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叫荣华.荣华富贵的荣华.
自我懂事起，我便每日不停地向母亲抱怨自己的名字是怎样的俗不可耐，再看看别人家的女儿都有一个秀气好听的名字，我觉得自己都低到尘埃里去了.每当这时，母亲都会将我拉到她面前，脸上是一贯恬静温柔的微笑，用她那饱经风霜的手轻抚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我为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信任的，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必须要自己努力去获得，任何承诺都不如自己可靠.”
那时的我真的很小，但是我的心理却很成**亲的脸上虽无时无刻不浮现着那种从容静好的微笑，然而每当她与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都能在她眼中看出一种后悔，一种深深的绝望.于是我知道了：母亲是曾经被伤害过的人.
关于我的父亲，我没有见过，从出生之日到现在连一面都没有见过，母亲也从未对我提起过他，甚至于我的名字一直以来都是荣华，母亲从未告诉过我我姓什么.我曾多次无意中看到母亲失了神一样呆坐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支鎏金的牡丹发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落.我的心中了然，母亲应是被我那所谓的父亲深深伤害了罢.
明白了这些，我的心中反而释然.荣华便荣华吧，俗气些又如何，那是母亲对我的希冀，不愿我再走上她曾走过的老路.

印象中我的童年是只有三件事的：学习，发呆，被别人家的孩子扔石头.
母亲出自书香世家，十分重视对于子女的培养.为此她请了老师，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女孩子应该掌握的都细细地教我，我甚至学习的比那些当官人家的小姐还要多.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让我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能够更好地生存下去，但是谁知道，为我请老师的钱是她用双手做了多少活计挣出来的.因此，我用心地学习，努力地学习，拼了命地学习.我其实是很聪明的，对于这些东西也做的非常好，母亲甚感欣慰.
然而我却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怕伤了母亲的心，怕她感到自己的付出付之一炬，怕她对生活完全绝望，我仍然用心地学习着.但我从没有放弃过自己所喜欢的，我常常在夜间手持一卷书缩在墙角，点上一盏灯，怕母亲发觉还在灯上盖上衣服.而我所读的这些书，有时是一些招式，有时则是兵法一类，均是我用母亲给我的那些首饰与卖书的小贩交换得来的.
没错，我喜欢武，我喜欢兵，我喜欢战争.
这看似有些荒谬，但却是真实的.我身处乱世，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本应一心求安.然而我却独爱战争，不知为何，每当我平静地坐着的时候，总能感觉心中仿佛烧着一团火，将我狠狠地淹没在其中.我隐隐有种感觉，我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这乱世，仿佛总有一种使命在等待着我去完成.
在日常的学习过后，我时常坐在略显破落的院子里发呆.看着那四方的天，四方的云，四方的世界.环顾四周，细细琢磨这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所居住的这个小院有着遍布青苔的石板，坍塌了一部分的围墙以及趋于枯萎的植被，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我家境的贫穷萧条.但我在这里生活长了，却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生活更能磨练一个人的心志.在这段闲暇的时光中，我学会了怎样与人打交道，怎样融入这个社会，怎样在做着这些的同时将自己真实的情感深深埋藏于内心深处.生活的不利与我而言反而是益处，我学会了怎样成为一个心藏城府的人.
生活也并不总是平静的.每当我坐在院子外面时，总会有三五个结伴的孩子一边嬉笑着一边朝我丢石头.他们口中却还念念有词，说我是“没爹的孩子”，说我是“没人要的野杂种”.彼时我实际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对于他们的讥讽不予理睬.但是每当他们涉及我的母亲时，我都会顺手捡起脚边的石头狠狠扔过去，而他们则哄笑着散开逃跑了.此时若是母亲在院里干活，就会跑出来心疼地将我揽在怀里.而我此时唯一的感想便是替母亲感觉到无比的屈辱，无比的不甘.
这其实就是我最真实的生活，虽然有些不称心，但是与母亲在一起我感到很幸福.但我却终是忽略了，母亲不能伴我一生.人生总是充满了很多变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终将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亦或是看客，这场乱世漩涡早晚都会将我无情地卷入其中.是与非，我都只能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在这样的乱世中，我要的荣华，早晚都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就如同母亲赐予我的名字一样.待到千年过后，繁华落幕，除却荣华后的我怕是不会再给世人留下什么东西了罢.
但我经历过一切的沧海桑田，看透了全部的世态炎凉，便不再需要其他的什么了.

