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路小松扯着我的衣角问，森塔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先救谁
　　大仇未报，路小松就一脸垂头丧气地说，森塔你别再骂端小清是城里猪了，也别再偷偷往她凳子上吐口香糖了，我可能真的暗恋上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小面馆里吃面，我一口气没憋住，打了个打喷嚏，面条甩了路小松一脸。他倒不嫌脏，默默地拿起纸巾先给我擦干嘴角才又拿纸擦自己的脸。
　　我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他低着头，修长手指间夹着雪白纸巾轻轻扫过线条柔和的脸，阳光在他眉眼间跳跃，食堂里忽然散发出一片氤氲的夏日香气。我匆匆低下头说，暗恋有什么好稀奇，你三岁暗恋过驴，七岁暗恋过鸭，十二岁还暗恋过隔壁一只小母狗。
　　路小松宽容地笑笑，说，其实端小清也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坏，她只是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所以总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把头埋进面碗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将面吃完。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路小松的自行车后座上晃荡着小腿，晃着晃着，忽然发挥怪力从快速前进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路小松回头间车子失去平衡，一转弯，撞到了树上。
　　那颗曾经被我打碎一半的蛀牙彻底脱离了他的牙龈，光荣牺牲了。
　　路小松看着一脸愁云惨雾的我，摸不着头脑地问，森塔你是不是来大姨妈了啊，发什么神经!
　　我看着路小松纠结在一起的眉，忽然间觉得很委屈。
　　后来，因为路小松的喜欢，我放下仇恨立地成佛，和端小清俨然成为了一对手牵着手的和谐姐妹花。
　　再后来，我从路小松那里得知，端小清的父亲原本是一位高官，因一次酒后驾车伤人被判了刑，一夜间，高高在上的端小清被迫低如尘埃，随着几近崩溃的母亲来到这里。
　　但是我出淤泥而不染啊，端小清叼着柳叶，手掌垫在脑后躺在草地上笑得坚定。每一次，这样的目光闪现在她漂亮的脸蛋儿上时，她都会信誓旦旦地说一遍，失去的东西我要一样不少地拿回来。
　　而每一次，我和路小松都会默默地垂下头去，觉得城里的孩子总是如此高深莫测。
　　同样高深莫测的还有沈轩然，他常说，有些话，说得多了也许就会成为现实。
　　遇见沈轩然时，我们已经离开了桂花村常年碧蓝的天空和漂着花香的河水，我和端小清都以绝对的优势考入省重点，就连一项视书本为粪土的路小松也突然考神附体成功进省了。
　　入学前一周，我和路小松一起去山上祭拜母亲。
　　九月高空下，碧草连天，窸窸窣窣地划过我们的脚踝，像是挽留。路小松在坟前垂手而立，白色衣衫猎猎作响。他说，妈，我和森塔都考上重点了。
　　说完，紧抿唇角，手臂缓缓抬起后挡在眼前。
　　下山的时候我哭得累了，路小松背着我，柔软的发丝逆风拍打在我的脸上。我忽然想起九岁那年的冬天，才刚嫁入路家没多久的母亲突然病逝，夜里，我从家中逃出去，一个人跑到山顶趴在母亲坟前大哭，像一只被遗弃的基围虾那样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直到路小松冒着皑皑白雪找过来，眉间映着雪花，粗鲁地将我从雪地里捞起来，他说，森塔你这个神经病，跟我回家!
　　我嘴一扁，鼻涕冒出好大一个泡泡，我说我没有家。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我一定是奇丑无比的样子，满脸的鼻涕和眼泪，眼眶肿得老高，所以才会把杀气腾腾的路小松逗得笑了。他把手伸向我，眼瞳仿佛沙漠彼端最为澄净的湖泊，波光潋滟。
　　那样的笑容，被白雪勾勒出无比温暖的线条，让我即使是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时仍能觉得安心。
　　那时候的路小松对我说，森塔你记住，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那是年幼的我，第一次那样清晰地看清路小松周身温暖的光泽，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轻轻地抱一抱他。
　　端小清说，我从你看路小松的眼神里看出了**的味道。
　　我瞪圆了大眼睛，异常凶猛地将手中的水盆狠狠地朝这个小三八甩了过去。这一次，她躲得十分及时，所以坐在她身后的人工湖边埋头看书的沈轩然就倒霉了。
　　这个文艺小青年事后对我们回忆道，那日，我正在拜读一本探讨人类起源的书籍，略一抬头间，只见一蓝白相间的飞碟体不明飞行物朝我光速飞来，下一秒，我已落入湖底，险些与上帝会和。
　　我和端小清被他酸得满地打滚，路小松便翻译道，那天，我正在看人猿泰山，靠，被一个洗脚盆砸进湖里，差点死翘翘了!
