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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再回首
一觉醒来，入眼是满屋子的白，空气里还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阮翠云眯着眼打量了四周，果真是医院。
她伸手在枕下摸索着，企图找到自己的眼镜，摸了半天没找着，才抡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无奈地笑了笑：都住院了，眼镜又怎么会在枕头底下呢。真的是老喽。
昨天她正在家里给自己养的那些花花草草浇水擦拭，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来电的是H市戏剧院的，说要请自己去做嘉宾唱一段孔雀东南飞里的惜别离。
阮翠云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继续侍弄花草：“年轻人，我老早不唱戏了。”
“这我们了解。不过这次是当年越剧界的名角钟雪霞回来开个唱。我们院长说您曾经和她搭档过，名噪一时。”
听到钟雪霞这个名字，阮翠云瞬间提了一口气，在检查兰花草的手不小心就摘下了一片叶子。
“钟雪霞？”她压低了嗓音，不确定地重复一遍。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感觉到了阮翠云态度的软化，马上接口道：“是呀是呀！阮老师，您答应了？”
阮翠云眼镜下的眸子一暗，沉默了好久，直到听到对方静等时的呼吸声，她才反应过来：“是谁人的意思？”
“是我们院长的意思。应该是钟老师也同意的。”
是啊，如果不是她的意思，杨院长怎么敢来联系自己。当年那些事，杨院长也是知道的。只是那时候，杨院长还是小杨。
十八年。十八年了。
“好。我会来的。”
阮翠云支起身子，看到床头柜上有份报纸，便把枕头垫在身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之后开始读报。
知道自己有读早报的习惯，那么送她来医院的，应该是自己唯一的弟子钟青青不会错了。
“走了十八年，哪能想到要回转，还寻我去唱戏。”阮翠云自顾自嘟哝着，心思完全不在报纸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阮翠云抬起视线望了过去：是钟青青拎了一包东西来。
“师傅，你醒啦，感觉怎么样？”钟青青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沙发上，走到床边帮阮翠云泡了一杯茶。
“人老了都这样，晓都不晓得就昏过去了，你看到应该被吓到了吧。”
钟青青瞪了她一眼，从包里把阮翠云的眼镜拿出来递给她。“你也晓得。吓死我了。”
阮翠云笑着把眼镜接过，顺手拍了拍钟青青的手。
“师傅，你今早想吃点什么？”
“随便好了。”
“怎么能随便呢。医生讲了，你血糖偏低，我看问题就出在吃的方面。出了医院我一定替你好好地补补。”
“对了，医生讲什么时辰可以出院？”
“不晓得，还没问过。你呀，还是老实多待在医院里几日。屋里又没人，再昏倒哪办？”
阮翠云皱了皱眉。要早些出院才好，好多年不捡老本行，怕是要生疏了。
“青青，你同医生去讲，我要出院。”说罢便把手里的报纸搁在床头，撩起被子要下床了。钟青青赶紧冲上前来把阮翠云往回按。
“师傅你做啥啊，身体本就不好还不肯住院的。你又不是小孩，难道还怕医生啊。”
阮翠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我怕隔几日再登台，阮翠云就不是阮翠云了。”
钟青青在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而后又继续。两人都沉默了好久，空气里游移着莫名的气息，钟青青重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好一会儿她直起身不情愿地道：“那么我去办出院手续。”
支走了钟青青，阮翠云退回自己的书房，掩上门。呆呆地盯着书柜上面的箱盒良久，握成拳的双手透露了她忐忑不安的心情。
应该积了很多灰了吧。不知道里面的行头有没有变黄。
“翠云，你等我，等我赚够洋钿回转，我们再接着唱！”
一等就是十八年。
钟雪霞，你的心可真是够狠的。
阮翠云踮着脚尖踩在凳子上，整个人趴在书柜上，费了好大劲才把箱子托稳拿下来。她拿袖子拭了下箱盒表面的灰尘，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里面的青衫还是当年的颜色，竟不差分毫。阮翠云浅浅地笑了笑，伸手轻轻地抚上。这是她的宝贝，是她的回忆，是她全部的心事。
换上青衫，登上云高靴，阮翠云坐在梳妆镜前开始描妆。因为近视了，她需要把脸凑近镜子才看得清。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弦声习习如秋风，仲卿难舍我爱妻。”