那一年我八岁.我的人生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曲折坎坷的.
在那之前，我一直与母亲住在临近韩国边境的一个偏僻的小乡村里.虽然我们的生活算不得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村里的贫穷人家，但是与母亲住在一起，我感到十分满足，便不太在意那些物质上的东西了.
其实，我的童年是决计无法用“好”这个字眼来形容的.在别人家的小孩都在斗蛐蛐捉迷藏的时候，我却要学习许多据说可以让我在乱世中生存下去的东西，例如刺绣女红这类我根本不喜欢的东西.所以，在听着门外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的同时，我却要面对着老师一板一眼的训诫和说教.这还罢了，我还得忍受各种各样的讥讽.嘲弄以及白眼，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寻常孩子或许会用“凄惨”来形容我的童年，而实际上我那是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只觉得有这样不堪回首的童年，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比这更糟了.但是当许多年过去后，我已历经许多世事变迁，那时再来回顾我的童年却由衷觉得：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安逸，最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再来说说那年发生的事.我的家庭，已经说过了，几乎算得上贫穷.然而母亲为了给我请教习各种技艺的老师，没日没夜地砍柴.耕种，硬是用不甚宽厚的双手挣得了我的学费.母亲毕竟不过一介女子，多年的劳累终究是扛不住的，终于，在我八岁那年的开春，母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母亲干活挣得的报酬全部用来给我请了老师，此时一病，竟连给她抓药治病的钱都没有了.
母亲就只得日复一日地硬撑着.两个星期下去，她已经完全没了胃口，任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整个人瘦的只剩下一层皮包着的躯干，脸上更是憔悴不堪，与以前那种恬静大方的神态一比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偶尔咳得厉害了，还会咳出一些殷红的鲜血来.见母亲这样一日日地病下去，我的心中一边万分地焦急着，一边一截一截地凉下去.一日，她突然将我叫到床前，看着她那副交代遗言的神态，我的心终是全部凉了，再看什么都蒙着一层黯然的灰色.那时想不起来，等到日后再去想那时的心情，就能找到一个比较贴切的句子去形容了：我的世界，坍塌了.

