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我童心酸楚。我不知道该怎样言说这位外婆，姥姥在讲到她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有些不屑的口气，没有平日里，说到女娲后人的那种痴情。特别是关于我的娘亲沉睡整整六十年那一部分，后来我回想起来，能够记起姥姥平静声调背后的怨恨。
　　然而我还是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想要永远在一起，似乎是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当你付诸行动，不甘心所谓定局的时候，知道的人，只是在说：自私。因为他们没有身临其境。心中亦为我娘亲的苦命哀叹，又觉得，有些事情，是非本不是那样泾渭分明。比如对于我这位外婆。
　　紧接下来的一天晚上，讲述的，自然是我那亲生娘亲的故事。
　　叙述的长度要比平日长出很多。因为娘亲虽已逝去，但留在生者——姥姥的记忆中仍然鲜明，娘亲的音容至少还能够被在世的人记起。不似那些真正远去的人，随时间推移，先是在现实中消失，后又在人的口中逐渐模糊，最后甚至这个人和那个人已混为一人。
　　姥姥讲到娘亲时，口气中的尊崇是不加掩饰的，在有些段落的叙述中，甚至我感受到，姥姥对于这位她曾经亲自看到过，服侍过，听命过的女娲传人，那种敬畏，甚至超过对女娲娘娘的尊崇。
　　她讲到娘亲是多么地爱惜苗民，多么尊贵，又那样平易近人，讲她温和善良的天性，在听到圣姑告诉她，外婆对她所做的一切的时候，听这一切的她以真正的坦然接受一切，没有丝毫恨意，甚至不是隐忍，而仅仅是坦然。讲她平日里对姥姥说的那些亲切又温和的话语，如今姥姥在复述它们的时候，语音颤抖。讲她以那样的包容对待幼小而不通世事的我，因为知道不久就要离开，爱我爱到近乎纵容。还有，她最后的日子，姥姥说起那时候她没能陪伴在娘亲身边，还是露出莫大的愧疚，虽然错不在她。姥姥讲那一切：阴谋、欲望、欺骗、谎言的世界，还有在这个世界里，近乎绝望的黑暗中，娘亲怎样用她的绝美之躯，为这样一个世界的继续存在，如同她的先祖所做的那样，付出生命。
 　　中间隐约还有一位神秘的英雄的身影，他如同强力的风，为一些事件的发生扫除障碍，最后又如风而去，无人知晓他的背景。英雄的故事，又给事件本身，蒙上了重重迷雾。于是这事件虽然就在四年之前，却也宛然成就一段史诗。
　　这个夜晚，我为娘亲的遭遇哭到昏迷，为姥姥叙述中强烈的感情激动不已，最终是在泪水中昏昏睡去，跌入梦乡寻求安慰，梦中真的看到了娘，她的脸庞美丽忧伤，却有一种面对宿命的坦然，如同我许多年后，真实所见。
　　至此，全部叙述结束。

　　从此有时在寂静的夜里，会猛然想到，虽然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在孤岛上成长的孩子，无心无思地嬉戏练功，但最终这个孩子却是要走向宿命，一些在她出生之前已经发生的事情决定了这个孩子将要遭遇的一切。
　　每每想到这些，都忍不住心中慌乱。因为问题虽然反复思索，却没有结果。
　　于是到了白日，依然做一个无心无思的少女，嬉戏练功，因为岛上的孤寂而闷闷。如此任时光流过。放纵自己在娘亲已然掌握许多高级仙术的年龄，却依旧做一个水月宫里并不出色的弟子，连还魂咒都没有想到要去修炼。
　　就这样平静生活到了十六岁，也许除了中间师父的离去。而后，生命中突然发生巨变。