才唱完一阕，阮翠云手一抖，画眉的笔走偏，一道黑赫然入眼。
“翠云，我哪会怎么画眉都画不好啊？你帮我画好伐？”
那一声声翠云还回响在耳畔，而伊人却早已不在身边。
倏地，两行清泪就跟着来了。
之后的每一天，阮翠云和钟雪霞几乎都在拿着剧本在对戏琢磨。
阮翠云做事向来都很认真，有的念白动作她觉得不好，便一直记挂在心上。平时想，睡觉的时候也想，想到了也不管是夜半，爬起来拧开台灯，来不及穿衣服，便只一件单薄的睡衣伏身在书桌前给剧本上做注释。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钟雪霞其实已经睡了一回了。她从被窝里探出个头，揉着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问道：“翠云，你还没睡？”
阮翠云停下笔，回头，略带歉意。“啊是吵着你了？”
钟雪霞摇头。她总是睡不沉，稍有光线便会醒来。“不是。我也就是昏昏沉沉，还没睡着。”话语时呼出的气在温度极低的寝室里迅速化为一团白雾。
阮翠云摸了摸鼻子，轻声地说：“快睡吧，我就要好了。”
钟雪霞缩回脑袋。“那么你还是穿件外套吧，太冷哉。”
阮翠云微笑点头。
后来几次，钟雪霞总是倚着床头半卧，在昏黄的灯光里看着趴在书桌前写字的阮翠云。她总觉得阮翠云身上有一股子劲，即使认真如自己，也追赶不上，却叫她着迷。有的时候阮翠云会写着写着就坐在那里思考，对着手掌轻声地哈气。钟雪霞看不下去，便会下床给阮翠云批件大衣，叫阮翠云直道过意不去。
院里为了让大家快速彼此熟悉，除了一起上大课培训以外还要求一起吃饭。阮翠云执着地连吃饭的时候都在想动作，她想着想着就只顾扒白饭吃。钟雪霞吃饭的时候也坐在阮翠云边上，看着阮翠云傻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便主动给阮翠云夹菜。饭桌上就有人打趣说：“你们看，我们林妹妹对宝哥哥几许好。”
然后便是一个羞红了脸，一个继续苦思冥想。后来钟雪霞给阮翠云夹菜，都要趁着大家伙不注意。当然还是时常被抓到，然后又接受了众人的一番调侃。最叫钟雪霞气急的是，有一次阮翠云被大家的笑声转回了注意力却丝毫不晓得大家都在笑些什么，还傻愣愣地在众人的起哄下给钟雪霞夹了好多菜，把钟雪霞羞得饭也没吃多少就回了寝室。
有缘人。三、互画眉
在大家的努力下，这部新红楼梦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国内外皆反响极好。而阮翠云和钟雪霞也因为在戏里的精彩演出，成了家喻户晓的一代名角。
那晚是继赴新后红楼梦在国内的第一场演出，院里亦十分重视。
“哟，师妹，原来你在这儿。”
人未至声先至，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阮翠云一个分神眉笔一偏，右边的眉毛就比左边的略宽了些。阮翠云挑了挑眉，回过头去，正好钟雪霞踏进门。
“你就晓得占我便宜。明明我是师承尹派，你师承张派，你哪会得是我师姐。真不晓得羞！”
钟雪霞娇笑着勾上了阮翠云的脖子，脸贴着脸。“我大你三岁，你唤你师妹你还觉着亏啦？师傅不一样么简单的呀，我隔两日去寻尹先生拜伊做师傅不就来了。”
阮翠云看着镜子里正趴在自己肩上、一双杏目灿灿地盯着自己的可人儿，伸手轻轻地弹了下钟雪霞的额头。“拜师这桩事，哪里分年龄，只分先后。倘若真的拜了，按照规矩，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姐才对。”
钟雪霞嘟起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故作委屈。“师姐你给的栗子有点大呀。”
阮翠云忍俊不禁。
“哎，翠云，你的眉毛哪画成这样了？”细心的钟雪霞发现了阮翠云的大小眉毛，从桌上拿起卸妆棉轻轻地给阮翠云擦着右边的眉毛，后拿起眉笔准备替她描眉。“太粗了不好看的。”
“还不是因为你。”抱怨归抱怨，阮翠云还是很享受钟雪霞替自己上妆的，毕竟画眉还是件技术活儿，一不仔细就容易画差。
“嗯，这样才是一个文质彬彬宝哥哥！”钟雪霞很满意自己给阮翠云画的眉毛，一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两颗大门牙轻咬住下唇。阮翠云不由地看痴了。
“翠云，我哪会怎么画眉都画不好啊？你帮我画好伐？”
阮翠云回神，才发现钟雪霞早已凑近了镜子在研究自己的妆容。
她牵着钟雪霞的手站了起来，示意钟雪霞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阮翠云拿出自己的眉笔，轻轻捏住钟雪霞的下巴抬高，盯着她精致的五官，皱着眉想了想，慢慢地开始替她描眉。
没多久，两道细细弯弯的柳叶弯眉就画好了。阮翠云带着钟雪霞回头看向镜子，贴面在钟雪霞脸颊上。“哪样？”