　　翻译完，用眼神谴责了我一下。
　　我知道他谴责的不是我差点让沈轩然没命，而是那一天，我为了救沈轩然跳入湖中，又不幸被水草缠住脚踝差点升天，还好路小松领完饭票及时归来，不然一个水盆引发的血案就要升级为两条人命了。
　　也因为这样，沈轩然对我肃然起敬，并一直以对待恩人的和煦态度对待着我，他也许忘记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遭遇飞来横祸，眼镜碎掉了，小腿骨折了，头上还鼓起一个巨大的包险些失忆。
　　不止沈轩然忘记了，我也忘记了。
　　我只记得，当我从医务室里醒来时路小松望过来的眼神，隔着额发上滴滴答答的水珠，那么心疼地看过来。然后，他问我，如果是我掉进湖里，你还会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却往里跳吗?
　　我一愣，从他的呼吸声里依稀听到委屈，因此我的委屈被我生生埋进心底，活活憋死在那里。
　　我不回答，起身往外走，路小松上前扯着我的衣角问，森塔你给我说清楚，如果是我们一同掉进去，你到底先救谁?

003 你看，全天下那么多的人，你偏偏把我砸进湖里，这就是缘分。
　　沈轩然以报救命之恩为由，对我这个小他一届的学妹很是细致入微嘘寒问暖，三五不时带着我出去吃饭。他说跟我在一起吃饭有两个好处，一是我的吃相常让人对残羹也产生美味的错觉，二是带着我去下馆子，特别是去吃自助餐，常能给他带来一种赚大发了的满足感。
　　我无所谓地擦干嘴角汪汪的油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窗外是一片萧瑟的凉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各种各样隐匿着疲倦的表情匆匆而过，叶子枯黄的树上立着木质的小屋子，我曾经指着它们喊，多可爱的邮筒啊，沈轩然当时特冷静地告诉我，那是鸟窝来的。
　　而此刻，在这个可爱的鸟窝下，路小松正一门心思地替端小清提暖瓶，左手两个右手两个，看那一张贱兮兮的笑脸恨不得嘴里也要再叼一个似的。
　　而端小清则一脸淡然地朝前走，将路小松热腾腾的大脸狠狠地甩在了冷屁股上。
　　我扭开目光，就看到沈轩然一张老老实实的脸，黑框眼镜下，却是一双落寞的眼。我微微一愣，这样渴望而隐忍的目光竟然如此熟悉，刚才的我，是不是也用一样的神情望向窗外，看着路小松与端小清渐行渐远的身影。
　　想及此，立即错开目光生硬地说，我吃饱了，走吧。
　　沈轩然却突然拖住我的手，表情认真而倔强，他说，路森塔，我喜欢你，你看，全天下那么多的人，你偏偏把我砸进湖里，这就是缘分。
　　我看着这个文艺小青年，心里头发堵，于是口无遮拦地问，我救过你一命是不是?
　　沈轩然点点头。
　　我又问，得报恩是不是?
　　沈轩然再次茫然地点点头。
　　我璀璨一笑，说，你离我远一点儿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因为，我对乖孩子没兴趣。
　　说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掉，假装看不到身后那一段近乎疼痛的目光。
　　我不知道如此尖酸刻薄的话究竟有多伤人，总之路小松被端小清伤得不轻。她对路小松说，你的喜欢在我看来都是些小恩小惠，我真正想要的你给不起，而你能给的我看不上。
　　为此，路小松喝得天崩地裂百爪挠心，最后一瓶酒下肚，通的一声倒地不起了。
　　我咬咬牙，上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你给我起来，大马路上装什么死人!
　　路小松哼唧了一声，顺势倚在我的腿上，像是睡着的冰凉小孩儿，清冷月光下，路小松孩童一样蜷缩着身子，睫毛微微颤抖。
　　我忍着一点一点凝聚起来的眼泪把他扶起，在夜色里缓慢移动。半路上他又喃喃道，我喜欢端小清，可是我不理解她，森塔你告诉我，告诉我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然后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痴痴地笑。
　　那天夜里，霜白月光下，我第一次喊路小松哥哥，他醉得一塌糊涂，看不到我模糊了满脸的泪，我一边扛着他朝前走，一边说，我明天就帮你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哥。
　　仿佛，在尾音落下去的那一瞬间，路小松微凉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很快，又一摊死肉一样挂在我身上，脸颊轻轻蹭了一下我的头顶，再次不醒人事。
　　我说到做到，与端小清坐在冷饮店里，看着对面烟视媚行的小小女子恍惚间竟觉得陌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鼻孔翻到云彩里的小姑娘退却了骄傲，拥有了冷漠姿态。
　　端小清抿了一口柠檬汁浅笑着说，路森塔你别装了，你喜欢路小松，鬼都看得出来。可是你不够勇敢，明知道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敢对他说爱。不过真奇怪，你可以为了隐藏眼泪跳进湖里，这样的勇气怎么不用来勇敢面对他。
　　我像个被剃光了毛的秃头鹦鹉，机械地替路小松问她，你想要的是什么?仿佛上面那些一阵见血的话都随风散了，没有入我的耳。
　　端小清像看一个无理取闹又有些愚蠢的孩子那样看着我，说，你们从小在桂花村长大，目光放得再远，也只是看到层层叠叠的山，你们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是渴望和向往。而我不一样，我一出生就拥有得太多，像这杯装得满满的柠檬汁，所以一旦被倒空，就会开始疯狂想念那种满满的生活，这种态度不是渴望也不是向往，而是一种近乎报复的占有欲。
　　路森塔，我说这些是因为，我想我们还是朋友。
　　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连自己心底不断涌出的悲伤和委屈都无法给予一个明确诠释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告诉端小清要走怎样的路才是正确。

004 那样的眼泪，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悲伤
　　在我与沈轩然狭路相逢的前十五天，端小清有了男朋友，剔除长得高，皮肤好，眼神深邃没有青春痘这些表象之外，我只好用富家子弟四个字来定义她的男朋友，那个名字叫做沈鑫的猥琐少年。
　　好吧，猥琐两个字纯属个人意见，仅供参考。
　　沈轩然穿着一身白色阿迪满脸坚贞地站在我面前，他手里拎着两个黑色塑胶袋，挺拔的鼻梁上依旧架着一副老实妥帖的黑框眼镜。
　　他朝我灿烂一笑，说，真巧啊，森塔。
　　我说是是是，缘分呐，那么再见。
　　沈轩然宽容地笑笑，说，街尾那家麻辣小龙虾搞活动，花一个人的钱，吃两份，一起去吧?