　　他说，上天垂怜，让他遇到了仙女姐姐，他早该知道老天一向疼好人的；他说，他的爹爹还在病中，他一个人来，是特为来求得仙药，希望能够让爹爹痊愈；他说，爹爹的病，村里的大夫看过，已经明确地宣布说没治了；他说，可是他听说相传仙灵岛是仙女姐姐的洞府，那里有凡间没有的灵药，所以他一定要来；他说，从小我就是跟爹长大的，他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不能够让他出任何意外；他说，在来之前，曾经像《二十四孝》里教的那样，割股疗亲，却没有任何效用。他说，他说，他说……他不断地说，不断地用小手擦去脸上的泪。
　　不觉间我亦落泪，却还在假装是个姐姐，对他轻声安慰。拉着他的小手，带他通过迷阵，看着他在莲叶朵朵中，满是泪痕的脸上出现纯真笑容。带他进入丹房，问他爹爹的病情，从丹药中造出对症之药放入他的手心。又逗他讲外面的故事，听他夸耀“逍遥哥哥”的能力，脸上骄傲。最后送他出去，祝他爹爹好。看着他的小舟离去，轻轻念出一个风咒，希望能够给他带来哪怕是一时的顺风，使他得以带着灵丹安全返回。
　　稍后姥姥返回，还好，一切都没有被发现。我不知道，一向不喜欢外人的姥姥，知道这一切，会说些什么。于是我选择沉默。
　　而这，正是后来一切的真正开始。

　　心绪化为诗行，脱口而出。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太作悲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当你身陷其中的时候，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都足以牵惹心怀。吟到“陌路”二字，再也无法继续，能做的只有哭泣。
 　　他被我的泪水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别哭。我答应娶你，就一定算数。等婶婶老人家病好了，我请她正式上门来提亲。
　　心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可当真？我问。抬起泪眼看他。这副样子必定是难看的，可是顾不得了。我只希望这是真的。
　　句句出自肺腑，相信我……他说着，抱住我。泪水沾在他的脸上，他的衣襟上。却不再是因为绝望，而是喜极而泣。
　　蜡烛已悄然熄灭。黑暗中我不停地呼唤他，逍遥哥哥，一遍又一遍。仿佛一旦停止，就会永远离开他，独自留在没有欢笑的世界。

　　转瞬间已天明。睁眼，看到逍遥哥哥已经穿戴整齐，在床边等着我，在昨夜他焦躁行走过的地面上站立。似乎夜间的一切只是我记错了，一切都未发生，而他就一直在那里站着，等着出发，把药带走去救婶婶的命。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天亮了，我必须走了……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默默送他，到水月宫门口。告诉他一路小心保重，要他快些回去，不要再次遇到姥姥回来。一边努力的希望能够在他眼中看到些许温情。他说，等我，等我回来接你。我笑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从此以后非但不能够微笑，却要在愁愁闷闷中度日，如同我看过那些传奇故事中的女子。那些故事，也是看来消磨时间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总是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消磨。
　　用力摇摇头，想要甩掉这种感觉。

　　姥姥回来，看到逍遥哥哥不见了。你把那小子放走了？她问。却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我就承认了。姥姥在那里哀叹，天意，天意。她如是说。我默然无语。
　　同门姐妹们也在哀叹，天意，天意。她们如是说。我默然无语。
　　晚上，水月宫出奇寂静。只有哀叹在每个人心中回荡，天意，天意。
　　突然宫外有脚步声传来。大家面面相觑。然后有人轻声说，天意，天意。
　　那是些服饰古怪的人，穿黑。想起来了，从六岁的记忆里。他们是黑苗人。是的，是天意，是天意。十年了，终究躲不过。
　　往后的事情如同做梦。等到恢复知觉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我无法动弹，身体屈辱地蜷缩成一团。我是在麻袋里面。
　　模糊记起姥姥还在水月宫，我要回去救姥姥。可是现在这样，我该如何回去。