母亲将我叫到榻前，用她那干瘦且无力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咬咬唇，拼命忍住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轻轻跪了下来，将母亲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母亲的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丝毫看不出半点对于将要来临的死亡的恐惧.
“我怕是快要不行了，有些事现在不告诉你，也就再没有机会了.”母亲的声音很小很轻，有一种勉强支撑的虚弱感，仿佛这口气一松，面前的这个人就会不复存在一样.听着这样一句近乎绝望的话这样云淡风轻地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我一瞬间愣住了，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此时的心情该如何表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该有什么应有的动作.于是我只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呆呆傻傻地跪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想要用尽我一生的力气.
母亲直直地盯着屋顶，开始对我讲述她以前的故事.
“那一年，我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父亲母亲为我选择的夫婿是当地富商的儿子.那人霸道无理，不学无术，只是父母被他们的聘礼晃花了眼，硬是要将我许配给他.我心中万分不愿，于是就在当天晚上悄悄从家中逃走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独自离开过家去陌生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心中又紧张又害怕，竟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走到了韩国与魏国的边境地带，恰巧两国的守军因一些小事起了冲突，一场真实的战争就在我的眼前展开了.在一片片刀光剑影厮杀喊叫之中，我被吓得头脑一片空白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后来，一位骑着骏马的将军出现了，他只凭借令人胆寒的气势就平息了这场战争，还把我带回了他的营帐中好生照料.”
母亲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仿佛沉浸在旧时的事情之中.“我向周围的人打听，知道了他是韩国的将军，此次是来边境巡视的.他问了我家的位置派人寻找，但回复的结果却是我家所在的村庄已变作一片废墟，或许是经历了邻国军士的扫荡，村中更是再无一人，不知是全部遇害还是迁去了别处.只是这样一来，我便只好在他的营中长住.日子一长，我二人渐生情愫，我怀了他的孩子.”
说到这里，母亲看着我的目光显得柔和而慈爱.“那一段时光真的十分幸福，但是后来，韩王将他召回了新郑，我祈求他带我一同回去，而他却只是将一支鎏金的牡丹簪子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了一句‘等我’，便只给我留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深信着他对我说的话，每日都挺着大肚子坐在门口，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一坐就是一整天.之后，我诞下了你，可我还是坚信着总有一日他会来接我，便总是抱着你在那大门口日复一日地守望着，希冀着他会想起我，会把我接到他的身边.”
母亲的眼睛湿润了，目光有着失望到绝望的感觉.“可是你知道我后来在旁人眼中听说了什么？他在新郑是有妻子的！还有一个儿子！那我算什么？想理就理不想理就扔的玩具么？我宁萍到头来竟成了他人婚姻的破坏者！那我的婚姻却由谁来负责？”
一时间母亲的情绪波动非常大，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还吐了一些殷红的鲜血.我吓得只能呆呆地唤着“娘....”，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她颤抖着从怀中抓出那支鎏金的牡丹发簪塞到了我的手里，断断续续地说：“你的父亲是如今的韩国大将军卫忠.以后，我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要好好地活下去，记住娘的教训，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要将所谓的海誓山盟当做真的，你想要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来获得，永远，永远都不要走上娘的老路.”
言罢，母亲那干瘦的手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她的眼睛仍然睁着，在那里面，我看得到一生的等待，一生的期盼，一生的悔恨，一生的执念.我颤抖地将她的眼睛阖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伏在母亲身上绝望的哭泣着，哭到嗓子嘶哑，哭到再也没有眼泪，仿佛要把我一生的眼泪都由此流干.
我将我家的房子卖了出去，将母亲安葬在了离村子不远的一个风光很是秀美的小山上.跪在母亲的坟前，我对着母亲的墓碑发誓：娘，您放心，荣华一个人会好好的生活，从今以后，荣华不会再掉一滴眼泪，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人对我许下的誓言.您安息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又对着母亲的坟拜了三拜之后，我打点好行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承载了我满满记忆的地方.

如今，我已经亲手将心中不可磨灭的尊严剜了下来，复又丢在地上狠狠地碾压成了粉末.心是疼痛的，眼睛是干涩的，但我的思想却是从未有过的通透.现在我看清楚了，在残酷而严峻的现实面前，那些所谓的自尊和信仰如同美好的泡沫，只消轻轻触碰便能消失殆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在这个乱世中，傲是可以的，但是现在的我，弱小无所依的荣华，我没有傲的资本.
在这种境况下，我只能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将原来的我打成碎片，再一点一点塑造出一个全新的我.我拥有了冷静的头脑，缜密的思维，深藏的城府以及虚伪的外表；与此同时，我也失去了很多，天真，善良，同情，真诚，这样的词语从此再与我无缘.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对是错我无从分辨，但我的心中只有这样一个信念：我要活.
第二天一早，小镇上早起的人们就注意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的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那一双如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和可怜，这使得人们不得不在她面前驻足，施舍给她一些吃食或是几枚铜板.
每当我扮作这样一幅可怜的样子博取同情的时候，心里总会出现这样的一段对话：
首先心中响一个正直而严厉的声音：“荣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好好看看你自己，只怕现在你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罢？”
而此时另一个声音就会跳出来反驳，带着尖锐的嘲讽：“那你到是告诉我，除了这样，我还能如何在这世上存活下去？”
先前的声音中更是带上的深切的绝望：“没有一点点的真诚，没有一丝丝的善心，荣华，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是一个魔鬼啊！”
第二个声音苦笑了一声，道：“魔鬼又如何？这便是这个乱世的生存之道.如果只有魔鬼才能更好的活下去，而那些善良的人们则无法生存的话，我不介意把自己变作魔鬼.”
沉默半晌后，两个声音一起叹了一口气，齐道：“这，就是乱世.”
随着声音的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我心中所有的光明，给我的世界只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黑暗.或者可以这样说：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心.