钟雪霞挑了挑眉，侧首又仔细地看了下，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阮翠云与她在镜中视线相接，突然感觉雪霞眼里有些什么闪啊闪的，叫她心尖一颤，便眼神直直地看着钟雪霞。
镜子里的人芙蓉如面，娥眉淡扫，双瞳剪水，顾盼生辉，俏丽若三春之桃。任这世间好词语千千万，也抵不过她一个眼波流转。
钟雪霞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低眼复又抬眸，看到阮翠云还在看着自己，而自己此刻又被阮翠云圈在怀里，脸刷的红到了脖颈子。她轻轻推了推阮翠云，阮翠云才猛然回神，直起身来尴尬地笑了笑。
“师妹这样子真是美哉！当真是我们院里第一花旦！”阮翠云由衷赞美道。
钟雪霞听了这句话脸更红了，抬起明眸怨怨地瞪了阮翠云一眼，慌慌忙忙站了起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阮翠云有些讪讪，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是自己说错话了么？
“翠云。”
阮翠云闻声回头，原来是钟雪霞又折了回来。她一只脚跨过门槛，一只脚还留在门外，扶着门框站着，一手撩了撩落在耳边的碎发，低头略害羞地问道：“你真的觉着我好看？”
黄昏的余光打在钟雪霞的背上，像是给她镀了一层金光。门外吹进来的风，和着钟雪霞挂在嘴角的笑意，把这一幕一缕一缕地吹进了阮翠云的心里。时至今日，阮翠云都忘不了那日里的钟雪霞。后来阮翠云在读到李清照的《浣溪沙》里的那句“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眼底浮现的便是当日的钟雪霞。
“真的是冤家。”
“哪会还不来？”
“你就同张禾好吧，我不同你好了。”
再回头，就看见阮翠云小跑着过来，额前细碎的发迎风而飘了起来。钟雪霞心底的暖意也在那刻一点一点的跑出来。
阮翠云跑到钟雪霞身边，伸手拨了拨自己乱了的刘海也蹲了下来，瞧见钟雪霞正嘟起着嘴，愤愤地拿着柳条拍打着水面。
阮翠云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雪霞你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钟雪霞也不知怎么了，听到阮翠云这么问，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全来了。她扔掉手里的柳条站了起来。阮翠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钟雪霞转个身，正对着阮翠云，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看。
阮翠云一阵心虚，看了钟雪霞一眼便瞥开了视线，不停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难道真的如张禾所说？
钟雪霞背过身去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冷了起来。
好一会儿后，阮翠云走到她身边，伸手揽着钟雪霞的肩。钟雪霞轻轻地挣扎了下，阮翠云便尴尬地松开了手。
“你啊是气我同张禾搭戏？”
钟雪霞继续不说话。
“这是院里安排的，我也没办法。况且，你不是也同杨丽一道唱？”
钟雪霞听出了阮翠云语气里的埋怨，对阮翠云的反应又是气又是无奈。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想起了梁祝十八相送里的词，想借词试探试探她，便张口唱了起来:“清清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阮翠云被钟雪霞突然的转变弄得有些云里雾里，觉得雪霞开口了那便好，不多想接口合了起来:“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穿竹林，过池塘，前面到了……”
“好嘚好嘚，不要唱了。”钟雪霞心下微微叹息，她到底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的吧。
阮翠云微微嘟起了嘴，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钟雪霞瞧见她这副委屈的模样也被逗乐了，压下了心底叫嚣着的不满足，伸手打掉了阮翠云正在抹鼻子的手，“再摸下去，你的鼻子就别要了。”又无奈怨嗔：“戏痴。”
说罢也不肯再去看阮翠云的反应，转身匆忙地走回生活区。她怕自己一忍不住就把自己苦苦压抑的感情在朗朗乾坤下直接剖给阮翠云看。
“往后不好同张禾说悄悄话！”
阮翠云在后面亦趋亦步地跟着，听到钟雪霞这句，刚想抬手摸鼻子，就想到钟雪霞才说过的话，便放下了手，轻轻地道了声哦。
她对今日里的钟雪霞实在有太多的困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