　　突然光亮出现，亮得刺眼。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陌生，却看到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逍遥哥哥，他在我身边。心中激动，顾不得弄清楚周围的一切，因为这已无关紧要。只是向他求救。姥姥，我要回去救姥姥。十分自然地，声音中有哭腔。
　　他的眼神竟然是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我。他只说，别做声。
　　门外忽然有苗人出现，那两个黑苗喽罗。我脑中只有一片空白。逃不掉了，我想。在麻袋里面已经待得太久，疲惫不堪，无法使出什么厉害法术打击他们。而逍遥哥哥，是一点武功也不会的人啊。我只能够站在他身后看着，傻傻呆呆。
　　他居然真的在动手，剑气飞扬。光芒逼人，直指黑苗人的要害。我在他身后站着，惊异。就在昨夜，有什么事情在逍遥哥哥身上发生了，而我不知道。
　　那两个人被打退，离开。留下我和他在房间里，单独相对。我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说，要回去救姥姥。我要他快点陪我回去，到岛上去。姥姥一定快没命了，她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居然问，哪一个岛？似乎对一切全然不知道。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不过快，没时间了。当然是仙灵岛啊。我焦急解释，要他记起。
　　他带我下楼，原来这是他家的客栈。我在楼下见到他婶婶，一个看过去古道热肠的中年妇人。他向婶婶提到我的时候，只说，这位姑娘。是要让一切慢慢来吗？
　　我们在村子里遇见小虎子，他笑着招呼我，说，他爹爹的病，全好了。逍遥哥哥居然在一边很是惊异。你们认识？逍遥哥哥问。我奇怪，这些他本是知道的啊。
　　小虎子蹦跳着走远，嘴里念念有词。逍遥哥哥配仙女姐姐，哈，天生一对。我的脸微微热了一下。

　　我紧紧跟着他的脚步，生怕他在我眼前突然消失。

　　我们安葬了她们，姥姥，还有同门姐妹。那么多的新坟，累人。完工之后，景象令人心酸。
　　你以后作何打算？逍遥哥哥在一边轻轻问我。
　　当然是，跟着你。我回答。我不会有别的打算了，因为已经完全把自己交付到了他手心里。四周一片荒寂，只有他在我身边。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他在我身边。所以，只能够紧紧跟随他，他是我唯一可以跟随的人。
　　……也好，事到如今，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先到我家吧，反正我家是开客栈的，空房间多得是。逍遥哥哥就这样带我回去。

　　我们回到客栈。小虎子站在大门旁边，神色焦急。他说，那两个黑苗人，还有他们的头领，又来了，拿着刀子。真正阴魂不散，事情发展一环套一环。觉得以后的事情，或许会永远如此进行吧。十年的平常生活，已经是那样奢侈，我命中已然注定不可能平常。这是无从选择的事。
　　逍遥哥哥听了，显得自信满满，那样盲目地相信自己，偏偏又让别人不得不信。
　　我们进去。那些拜月教的人马上围了过来。他们在愚蠢地叫嚣。他们说，姥姥是坏人；他们说，十年来他们一直在找我；他们说起当年的事情，说得和姥姥告诉我的，说得和我记忆中的事情，完全不同。他们骗人。
　　我要他们滚开。他们杀了姥姥，我要他们还姥姥命来。他们说姥姥把我偷抱出宫，我说我爹爹早死了。我说的没有错，儿时模糊记忆中，那个会对娘亲，对我满是宠溺的爹爹，已经在我六岁的时候死去了。
　　我们对他们动手，战斗得有些吃力。我的修为原本平常，因为一直没有上心；逍遥哥哥，初学乍练，修为更不及我。只是愤怒令我们出手无顾忌。两个小喽罗在我们的打击下倒毙。我第一次杀人，逍遥哥哥应该也是一样。那个头领，亦溃退无力。
　　婶婶回来，看到战场狼藉。黑苗头领居然在这个时候抓住她，要胁我们。逍遥哥哥愤怒地喊，卑鄙。婶婶一下就把那头人击毙。
　　终于一切告一段落。逍遥哥哥送我上楼，我马上沉入梦乡。事情太多，让人疲乏。