在这些日子的行乞中，我发现了一些以前从不会注意的事情，使我的眼睛更能够发现事情的本质，同时的，也使我的心更坚硬寒冷.
小镇上的人并不很多，但是这里却流浪着不少像我一样无家可归只能靠行乞度日的人.我凭借着那副我见犹怜的外表很容易就与他们熟络起来.我发现，其实真正的温暖并不是只存在于那些所谓富贵人家的.
就比如现在，我与其他几个同是小镇上的流浪人围坐在一起.身上单薄而破烂的衣服已经挡不住寒风凛冽的侵袭，只能与他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大家都拿出今日乞讨来的饭食共享，而我因为年纪小又讨人喜欢的原因，总是会分得比其他人多一些的食物.慢慢咬着自己手中硬邦邦的冷馒头，再抬头看看那些直到此时才喝的大醉而归的富家子弟，脑海中就这样蹦出来一句话：
人的视野太大了，看得到连绵的山，看得到碧蓝的天，看得到天际尽头那天山相接的一线：人的视野又同时太小了，只看得到有钱人家那花天酒地的生活，却看不到那残破的一堵断墙边，一群食不饱穿不暖的人们相互扶持着存活下去的场面.
如果我生在后世，也许就会用这样的一句诗来概括自己此时的感触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以前在母亲的庇护下，我并不会有类似这样对于生活的感慨，之所以会有这些，只怕是因为生活太残酷无情，而我，正不幸的处在了生活的最底层吧.只有跟这些身份地位都如此卑微的人相处，才能愈发在心中有这种感情.
我与他们都一样，都是处在社会最低端，远离人们所能看到的视野之外的人，为了能够活下去，不惜付出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尊严骄傲，活的像空气中微不可查的尘埃一样的人.

此时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天气日复一日的冷下去，最严寒肃杀的冬天就要来了.
随着小镇上的流浪人一点点减少，而那冰冷地面上的尸体一点点增多，我意识到冬天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如果没有一间屋子来阻挡严寒，或许明天，我也有可能化作一副无人理会无人关注的枯骨.
于是我便像刚到这个小镇上时，去一家家店铺请求收留，而他们看到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进入了自己的店中，都唯恐脏了自己的地方，马上毫不留情的赶出去.在站到最后一家尚未进去的客栈门前时，我其实已经不抱着什么希望了，如果这家客栈的老板也不打算收留我的话，那我就找一个地方自己了断吧，起码比这样猜测着自己可能会在那天被冻死来得干净利落痛快的多.
客栈的老板是一位女子，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生的膀大腰圆，一双眉毛天生上挑着，乍一看仿佛凶神一般.我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轻声问道：“请问，您这里还缺伙计吗？”