　　我，做为吃货界的奇葩，欣然与之前往。
　　到了店里，他放下那两个黑色的巨大的塑料袋开始点餐。抬头时看到我落在塑料袋上目光，微微笑一下，说，都是些张扬的衣服和首饰，你说的，你不喜欢乖学生。
　　我这才发现他换了新发型，隐约可以看见染过的痕迹，但不明显，又像是染过后洗掉的样子。我问他，买来穿的?
　　沈轩然摇摇头，往我的杯子里哗啦啦地倒进橙汁，依旧是眉眼带笑的模样说，原本是要买来穿，但是现在是要拿去丢。
　　我掰着虾壳听他好听的声音道，我试着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因为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所以以为为你改变就是爱。但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五颜六色的头发，耳钉鼻钉脖子上戴着铁链，衣服花花绿绿不修边幅，看着看着，才发现那不是我。
　　路森塔，我做回我自己并不是懦弱，也并不因为我对你的喜欢少了半分，而是我希望喜欢着路森塔的人就是沈轩然，他是书呆子，闷得很，也没有你喜欢的路小松式痞子气，但是他就是喜欢你，不变的。
　　他的眼眶有些红，像是有委屈却又害怕泄漏，所以笑得格外卖力，他埋头为我剥虾壳，说，多吃点儿啊，我也要多吃点儿，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追你这个饿死鬼。
　　结果那一顿饭，我们吃到老板想举起菜刀杀了我们再自尽的地步才离开。在我的唆使下，沈轩然又和我一同到夜市贩卖那两袋衣服，路灯斑斓，衣服被廉价销售一空，我们又买来一箱子啤酒，那一夜，我到沈轩然住处，喝得烂醉。
　　沈轩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喝道找不到嘴就往自己的脸上倒啤酒，倒着倒着就倒地不起了。
　　第二天早晨，我才下楼，路小松一个巴掌便挥了过来。
　　我捂着脸，火辣辣的疼让我有些懵，只看见路小松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脸，他朝我吼，路森塔!你怎么这样不自爱!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看见你上楼，不确定是不是你，所以不敢上去，只好在楼下等，等到现在，竟然真的是你!
　　我扯开嘴角笑，眼泪却掉下来。
　　我说路小松，我是不自爱，但是我不自私!
　　路小松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眼神里潋滟着各种情绪，最后只是悲伤地望着我。
　　我说，路小松，你可以喜欢端小清，为什么我不可以喜欢沈轩然?我和喜欢我的人在一起就是不自爱?那端小清明明不喜欢你，你却死皮赖脸地追着她跑不是更贱!
　　路小松怔怔地，质问我，你喜欢他?
　　我笑，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始终假装不知，又有什么资格来问我是不是喜欢别人!
　　话音刚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沈轩然一拳挥过去，两人瞬间扭成一团。
　　虽然路小松占领着明显的优势，但是，当沈轩然的拳头不断地砸在他脸上时，我还是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向沈轩然的脑后。
　　世界安静下来，沈轩然捂住伤口，手指间氤氲着殷红的血。我来不及说对不起，扯起地上的路小松往前跑，拐角时回过头去，高高瘦瘦的沈轩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路中央，抬手摸了下脸上的眼泪。那样的眼泪，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悲伤，只是，我牵着路小松的手渐渐松开。
　　那天晚上，待路小松熟睡后，我曾俯身吻过他的唇角。
　　然后，我转身，关上房门。我知道，我不再爱了，他对于我，是一处值得依赖的港湾，却与爱情无关。

006 每座城市都有迷路的星星，等待仰望天空的孩子将它认领
路小松常常问我，森塔，你说人为什么会活这样久，真是把一切都要耗干了一样的久。
　　我无法回答。
　　只是我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城，有我，有路小松，我们都对一个人念念不忘，然后，无论时光走得如何缓慢，都会静静而立，默默等待。
　　比如端小清，比如沈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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