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松了一口气,左手也慢慢松开,又变回了那慢腾腾的步伐。不一刻,已走回方才绊倒自己的雪堆旁,想起方才脚下软软的触感,稍一犹豫,少年蹲下身来,轻轻拂开积雪。雪并没有积得太厚,只一拂,便露出了它所掩埋的内容。是一具尸体。
尸体脸朝下倒伏在雪地里,大概是刚死不久,身上积雪不多,身子虽已冻僵,但仍残些温软。想是走到此处,或许可能就像自己方才一般,脚一滑,就此摔倒,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一具尸体而已。 少年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一具尸体而已。这座孤城,这座在席卷整个北方的天心宗的狂潮之下屹立不倒的孤城,这座被围了近一年的孤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尸体。城里不缺,城外也不缺。每日,无数的刀枪箭矢在高效而徒劳地收割着生命,或许是因为那无数的英魂——或冤魂——也在冥冥之中对峙,所以战事永远是徒劳的,没人能前进一步,或突围一人。 只有尸体,在这徒劳中一具具地增加。 一具尸体而已。 这座坚城,高达七丈的城墙可以挡住不动明王无敌的大军,但挡不住那些天降的灾荒:饥饿、瘟疫,还有在这之后人心的沦丧、动荡,以及没有出路的绝望。于是,所有人都在慢慢地腐烂,所有人都没有活着,他们只是走在死去的路上。一具尸体而已。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但少年并非没有见过死亡。这座城里充斥着死亡,不时就会撞入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心里。他见过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有人带着甜美的笑冻僵在墙角,有人痛苦辗转着腐烂着死去,有人慷慨激昂加入军队一去不回……没有人能够幸免,死亡在这座城扎下了根。一具尸体而已。 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少年不住地告诫自己,没什么,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一具尸体而已,一具尸体尸体尸体,死透了的随处可见的僵硬的冰冷的苍白的尸体。也许,下一刻那尸体就会被人拖走。听说,在每日晨光未起最暗的一刻,这座城里的鬼影会悄悄浮出,在那黑暗之中有“肉市”的存在,那里有按斤计量的一具具残肢断体…… 一具尸体而已。死吧死吧,没有谁能救得了谁。少年将手中的布包抱得更紧了。这是粮食,足够让自己节省着吃上一天的粮食,足以让自己保存体力,以便明日再到城头劳作一天,再换回一日活命的粮食。 这是刚刚好的粮食,刚刚好到他甚至怀疑这是军营的人经过了精确计算的结果,刚刚好能够维持他的生机,能让他保存体力继续干活,却兴不起哪怕一丝别的念头。哪怕只再少一点,或许已经被饥饿侵蚀的身体就会崩溃,就无法再去那唯一能够挣到粮食的军营工作,然后便是死亡。和那具尸体一样的,死亡。一具尸体而已。随处可见的尸体,随处可见的死亡。只不过这一具凑巧倒在自己经过的路上,被自己不小心发现而已。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是一具尸体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少年却愕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转了身,以同样的步伐,朝来路走去。那不是一具尸体。少年方才查看时已经发现,虽然那气息很微弱,但它的确存在。那不是一具尸体。他还活着。 虽然,可能活不太久了。少年暗骂自己的双腿。双腿却似乎丝毫体验不到来自主人的意志,仍是执意朝方才那摔倒的所在走去,不再似方才的拖拉,脚步却是越来越快,朝那个倒卧在冰雪中垂死的人走去。不管多少次告诫自己算计得失衡量生死,终究,还是不能就这样装着把眼睛闭上啊。看到了,便无法再骗自己。仿佛心内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驱动着身体,那是在理智和情感之外的,潜伏在自己身体里更深的东西。它告诉少年:“遇到了,便不能不管。” 至于别的?再说吧。 重回方才摔倒的所在,少年蹲下身来,伸手拍向那倒卧者尸体般僵硬的身体。 长长叹了一口气,少年却是轻松了许多。虽然那人毫无反应,但少年放在那人肩上的手还能感觉到轻微的颤动。虽然离开了一段,但自己总算没回来晚,这人还活着。 还活着。也就是说,麻烦还在。 少年叹了口气,抓住那人的两肩,一用力将其翻了过来。 血。本应滚烫的血,在这冰雪天气里只一涌出,还不及四处流淌,便已结成了冰。 殷红色的雪和冰触目惊心地自那僵硬的人左腿处扩散开来。透过薄冰仍可看到血肉模糊的硕大伤口,却早已冻结,不再有新鲜的血流出。想来若非寒冷挡住了那人的鲜血,怕他被冻死之前已因失血过多而死了。想来此人一路行来必是鲜血淋漓,只是风雪太大,不一刻就遮掩得全不见痕迹了。 不及多想,少年忙抓住这人的双肩,朝路边拖去。风雪仍急,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下面的雪却已被之前来往的行人一脚脚踩实,滑如冰面,故虽然少年力气不大,但拖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两分的人,却也不是很吃力。不一刻,他便将这伤者拖到了路边的坊内,眼见正好前面有一间倒了一半的残房,便把他拖了进去。这栋房子本来极大,原来应该是个殷实人家,只见它此刻一半已成断壁颓垣,另一半却仍屹立不倒,就知道它原本是极用心建造的。想来当初的主人盖它的时候应该是想着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谁又能知道,忽然间天崩地裂,如今房子只剩了两面残墙,房内的人更不知是不是变成了哪里的冤魂。仅剩的两面墙恰好迎着风雪的方向,房顶虽然残存不多,却仍能稍挡风雪,故在这残屋角落的小小一处,竟然还能在这漫天风雪中保持着一块干爽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