　　醒来的时候是夜间，是被噩梦吓醒，好可怕，我又梦见姥姥被……
　　我站在客栈二楼的走廊上，站在逍遥哥哥的房间门外，轻轻哭泣。我觉得那样孤独恐惧，不能不哭出来。逍遥哥哥被我的哭声惊醒，走到门外。我告诉他我的梦境。他说，不要害怕，你在这里很安全，我和婶婶都会保护你的。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安心。
　　我又说，我要和你一起睡。我知道，如果能够和逍遥哥哥睡在一起，那么即使再做比刚才恐怖得多的梦，也不会害怕，只要逍遥哥哥在身边。
　　他竟不同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许。他说他是很同情我，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明白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问他，问他是不是嫌弃我。泪又滴落。我问的是一句傻话，可是我真怕，害怕事情果然如此。逍遥哥哥似乎已经忘记一些事情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他真的忘记，那么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意外的包袱，他又怎么会不嫌弃？
　　婶婶上楼，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她那样热切地看着我。一切我都对她说了，边哭边说。她安慰我。我又沉睡过去。

　　次日清晨。逍遥哥哥下楼来。婶婶对他笑。婶婶对他说，决定了，要他出发，陪我到苗疆找妈妈。还向他交代一些事情，一件件地说。我在一边什么都不说。
　　婶婶交给他的包袱，里面有一对玉镯，是送给我的。逍遥哥哥把它们套在我手上，又轻轻对我说，我们走吧。就这样出发。是为了去苗疆找妈妈。
　　码头上只有到苏州的船，我们搭乘了。先到苏州去吧，以后也是走一步算一步。
　　船上的时光，逍遥哥哥一直是那样小心地照顾我。他还是对我好的，只是仍然在保持距离。对外人，他说我们是兄妹俩。我已经不再想这些了，想也想不明白。
　　就这样到了苏州。一路顺风。意外的事是在岸上。

苏州城外。我们听到鞭子挥动的声音，猎猎作响。还有求饶的声音夹杂其间。我们向前。看到了一切。
　　挥动鞭子的，是一位紫衣劲装女子，是美女，眉目间英气逼人。她在抽打一对被捆绑在树上的男女，下手毫不留情。逍遥哥哥上前。这位大姐，他们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这样打他们？他问。回答是说这一对男女不守家规，想要私奔，被罚是理所当然。逍遥哥哥反对，说下人也是人。逍遥哥哥替他们求情。那女子表示同意。可是下一句话，她说的是，各斩断一只手，作为警惕。我惊叫，不可以。
　　就这样陷入战斗。紫衣女子鞭法娴熟，出手毫不留情。我们也只得以杀着应对。最后那两个下人被我们救起，那大小姐，被逍遥哥哥绑在树上。我不要看到这样，我跟逍遥哥哥说。逍遥哥哥不听，我们走远。
　　走到城门，听到那小姐的呼救声音，我感到担心。我要我们回去看看。逍遥哥哥并不情愿，可是他听我的。结果返回之后我们又离开，逍遥哥哥和那小姐斗嘴。走到城门，又听到那小姐呼救的声音，这次是有真的惊惶在里面，我感到担心。我要我们回去看看。逍遥哥哥并不情愿，可是他听我的。我们就往回走，我为那小姐担心，同时心里多少有些满足，因为这件事上，逍遥哥哥并不情愿，可是他听我的。

　　我们看到两个人在那女子身边，淫笑，来意不善。心里不住一沉，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逍遥哥哥已经出声。住手！他怒喝。给这些流氓一点教训，他对我说。我有些犹豫，逍遥哥哥的修为不过如此，可以吗？我只用婶婶的话来搪塞，说，不要惹事生非。逍遥哥哥反对，说这是行侠仗义，不是惹事。我还想要说什么，想要他知道我在担心他，可是对方已经动手。我只有尽力帮他。
　　好在那二人武功并不高明，才被我们轻易击败。他们撤退了。留下那位小姐，跪在地上哭泣。我心想，还好我们及时折回，不然，这样的错误真就是无法弥补。逍遥哥哥问她，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回答他的是一剑。而后那小姐神色惊惶，自己也不曾料到这一剑真的砍中。她扔下剑，跑了。

