……只是、只是从前独自生活,孩儿笨拙不会打理不会梳髻,市井之人也不懂得礼数……”自己也觉得这理由说不过去,再是市井之人,又有谁堂而皇之用刀剑斩去长发,一头断发张扬见人的?当下老老实实认了错,“……孩儿不孝。”
景绪看着这一头断发只有心疼的份儿,抓抓儿子乱糟糟的头发,笑道:“现在有人替你梳髻了,把头发留起来就是,戴上小冠也漂亮些。不着急,你在梅院当差,进进出出也就那么几个人,既然喊佟云五哥,想来他也不会笑话你。”
这是变相地许诺,要带哥舒明朗出席更盛大庄重的场合,给他更多的权势与尊严。
哥舒明朗刚醒来就被父王几句话说得眼眨眨地,一手捉住父王揉他头发的手,将脸贴在父王手心里蹭了蹭,小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了父王。父王的期望,孩儿一定不会辜负。”
看得出来景绪很忙碌,和哥舒明朗说了几句话之后,也没和儿子一起吃饭,吩咐排驾去了梅院,在梅院盘桓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往亲事府去了。哥舒明朗洗漱之后回了快雪轩,景绪仍是不许他往梅院上差,他就老老实实待在快雪轩里,没敢再出什么幺蛾子。
上午接到禄生的带来的消息,说影子回慎思斋了。与他一起回来的长生却没安置在王府,听说被王爷传去了亲事府。哥舒明朗本想去慎思斋见见影子,想起父王佯作阴冷严肃却藏不住心软慈爱的双眼,到底还是没有轻易动弹,只让禄生又跑了一趟,问问影子可有话带进来。
禄生回来禀报说,影子大爷问了,哥舒公子是否无恙。
哥舒明朗想起昨夜挨的家法,真是又羞又疼,偏偏生不起一丝委屈。
当下吩咐禄生转告影子,我无恙。
待禄生离开之后,哥舒明朗就把屋子里伺候的人全都打发了。兀自觉得不保险,干脆进了里屋,躲在更衣的屏风后边。确认绝没人能偷窥自己之后,他匆促解开下裳,察看臀上的伤处,发现和自己所感觉到的一样,昨夜被打得仿佛都裂开的屁股丝毫未损,连一点儿肿痕都没见到。
想起昨夜敷在自己火辣辣伤臀上的冰帕子,想起父王那厚实宽大的手掌,哥舒明朗脸上微微泛红。他是习武之人,很明白父王手里的革带曾给身上带来怎样的伤害,只用冰帕子敷,哪怕是用了上好的伤药,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
——是父王耗损内力催化了瘀伤,填补了根本,伤才能好得这么快。
根本就得不偿失吧。哥舒明朗缓缓穿戴好衣物,眼眶有些发红。
哪怕是关系极好的亲友,倘若不是一方重伤欲死,另一人也不会轻易度气给他。几时见过人用内力恢复外伤呢?说穿了,外伤能辅以针药,且人能自愈,养些时日自然就能好起来,根本没必要动用内力。没有人会为了外伤轻易损耗得来不易的内力,救自己且觉得可惜,何况是救别人?
直到这个时候,哥舒明朗才真切地体会到,父王那句话的真实与无奈。
父王说,小儿,别逼父王狠狠打你。父王舍不得。
背着人的时候,哥舒明朗忘却了那些羞耻,躲在屏风后边狠狠哭了一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只知道,就为了父王那一句“舍不得”,不管做什么事之前,他都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想上三遍,决不让父王为了自己的皮肉心疼为难。
王府大公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快雪轩养伤,御医三天来请一次脉,汤药天天都在喝,叫禄生的内管事每天往慎思斋跑一趟,每到傍晚,天就要黑尽时,王爷就会从亲事府回来,陪大公子在快雪轩吃顿饭,使女点上明亮的宫灯,父子二人说些闲话,待大公子睡下了,王爷才会回执明殿休息。
这样平静无趣地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快雪轩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大丫鬟小丫头连带着执掌粗事的仆役都逐渐发现,他们那位总是目中无人的大公子不知何时就改变了态度,他慢慢愿意低头看看他身边服侍的人了。他不再挑剔替她收拾书案的秋虫,有时还会给秋虫写几个无伤大雅的字,春蕊服侍他更衣的时候,他也不再故意指手画脚,也会点头对春蕊的配饰眼光表示赞许,在屋外服侍的小丫头更是惊讶地发现,大公子居然和夏石姐姐聊柳叶刀和棱形镖,两人还聊得挺开心的样子!
哥舒明朗的安份乖巧让景绪稍稍放下心来,虽说雷厉风行地对儿子行了家法,但景绪心里并没有太多把握。偏偏这段时间自己忙着外边的事,儿子被左龙一拳打伤实在不能带着他整天乱跑,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每天傍晚回来陪儿子吃饭,见哥舒明朗对自己亲昵依旧,并未因为那场教训心生嫌隙,景绪欣慰之余又不免多疼了儿子几分。这儿子睡前非要当爹的摸摸脑袋才肯躺下,景绪居然也没有训斥,反而次次都默许了。
终于等到御医给哥舒明朗换了第三个方子,说是身体已无大碍,喝完最后一副药就上房揭瓦了,憋了快一个月的哥舒明朗欢喜得差点在廊上起舞,当天晚上就抱着父王的手,可怜兮兮地求景绪放他去梅院当差。
景绪没看儿子递来的脉案药方,一面吩咐摆饭,一面问哥舒明朗:“还记得洛英么?”
这么多天来,景绪从来不和哥舒明朗说外府的事,哥舒明朗就有心去问问洛英、长生、李漫真的消息,只是顾忌着自己曾被打得肿了一圈的屁股,还是老实忍了下来。今天得了御医的赦令就兴冲冲请命回梅院当差,最重要的就是想去找佟云打听打听消息。
哥舒明朗也不傻,听景绪这么一问,他突然就意识到,也许那姓谭的老御医不让自己出门还老给自己煎苦药吃,……八成就是父王吩咐下来的。
换了从前刚被父王宠得蒙头蒙脑的时候,指不定他就要撒个小脾气,问父王你为何恶整我了。现在却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明知道父王刻意把自己软禁在快雪轩,居然也没有一点儿委屈,总而言之,父王做的,永远是为我好的,永远是对的。
“洛大哥啊,孩儿当然记得。不知道他可曾顺利脱险?”哥舒明朗实心眼儿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