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举办了《黄文宽先生暨门人篆刻展》，以纪念先父诞辰９０周年、逝世１０周年，我作为家属，对玉成此事的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各位前辈和诸位学长、学兄表示深深感谢！
诚如展览《前言》所说：黄文宽先生是岭南印坛一代宗师。他的篆刻艺术成就和篆刻教育成就在岭南印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次展览所展示的艺术成果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参加这次展览的先父门人有三十多人，而当年在美术学院以及各种学习班、讲座曾经听过先父讲授篆刻课程的当远不止此数。无论是不是他的学生，许多人都尊崇黄文宽先生的篆刻艺术风格。他的门人更觉得有责任将其艺术风格发扬光大。
有见于此，我觉得，有必要对他的篆刻艺术风格进行探讨。当然，师从先父时间最长的卢炜圻、梁扶冲等学长对此最有发言权，我只能就自己接触的父亲的艺术活动，谈一些感性认识和大家交流。

深厚的艺术底蕴是先生篆刻艺术成功的基础
先父曾经对我说：篆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中的最末一项。把他的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任何贬低他的篆刻活动或贬低篆刻艺术的意思。他一生将法律视为首业，业余涉猎文史、诗词、碑版、哲学各种学问。对他所认为的首业和业余诸学问，都治学严谨，深入钻研、务求真谛，并多有著述，从不投机取巧。他的学识，既造就了他的文人气质和刚直人品，也造就了他艺术上触类旁通、兼容并蓄、去芜取菁的创意境界。

正由于他的气质和人品，形成了他的篆刻艺术的沉雄刚健、不矫情媚俗的浩然正气，这种正气又与学识浅薄、刚愎自用的狂疏傲慢绝不相同，所谓文如其人，印亦如其人。在篆刻艺术上，他没有师承，却涉猎各家流派，以及吸收历代书法和其他艺术形式中的有用成分。他没有门户之见，但有去芜取菁之才。他在跋颜鲁公论座帖一诗中提到北碑南帖之争时，批评了康南海独尊一方的陋见，而提出“一长各得共争鸣”，就是他对艺术兼容并蓄思想的表达。从他的篆刻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艺术风格是源于传统的，这得益于他早年大量地收集了各种名帖、名印谱、名人章石，从中观摩学习，对学习邓石如、吴昌硕、吴攘之、黄小松、黄牧甫等等名家都下了苦功，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同时从他的篆刻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他的艺术风格不是墨守成规和只尊一家，而具有各种风貌，例如在“年年芳意新”中，可以看出邓石如的影响，而在“溯流风而独写”等印中，又可以看到吴攘之的风格，但是，这些作品又不是单纯地模仿某一派，又都融入了他自己的气质，绝不是一般工匠式模仿能达到的境界。

先父深厚的艺术底蕴，更明显地表现在他的印章取文和边款文字上。他的印章取文可以看出深湛的文学修养，又有他独特的发展运用。例如“刍狗”一文，源出老子《道德经》，原来是“没有生命的供物”的意思，而他又赋予了更深刻的含义。同时，他的取文也不是以晦涩奇古为追求，一些家喻户晓的典故、俚语，也能化俗为雅而入印，例如：“应之以为马”（出自“指鹿为马”故事）、“冬瓜”（出自“指冬瓜画葫芦”俚语）等。他最喜欢用的引首印“狼藉纵横”，未读过孙过庭《书谱》的人多不知道出处，而他既用来很贴切地表达了自己书法作品的笔墨豪情，又隐喻了某种程度的自谦成分。

先父教导学生，一直强调学传统，融会贯通各种风格。他在授卢炜圻印谱中写道：“既具告以所知悉，并出示所藏今古谱录……使知拙作之不足法，而法乎余之所法于今古者。”这种不要求学生学自己象自己的大家风范，为他的门人所称道。同时，先父也要求弟子加强学识修养。他写给吴桂材的信中引用了唐人的一句话：“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他教授弟子，人品第一，技艺第二。这正是他自己追求人格完善和艺术完善的统一的表露。

近二十年，书法篆刻界出现了一些所谓“打破传统”之争，出现了一些狂野怪诞的作品。对于此类东西，家父一直是厌恶和反对的。我想，这不是他反对“推陈出新”，而是要正确处理“不泥古”和“不逾距”的关系。他的作品就是不逾距、不泥古的典范。篆刻是一门古老的艺术，又是一门很狭窄的艺术，它有自己的独特艺术规律，怎么破，怎么出新，这就要求篆刻创作者不但要有操刀的技术，还要加强文学艺术各方面的学习。所谓“厚积而薄发”，不能单凭“创新自立”的急迫愿望行事。我们这一代人在学习传统文化这一方面存在许多先天不足，有待加强努力。