　　逍遥哥哥刚才在面对她的时候，说，自愿受她一剑，以示陪罪。等到只有我们两个，只是简单地说，那样快的一剑，躲得掉才怪，就昏倒在地。他胸口的血不断地流，草地被染红。这样下去，他是要死掉的。
　　我心里慌张。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冒险一试了，就是师父教过，而我一直没有会的还魂咒。恨自己从前竟然那样愚蠢，以为安定的生活可以永远继续，不管现实中我和姥姥正是为躲避仇家才隐居孤岛。恨自己竟然那样不用功，十年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结果，先是让姥姥死在眼前，接着又是逍遥哥哥。
　　现在我只有逍遥哥哥了，我不能够看着他死。我念动咒文，只希望天意慈悲，它真的会发生效果。我念完最后一个字，眼前昏黑。

　　许久，醒来。逍遥哥哥亦醒。还好，没有永远睡去。我只能够说，老天保佑。
　　逍遥哥哥听我说起使用未习得的咒文，一瞬间眼中有担心。
　　他说，我李逍遥对天发誓，从今以后决不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说的时候他手伸开，是指天誓日说的。
　　谢谢你，逍遥哥哥。我说。不管事情是否能够如此。有他的话在，我已满足。
　　我们进城。

　　刚一进城门，就对这一派繁华大为惊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城市。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游艺。我目不暇接，忍不住开心微笑。逍遥哥哥看到我的笑容，亦笑。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多么好看，他说。
　　我默然。这是我们初遇时他说的话。那一天的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可是他说的话还是一样，一个字都没有改变。笑容亦然。
　　我们在店铺间出进，一间又一间，看不够。
　

　　逍遥哥哥慢慢地从被小姐踢下去的人身下腾出来。他轻轻叫着，哎哟。他挠头，向台上看。突然他大声叫了出来。啊～是你，野蛮丫头！逍遥哥哥亦认出她。
　　他们马上陷入舌战之中。最后，逍遥哥哥在那小姐挑战之下，跳上擂台。我在下面好不担心。擂台上方分明写着“比武招亲”，我不知道胜了怎样，败了又怎样。不，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
　　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睛看着擂台上面，却视而不见。我感觉那女子似乎也在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仿佛是刻意不去看周围一切，我没有这个勇气把看到的一切纷乱表象理出头绪，欣然接受。忽听到周围人群掌声雷动。我抬头。原来他们鼓掌，是因为逍遥哥哥胜了。
　　那些人在议论，说林家比武招亲终于有了结果，是大喜。说这次，林天南定会为女儿的亲事大肆张扬，届时全苏州的人都是受益者。
　　我的心沉了下去。 

 场景切换，这次是林家堡大堂，时间是当天晚上。
　　我听到逍遥哥哥力拒，却理由不充分。说到我的时候，他只说我们是普通朋友。最终他是以没有婶婶的命令，暂时拖延。我被下人送进西厢房，暂住。
　　隔壁就是那小姐的房间。现在我知道，那小姐的闺名是林月如。我听到她在隔壁梳妆。她和丫环调笑，希望一身华服能够得到逍遥哥哥的赞美。她的语气如此娇羞，和我知道的那个骄傲女子判若两人。她也是爱上了。
　　我觉得难受，我捧着心口。我恶心，有些支持不住。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不论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如若不然，不会感觉这样难受。
　　我脑中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我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看到是林家小姐来了。她亦是神色紧张，想要说什么的样子。是要问我和逍遥哥哥的关系吗？好吧好吧，我们是普通朋友，逍遥哥哥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我可以自己去苏州，不劳逍遥哥哥烦心。逍遥哥哥一向想要做剑侠，和武林盟主的女儿相配是最合适的了。逍遥哥哥……我头脑中千百句话说不出。这些话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只能够在等待她开口的空档，想出来发泄。我不知道想这些的时候，我脸上是否写着怨怼。
　　而那小姐只是看我，一直看一直看。眼光似乎是温和的，这样的温和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我依然不知道。她一言不发。一片寂静。空气中只能够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的，她的。我在灯光下看灰尘飞舞。即使是大户人家，灰尘也是有的，你拿它们无能为力。
　　只得我先开口罢了。林小姐……我这样说，没有下文。因为我不知道下文是什么。
　　她微微皱眉。我不喜欢这个称呼。赵姑娘……叫我林姐姐，好吗？她声音中似乎有什么力量让人不得不服从。我挤出笑容回应她。林姐姐……我还拉她的手，无意识地。我的手心冰冷汗湿。
　　就这样开始说话。林姐姐，她问我，昨天是不是我让逍遥哥哥回来看她的情况的。问的时候她在笑。那个呆瓜小贼，估计他才不会这么好心呢！她笑着说。
　　我看出来了，这话根本不是事先设计好的。她说她来，就是为问我这个，其实她连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事必然发生。
　　我为逍遥哥哥辩白，说他对人很好。我们谈着，气氛尴尬异常。我们又在说别的什么，那些废话，因为我们不能不说。
　　只是我没有告诉林姐姐，我和逍遥哥哥是什么关系。她亦没有问。
　　她就这样离开我的房间了。

