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捷尔,冰雪融化的意思?卡路狄亚听过之后,玩味地喃喃着这个名字,但片刻后就爆发出一阵突兀的大笑,这是什么古怪名字,哈哈……你妈生你的时候壁炉被冻住了么?*
因为这个名字,从小到大我被嘲笑过无数次,早已波澜不惊,而使我惊奇的是,他可以用那么流利的法语冲我讲话。
您能讲法语?我试着转移话题。
但愿我不会,但愿我能忘光那些愚蠢家伙教会我的无用知识。对方忽然紧咬下唇。
每天花着那个人的脏钱悠闲地躺在这里,真不如死了好。半晌,他揪着被单,低声怨毒地说。
——之前看了不少他的资料,我知道他算得上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因为参与左翼抵抗运动,几乎和供职于军政府的父亲断绝关系。现在看来,他的父亲似乎想与他和解,但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的确是让人感到千百倍屈辱和痛苦的。
对不起。我沉默片刻,轻声对他说道。我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还是觉得,自己也许在没有察觉的地方触到了他什么痛处。
一瞬间他有些失神,似乎我的反应略出乎他意料。大概他喜欢看别人满心怒意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平静的模样,而我并没有因为他礼数的欠缺而生气。你要问什么问题就问吧。最后他扔出这样一句话来。
*对笛子同学名字的这个吐槽,版权属于法国某网友~顺说正式见面总得报个姓,于是前边临时扔给笛子同学姓了去的是Verseau,法语里的“水瓶座”,俺觉得音译成瓦梭两个字比较有美感,所以r就被我吞掉了【……
【卡路狄亚】
那场谈话的最后,我们都不再使用敬语,我甚至告诉笛捷尔,有机会我想去一趟巴黎。他望着我,面露微笑。
起初这个法国记者让我无比厌恶,也许是他的举止和气质都太像我讨厌的那些人,那些文雅的疏离的淡漠的人,无论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都只会以虚伪的悲悯神情望着你,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小丑,衬托他们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很恶心。
他一开口,我就放肆地嘲笑他那怪里怪气的名字,但这没用,他毫无怒意。
那时我紧盯着他的眼睛,青绿色的深潭,读不出任何可以窥探可以猜测的波澜;还有他过于白皙清秀面孔上那再客套不过的友好——这在我眼里比拒人千里的面无表情还要糟糕,他布尔乔亚式的齐整衣着,全都没办法不让我恼火。
但我最终没能讨厌上他。
自打躺在这家比牢房还要让人气闷的医院里来,我也见过一些记者,他们会用猎奇的眼光打探,以及用不自知的审判的态度来评估我做过的一切。让他们碰一鼻子灰成了我最大的乐趣,然后我就会大声地用力地笑,全然不把胸膛里浊重的钝响当回事。
可是笛捷尔原本平静得叫我恼火的瞳孔里流露出真切的歉意后,我忽然有了种溃不成军的感觉。
我接受了他的采访,对他讲了我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发生过的一切我认为值得记忆的东西。我还告诉他这次的大赦只是个阴谋,不过是阿维洛夫之流的政治资本,帕帕多普洛斯的军政府已经日暮途穷,可哪怕这个暴君会倒台,阿维洛夫这些人还会在台上,至于帕潘德里欧,哪怕最后得到胜利也只会做一个新的国王。我问他怎么看,他却保持着谨慎缄默的态度。于是我对他说我需要他的观点,语气斩钉截铁,我讨厌置身事外的暧昧。于是他只好讲了几句,语调依然是谨慎的,然而很明显地,他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呼应着我的观点,他也珍视我所珍视的东西。这要感谢法国人天生的政治性吗?
最后我说,睡在医院的床上也许比牢房里舒服,但我这会被放出来可不是为了躺在医院里,而是重新投入战斗,我都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铭。他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担忧的神色,他说我更需要的是健康。
健康?在那个老鼠洞里捱过两年以后,这已经是个对我无足轻重的东西了。
笛捷尔走后的第二天,我整个人都被一种无边的焦躁感攫住,窗外的明亮日光像暴雨一样倾泻进来,把四面墙壁漂洗得更加惨白,我想起来世上有那么一些脆弱的生命,从出生起就被囚禁在恒温恒湿的白色房间里,默默无声地任自己衰竭然后消亡,到最后都以为那惨白的墙壁和床褥,外加一个苍白的自己就构成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