讲求“笔、墨、刀、石”四品
篆刻讲求“笔、墨、刀、石”四品，乃是前人所言。但是，“今人但知刀与石”这句话说了这么多年，依然切中时弊。包括上面提到的一些狂野怪诞的作品，撇开其气质、涵养的缺陷不谈，技艺上的谬误就包含有只见刀与石的毛病。
先父教导学生，一直强调写墨稿。先父自己即使到了晚年，公认炉火纯青的境界，就我所见，依然没有一个正经的作品是不经过写稿的。有的人认为只有初学者才要写稿，低能的人才要写稿，而以能够在印石上写反字、甚至不写字直接动刀为荣。我这里不是要否定这些人的“高超”，而只是想说：这不是黄文宽的风格。

先父一直对弟子强调要追求篆刻的“笔、墨、刀、石”四品，而写稿正是达到“四品”的必要手段。通过写稿，对一个小小的篆刻作品反复进行构思、构图，反映了艺术家创作过程中一丝不苟的严肃作风。先父在进行创作时，经常是数易其稿、反复推敲，力求将笔划的起笔、收笔、转折、方圆等等笔意表现出来，同时也进行布白经营，将疏密、平衡、呼应等等因素考虑好。这个阶段的创作过程，就是追求“笔”、“墨”二品的过程。观赏他的印作，就可以明显看到这方面的功力。以“狼藉纵横”一印为例，此印以汉金文入印，“狼”字的“犬”字旁起笔、运笔、收笔，粗细、轻重、缓急十分讲究笔法，而结构、转折、笔划长短也无不合于书法章法笔意，有如兰叶之迎风，铁弓之张弦，柔韧而内刚；又以白文“十年瓦釜雷鸣后来听黄钟大吕声”为例，如其平日所言：“线条有粗细，有粗细线条。”粗细中照崐顾了字形结构的疏密匀称，又注意了书写的笔墨意趣，“鸣”字“口”旁左右两笔、“黄”字底下两笔，于对称中显出区别，平正中显出轻重，这些都是在写稿中看似随意、实则积累深厚的表现。因此，先父每一方印的创作成功，在写稿阶段已经做到周密经营、胸有成竹，完全没有“碰彩数”的成分

通过写稿追求了“笔、墨”二品之后，再上石奏刀，“刀、石”二味就不难做到了——因为“刀、石”的质感，完全是因为工具和材质造成的。
篆刻和书法一样，是线条的艺术。这种艺术的魅力，完全是靠每一线条的完美以及组合的完美表达出来的。先父在论及书法的审美问题时，用体操运动作比喻，他说：书法的点划有如体操运动员的身段、肢体美不美，这是最基本的组成要素；书法的结体有如运动员的全身动作姿势的每一瞬间美不美；而行气章法就有如整套体操表演的连贯组合美不美。篆刻艺术亦应作如是观。我们在欣赏他的篆刻作品的艺术风格时，不能不知道他在创造实践的每一阶段所付出的艰辛与严谨，在继承和发扬他的艺术风格时，要吸收他在长期实践中积累的宝贵经验。

黄文宽篆刻艺术特征问题
一位学兄曾经和我讨论先父篆刻艺术特征问题，或者通俗一点讲：哪一类印章代表了黄文宽的风格？
我觉得将某一类风格的作品划出来贴上“黄文宽风格”的标签比较难。前面已经说过，先父涉猎各家流派，风格多样化，不拘一格而自存面目。这种自存面目主要表现在他的沉雄刚健气质，而不是某一简单套路。
其实，对以前的篆刻名家的作品风格的评判也存在某些简单化的问题。如果我们全面观察某一名家的作品，例如吴昌硕、吴攘之、黄牧甫的作品，就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的作品也是风格纷呈，而非每人一貌。不过，我们往往将某一篆刻家多种风格中有别于其他人的某一种面貌定为他的独特风格。

如果以这种不甚全面的评定方法来评判黄文宽的作品，即：哪一类风格是其他篆刻家表现较弱而他表现较强的呢？
我觉得可以提出以下两种供大家讨论： 一种是以“狼藉纵横”、“一笑人间万事”等朱文印为代表。这种风格的特征是：十分讲究用笔线条的直处刚健、转折柔韧，略带粗细变化而合于书法，线条组合方圆并用，整体布白疏密有致。给人以十分强烈的节奏感，具有一种含蓄的张力

另一种以“贱却人间玉帛”、“复归平淡”、“从前总被春风误”等白文印为代表。这类印章一方面吸收了黄牧甫白文印中粗细笔划相间相配的特点，又一反黄牧甫以浅冲而成的方整凌利，并借鉴了汉印急就章的意态，冲切结合，方圆并用，将笔法、刀法表现得淋漓尽致。

综合以上两种典型例子，我认为大概可以说，黄文宽的篆刻艺术风格，是基于深厚的印学、书法、文学、文字学底蕴，尊崇传统而不泥于古人，结体方圆并用，刀法冲切结合，表现出笔情墨趣。这样的形容当然不能概况他的所有印作特征，但可以说是他晚年篆刻创作风格的主流。他的其他大量作品，因具体要求（包括印章主人的要求）、不同文字的规限、不同风格的追求等等因素，面貌会分别有所侧重，但都会不同程度地自然流露出他的特有风貌。

（有网友问及家先父的篆刻风格，我翻找出多年前的一篇讲稿贴上。其实以前已贴在新浪博客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