　　是逍遥哥哥的声音将我唤醒。灵儿，月如，他是这样叫的。举目四顾，周围好大一片血红色的池子，应该是赤鬼王所在的血池。我们是在地底，地底没有风，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弥漫，厚重得险些令人无法呼吸。都是人血。这么多的人血。都是妖魔残害生命的铁证。而这妖魔，据小石头讲，却原先亦是人类，只为追求力量，堕入妖道，残害同胞。
　　打起精神继续前行。周围的一切，如果可能，都是尽量不要去看的。就这样乱走乱撞，居然也能够走到中心，和赤鬼王正面相逢。打败它之后，出现的东西却让我吃了一惊。
　　土灵珠，我不会认错。女娲族失落多年的宝物，原来在这里。心中纷乱，它怎么会出现？该是天意吧。也许这意味着，我，不应该再躲藏了。我一边沉思，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把所想的说了出来。
　　逍遥哥哥听到我说这话。惊讶，问起我是否有什么事情在隐瞒。被他说中了。可是我不能够承认。我说我没有什么不开心，我过得很快乐。这也不是谎言。每当逍遥哥哥稍微关注我的时候，我总是很快乐的。
　　只是林姐姐的目光令我不安。谎言说过头，不只是欺骗别人，有时候也变成了欺骗自己，自欺才能够更加欺人。也许刚才我说快乐不过是谎言，不过我已不能够分辨。既然连自己都被自己的话蒙蔽，真假又如何区分？
　　不管怎么样，尸妖已除，该是归去的时刻了。对着土灵珠做法，我们脱身回到地面。

　　白河村里却也是一片寂静。走向韩医仙家的路上，只感到一片死寂。好熟悉。是那天，逍遥哥哥和我，埋葬了姥姥之后，回到客栈门口时感到的那种死寂。我们加快脚步进去。看到韩医仙被缚在墙角，昏迷。
　　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梦慈被抓走了。梦慈姐姐，我知道的，她于我有恩，如果不是她发现我，我就不会再与逍遥哥哥重逢。而今她被抓走了。我得去救她。韩医仙说，梦慈姐姐是被一伙黑苗人抓走的。黑苗人，在鬼阴山。我们就赶过去了。
　　在山洞口，早有黑苗喽罗等候多时。与他们对话，要他们放掉梦慈姐姐。他们说，可以，不过，我得跟他们走，独自一人跟他们走。我还没有来得及同意，逍遥哥哥就表示反对了。结果自然又是起了冲突。
　　解决掉他们，我们继续深入。在山洞中穿行。最后到了鬼阴坛深处，看到梦慈姐姐被缚。我们刚刚凑上去，就听到她大喊，小心有埋伏。这声叫喊已经不是预警，而是对正在发生之事的补充说明。
　　背后有风声。如果仔细辨听，是埋伏出动。我们回顾，看到埋伏出现。中间领头的人，眇一目，戴着黑色眼罩。他的服色气度，和我早年记忆里的模糊印象渐渐重合，我认出，他是石长老。
　　他叫我公主。他要我回去，回黑苗，跟他们的人走。我不要去，逍遥哥哥知道，逍遥哥哥代我回答。这样的回答不是他们要的，于是，他们要动武，把拒绝变成接受。石长老的实力，当年我是见过的，那样修为高深的人，为博小公主一笑，在王室座前，化武功为表演。现在，这样的实力被用来对付我们。我们不是对手。我们念念有词，还伤不到他们的衣襟；我们来回躲闪，还是接连受伤。我们最终倒地，输得彻底。