她抬起头来，将我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衣服破破烂烂，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头发因太久没有清洗都变成了一绺一绺的，脸上黑黑的看不清面目，只有那一双眸子大而明亮，仿佛没有一丝杂质的黑曜石一般，透着软懦和无邪.身板生的又瘦又小，柔弱地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吹过就可以被卷个跟头一样.
我心里清楚的很，就店伙计而言，我现在的外貌和身板是绝对不讨喜的.
那如同凶神一般的店老板在一番打量后，竟然没有将我赶出去，反而问起话来：“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活啊，我这里可不会养吃白饭的.”
我心中暗暗一喜.怕就怕她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就赶人，现在我倒是有把握可以留在这了.于是我有些欣喜的开口：“我可以挑水洗衣劈柴打扫....什么粗活累活您尽管吩咐就可以，我都做的了的.”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怀疑和犹豫，仿佛在思考着我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我立马说道：“工钱我不在意的，您看着给就行，我来您这不过是想要有个住的地方罢了.”
她听到我“对工钱不在意”，眼睛顿时就亮了，连连说：“好啊好啊，那你以后都在我这里帮忙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荣华.”
=================================================================================
几天的打工生活下来，我竟有些后悔了.
平时我要负责整间客栈的卫生，还得在得空的时候洗衣服劈柴.这些活其实不算什么的，我以前在家里虽然也不是每天干活，但也并非是完全娇生惯养的.这些活，虽然苦点累点，但是能够换来一个住处，不必凄惨地冻死街头，那我也就忍着累做了.
只是这间客栈的生意并不如这镇上其他几间的好，有时一天都挣不到几个钱.每到这样的时候店主就会十分心烦，常常在后院的酒窖里喝的酩酊大醉.醉便醉了，可她醉酒之后就喜欢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打人，有时是树枝，有时是竹简，甚至有时抄起凳子就砸向身边人的脑袋.因着这个缘故，店里原本的伙计都走得差不多了，最后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于是我又要一人担下所有的活计，又要在店主喝醉时默默地挨打，这日子，真的还不如乞讨的时候来得轻松.
我有时就会一边干活，一边思考：是不是我错了？我本想着找到比以前更好的生活，结果却过得连以前都比不上，如果我坚持以前的那种生活，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现在的境遇了？一切都只是我自找的么？
随即我便自嘲地笑了.是生活太残酷，乞讨是冻死，打工是打死或者累死，一样是死，不过是说法和方式不一样罢了，有何必去计较是以何种方式去死的呢？生活太残酷，没有活路.

彼时我刚满九岁，而面前的这位韩相之子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孩，连称作少年都觉得小了些.
可他还是直接伸手挡住了树枝，随后仔细打量我此时的狼狈模样，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先是对那店主说道：“她还是个这么大的孩子，你竟忍心如此打她么？”随即转向我，道：“被打成这样，你也不知道还手？连躲避都不会么？”
胸口的位置就那样没来由地一酸，眼睛也顿时涩地发疼.
我自嘲地笑笑.心都已经没有了，还为什么会心疼，为什么会想要流泪？
原来我也想要的.从那样黑暗那样艰苦那样潦倒的生活中撑过来，活下去，原来我也想要有人可以保护我的，就算是一句问候也好.他不过那样轻轻地一抬手，那样轻轻地一蹙眉，我却从来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
在这样的感动之下，我......没有流泪.
在怎样的事情面前，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是荣华.我是荣华啊，是那个在母亲坟前发誓不会再哭泣的荣华，是那个沿途行乞也要活下去的荣华，是那个早就没有了心没有了感觉的荣华，荣华，怎么会哭呢.
哭这种权利，早就不再属于我了.
他见我呆立许久，便没有再与我说什么，而是叫来一直跟着他身后的人吩咐道：“她挺可怜的，把她带回府上做事吧.”那人得了命令，就立马掏出钱袋跟那店主交涉.别看她虽然喝醉了，却还没忘记挣钱，立马眉开眼笑地示意我跟着他们走.
我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终于脱离那种阴暗的生活了？我不用再每天劳累外加挨打了吗？幸运终于眷顾我了？
我立马扑通一下跪在救了我的张良面前，地上的石子有些咯人，可满心欢喜的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其实以前行乞时为了博取同情我常常这么跪着，但似乎只有这一次，我是真的感激，真心的行大礼.
“多谢少爷的恩典，此等恩德，永生不忘.”
“起来吧.你叫什么？”
我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欣喜：“回少爷的话，奴婢唤作荣华.”
=================================================================================
我跟着张良来到了韩相府，看着那庄严华丽的大门，典雅大方的布置，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充满了光明和希望.我的心中也真的是在真真切切地感激着张良，这个将我从那种非人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人.
回忆往事时却只能辛酸地笑笑.我以为自己成熟得可以了，原来还幼稚地很，以为自己离开了那社会的底层，进入了这富贵无比的府邸，我的生活就可以好过一百倍，我的地位就可以随之提升不少.
原来都一样.
天下的人心，管你是富贵还是贫穷，人心终究是人心，终究是险恶，哪里会变呢？