　　再次醒来，逍遥哥哥和林姐姐身陷囚笼。我叫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回应。他们尚在伤里梦里沉睡。于是回头，又见石长老。
　　他称逍遥哥哥“这位年轻人”，他要取他性命，因为对于他们的任务，他是阻碍。
　　如果你们敢伤害他，我，立刻自尽。我说得斩钉截铁。这是威胁，也是事实。在他还没有死去的时候，我尚可以用言语预告自己的自尽，如果真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我知道自己就不再会去想别的什么，不及留恋生命，已经任灵魂远走。念动还魂咒的时候也是一样，当时我已经不能够平静地去思索，理出头绪，把各种因素反复考量，只知道既然这个我没有学成的咒语能够救他，我就得念出来。
　　巫王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得了重病。石长老这样说。不管当年发生什么误会，骨肉亲情，我应该回去。

女娲族人。
　　土灵珠在血池底现世，不是我想象出来的。黑白苗族的对立，也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如果天下不再需要女娲族人为它牺牲，那么早在我避居仙灵岛的时刻，一切就应该已经预定，而不需要经过如此曲折道路，特地送我到锁妖塔底。
　　也许是因为虚弱，我能够在幻觉中感受到历代先祖。幻觉中她们都有同样的神情，平和坦然，对于种种不公正，甚至不是选择隐忍，而是彻底的坦然。就连那不为姥姥看好的紫萱外婆，在最后的时刻也有着同样的神情，标准的女娲族人的神情。
　　她们的后代，不会是死于锁妖塔底的人。
　　我开始安心等待命运的轮盘转动，因为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我心平静，知道有什么事情，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紫萱外婆，儿时故事中那样令我不解的人物，我忽然完全明白了她的全部聪明和愚蠢。
　　许多普通的人，他们真的喜欢上什么，未尝是不贪心的。一旦爱了，都要说一生一世，一生一世还不够，还要生生世世。我们总是贪心不足，希望不只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是海枯石烂两心不渝。世界上那么多人，有智慧的是少数。
　　有时候这样的想法，倒也未必是最初所愿。那些君主们，天纵英才，创业时未必没有智慧，最终还是免不了求仙问道，希望万民永远由他统治（抑或护佑？）。小石头，自从我入塔以来，就和他分开了。他当初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佛，却堕入魔道。
　　神仙妖魔一线间。神仙妖魔一念间。道非道，魔非魔，善恶在人心。世界是多面体，从不同的角度看它，就会看到不同的影像，还要加上心魔的干扰。
　　紫萱外婆只是执着，到了近乎疯狂和贪婪的程度。女娲族是圣人家族，她不是圣人，她只是普通人。任何家族都会有例外。普通人在世上总免不了爱欲纠缠。如果不是紫萱外婆，而是另外某个痴心女子，有了她的条件，所作所为甚至可能完全相同。就算原来不想如此吧，一步步走下来，总会距离当初的想法越来越远。只是她们没有遇到这样的机遇条件。
　　当初听到她某些言行，并非没有智慧的人物，只是一叶障目，使她一遇到爱人，就一切都看不清。她希望岁月静好永世安稳，任人间风云变换。其实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实现。人总会为自己的欲望给天下带来灾难，这时节也永远要有人主动去做牺牲。女娲族人就是那上天选定的祭品，既然是，就永远逃不掉。
　　也许她自己一知道，但仍然忍不住尽力尝试。也许她做得那样决绝，有时候都会怀疑种种付出是否代价过大，同时又因为已经做了那许多而不能够停止。
　　那么你的娘亲呢？我心中有声音问我。不要忘记，她为了你紫萱外婆的私欲，沉睡六十年。
　　我无语。这是事实，任何人都无法为她辩护。事实上，她自己恐怕亦不需要。只是想到，也许说，母性是女人天性的说法，只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实情并非如此。

　　那些小妖渐渐同我相熟，会来同我聊天。
　　许多小妖，它们总是说，自己刚刚出生，连世界都没有看清楚，就被封入塔中。有的小妖，会说自己是主人家的某某器物，渐渐沾染人类的灵气修炼成形，本来想用自己的功力帮助主人，结果却引得四邻惶恐。有的妖怪，会说它和伙伴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栖息在自己的出生地，将偶尔路过的行人戏弄一番。有的妖怪说它们原本不想害人，只是人类既然一直认为它们要害人，它们又不能够证明自己无辜，倒只好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有的妖怪说，妖伤人，人恨妖，是上天的意思，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人妖永远要不共戴天，它们被封入锁妖塔，只怪自己运气不好，它们没有任何怨言。

　　如此日子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塔底待了多久。我的睡眠已经彻底紊乱。
　　那时节应该是半夜，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还是我有所感觉。虽然感觉是半夜，我仍然醒着，睡不着。我忽然听到身下有脚步声传来，无比熟悉，我不会听错。我向身下望去，看到的是我没有想到会来的两个人。是的，是人，逍遥哥哥，他身后跟随的是林姐姐。

　　我有些没有想到，曾经千百次盼他出现，又千百次失望，没有想到，如今一切成真。逍……遥……哥……哥……我只能够轻轻地呼唤他，慢慢继续。我只是丑陋的蛇女……又失去化成人形的能力，你又何必……犯险来救我……
　　我看到逍遥哥哥慢慢后退，一脸的不置信。不，不可能，我的灵儿，我的灵儿是……语无伦次。
　　又吟诗。仙灵仙岛藏仙踪，翩翩少年把仙求，仙宫仙女不相识，错把牛郎当情郎。其实还是不切题的，逍遥哥哥已经到了塔底，我尚这么说。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虽然没有诗句如现在，可心中当真如此思想。
　　我看到逍遥哥哥的眼睛渐渐清晰明亮，眼神渐渐坚定。他看着我，一直看。他最终大声呼喊起来，灵儿，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过去的一切，他已经记起。

　　我又在逍遥哥哥的怀里了，像水月宫那夜，原本心中已断绝一切希望，却偏偏能够实现所有奢望。林姐姐，她在旁边看着，恬然微笑。太好了……她说。从今我们三人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可是镇狱明王出现在我们面前，气势汹汹。而逍遥哥哥，他在我身边，还是坚定地维护我。我看着镇狱明王三头六臂，心中异常清醒。
　　所谓妖孽，其实是个太泛泛的称呼。这个字眼背后的真正含义是：异端。而事实上，所谓的异端未必是真正的凶恶，只是同他们的标准不同，给他们的统治带来威胁。他们要消灭异端，不是因为异端的存在威胁苍生，即使异端真的在威胁苍生也是如此。他们担心的仅仅是自己的地位不稳。
　　而我，属于女娲族。女娲族人也是异端。这只是对于某些人如此。苗民，我记得儿时娘亲向他们发话的时候他们一脸崇拜，记得他们平日言谈中对于女娲娘娘及其后人的尊崇。我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力量觉醒。从前竟会认为自己死于此，虽是一瞬，想起也觉得好笑。事情还没有完成，我不能够在游戏中途行将逃离。道非道，魔非魔，神佛也不能决定我的命运！
　　镇狱明王来势汹汹，我们以信念抗他。我们相信我们终究会赢。
　　果然。

　　那么多的妖，都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要出去，你们应该有办法。它们说。可是我们没有办法。逍遥哥哥的行囊中，书中仙跳出。它是书虫变化的妖类，对典籍无比熟悉。它说，要我们潜入化妖池底，断七星磐龙剑柱，毁塔，才能够出去。
　　我们就下去了。林姐姐行走时的动作出奇地静默。
　　剑柱一一毁坏，直到最后一根。我们感到巨大的震动从头顶传来。
　　我们全都身陷化妖池中。逍遥哥哥在护着我。林姐姐立在石板上，把她的手伸给我们。突然头顶有巨大的阴影逼近。我们抬头看，那么巨大的一块八卦石在我们上方正中央，一切都在瞬间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