尽管我是跟着张良进了韩相府，可我与他而言不过是路过偶遇顺手救下的一个小丫头罢了，哪里会在意.管家将我安排在了外院做洒扫的婢子，于是我在相府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除我以外府中还有很多其他的婢女，我与她们同住在低等的下人房里，睡觉的话就是一张大通铺，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那种.
然而我是她们中间年龄最小的一个，又是新来的，于是就在一开始吃了不少苦头.
我会在萧瑟的深秋里不得不将一双手放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浣洗衣物，双手冻得一片青紫，一点知觉也无.而其它的婢女们就坐在门槛上，一边唠着家常，一边把手里本应由她们自己来清洗的衣物丢给我.
我会在终于干完好几个人的活之后，满身疲惫地来到饭堂，却被告知我因手脚太慢而错过了开饭的时间，最终只能对着一片漆黑的天幕慢慢啃着手中一个又干又冷又硬的馒头.
我会在睡觉的时候被左右两边的婢女毫无美感的平摊睡姿挤得没有容身之处，最后不得不坐在寒气侵骨的地板上枯等天明.偶尔抬头望一望天际，最终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消逝在浓重的夜幕之中.
这与以前那行乞的日子，那在客栈打工的日子，可有什么区别么？
原来只要期望的越多，失望的就会越多.
不过还好我与人交往的本事相当不错.一个月之后，我就凭着或是一些小小的恩惠，或是帮人传递什么物什，与府中的婢女们搞好了关系，也不必再受人欺负了.
就在这个时候，韩相府中进来了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叫做若鸢.

那一日天气晴好，那个名为若鸢的女孩子由管家领着进入了韩相府，也成为了一个小丫鬟.
她的年纪与我相仿，不过九岁出头而已.可是她的长相虽然稚嫩，却可以在尚未长开的眉目之间看出一种倾城之姿.可以想见，日后她恐怕也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美人吧.她的相貌在细细端详之下却与常人颇有不同，皮肤虽然很白，但就是有种毫无血色的感觉，嘴唇是极浅淡的粉色，也如同失了血一般，而那披散着的头发，在阳光照耀下仔细观察，竟透出些蓝紫色来.好奇异的面容！
而她那气质则更令人心折.明明穿得破旧，可偏就有种雍容华贵的感觉，仿佛她生来就该是贵族，而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则早已融入了血脉之中一般.她站在阳光底下，那般温和的一笑，仿佛是整个世界上所有善的集合体.我当时就感觉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很想跟她打招呼，跟她成为朋友，与她并肩而行.
可是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荣华，你配吗？
是啊，我已没了心，这般丑陋不堪，又有什么资格去站到这个如天使般的女孩子身边，玷污她的世界呢？本就是不配的.
于是在她冲我微笑的时候，我只是匆匆回了一笑，转身便走.
只是不想让这女孩染上我这属于恶魔的气息啊.
=================================================================================
我很喜欢若鸢这个女孩子，却并不代表着韩相府里其它的婢女们一样会喜欢她.
于是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亲眼看见她们用当初对待我的方法，再一次用在她身上.
她也曾被迫在冰水里洗衣，被饿饭，被人霸占床铺.然而她从不反驳，她们要她做什么她便去做了，也从不想着讨好她们摆脱这种生活，总是在被欺负的时候温和的笑笑.那笑容，直看得我心酸.
婢女们很厌恶这种态度，就仿佛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便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于是我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轻轻走到还未洗完衣服的若鸢身边，分担她一半的活；会在她没饭吃的时候悄悄将晚饭时留下来的一个馒头递给她；会在她没地睡觉的时候不由分说把她拽到我的床铺上，自己则坐着等待天明.
终于在我第三次塞给她一个凉了的馒头时，她对我说：“谢谢你这么帮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轻吐出：“荣华.”
她笑起来，如同一朵清洗淡雅的茉莉：“荣华，你可愿意与我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么？”
我咬咬下唇，半晌，终是微微笑道：“好.”
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韩相府中的九曲回廊里，我与若鸢结拜姐妹.
我们向着月亮并排而跪，她搓土为香，朗声道：“明月作证，我姬若鸢今与....对了，你姓什么？”
姓什么？这件事我一直不愿意提起，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忘记.我答道：“卫.”
“好...我姬若鸢今与卫荣华义结金兰，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人神共愤！”
我跟着她念完后，便一起坐在回廊的台阶上.她转头看我，说道：“我是六月初二的生日，你呢？”
“冬月十七.”
“那以后我可就是你姐姐了啊！”
我看着她，轻唤道：“姐姐.”
无论以后会是怎样的沧海桑田，此时此刻的这一声姐姐，我的确是真心实意说出口的吧.

之后的一段日子，凭心而论，我真的是感到十分幸福的.
可能会受到不公的待遇，可能会遭到嘲讽的言语，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真好，这般黑暗惨淡的生活，有人就在你身边，陪着你挨着，受着.
真好.
若鸢....不，姐姐，谢谢你.
但是其实我在那日结拜后就一直有一个深深的疑问，是关于她的姓氏.
姬.
一个流传了千年，代表着无上荣誉的姓氏.
那么若鸢，也是一个贵族么？
我曾问过她这件事，她只笑着说：“我也不太了解，只是我的母亲从小就在我耳边重复‘你姓姬，一定要记住，你姓姬’，我也不知道她是要干什么啊.”
“那你的母亲现在.....”
她垂下头，不再说话，我自知失言，连忙道歉.
后来我在与她的对话中了解到，她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是从小和母亲弟弟一同生活.半年前，有一些奇怪的人开始追杀她们三人，于是她们便四处躲藏，最终母亲被他们杀死了，弟弟也被带走，只有她因为被母亲藏在了柴草垛下才幸免于难.
这到使我想起另一件事情，前几日在那些婢女的闲聊中，我听说了一个名为“阴阳家”的奇怪帮派，据说稀奇得很.而且最近好像又出了个什么天才少年，也就七岁左右的样子，可天赋却无人能敌.
如果没猜错的话，姬，是他们共同的姓氏.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天才少年，应该就是若鸢的弟弟.
姐姐.....，不，若鸢，对不起.因着你这样的身份，我恐怕再不能像之前一样，不带任何利益性质的对待你了.

一日在前院扫地时，看见几个下人怀抱竹简，匆匆走向张大人的房间.
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大概是张大人心血来潮，想要检查一下张小少爷的功课了罢.
那些下人走得匆忙，也没注意到其中的一卷竹简的最后一片有些松了.就在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时，那片竹简就正巧落在我脚下.我弯腰拾起，刚想还给那几人，没想到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走得真快啊.
我好奇的翻看手中的这片竹简，上书的正是，《诗》（即诗经）中《采薇》的最后一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令我讶异的并非诗句，而是这竹简上的字迹.
好漂亮的字.
大体上很是慵懒随意，一看便是闲来无事时所书，可那慵懒中偏就带出三分尊贵，七分洒脱，犹如天边翱翔的游龙，字里行间叫人不免惊叹.没想到张小少爷如此小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好看的字来.
我将那片竹简珍惜地揣进怀里，然后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做完手头的活.
等回到房间之后，我找来一根木棒，独自躲在房后的沙地上，对着那片竹简开始练字.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隐隐觉得，这样好的字，我是一定要练成的.而且这字，可能会成为我摆脱如今这种生活的一个契机.

情之一字，沼泽泥潭，深陷其中，到最后年少生华发，寻觅一世.
命运两难，地府炼狱，跌撞前行，终换得红颜成枯骨，守望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