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肩膀后拖了白色的披挂，向身体一侧迎风展开，啪啪地翻飞着；手扶在横栏上，头微垂，居高临下地俯视。从身边的跟随乃至楼下几十丈开外哨口处的岗兵，没有一个人胆敢移动半步，就任由昔日的首领在寨门外愤怒地叫嚣。虽然如此，了望楼上的这位将军脸上既不含阴沉的怒容，也不带自得的喜色——那完全是一种自信满满、一种认真迎敌的神态。

　　“又来了啊。”

　　声嘶力竭的咆哮声远远传来。对手在叫阵，黝黑的身影在马上挥动着长枪，粗犷而雄壮。他转身，战甲哗哗作响。同样挽了一杆挺直的枪，利落地架在肘里，甩披风走向楼梯。一步一步，声音沉稳且不急促。

　　“一队人跟我出去。其余谁都不许擅离。”

　　简短的命令，在山寨里却比任何事物都更有威慑力。处在能听见他发话的范围以内的寨兵立刻个个变得僵硬起来，几乎忘了要把这命令按顺序传下去，就那样眼神发直地坐立不安。他隐隐笑了一笑：毕竟不久前才战败原来的首领之一而占据了山寨，无法从这些绿林人物身上奢望太多；现在他需要针对的，只是正在叫阵的那个人。

　　并不是不可以理解对方这种锲而不舍：既然之前那个姓裴的人死在自己手上，作为此处的另一个旧头目，对方理应向自己挑战。但是，他无法因为理解就妥协让步。

　　——已经没有其它容身之处了。

　　整了队，他一人一马当先从寨门里飞冲出来，阳光下一身银袍素甲烁烁闪亮。面前，对手已经拉开了架势；可是战马却极不安分地前后踱步，踏起一团团尘土，非得由主人强行把它拉住不可。他明显沉下脸，眉目间透出几分不赞赏的意思来。队伍仍在身后排开，意味着这本是他发问的绝佳时机：“不是交过手了么？”

　　不仅如此。对方甚至已然伤在了他枪下——实实在在的三枪。马都到了有所惊怕的程度，人却依然没有退缩，难道真的只是急于报仇那么简单？

　　然而无论理由是什么，对他而言，再战一场、或更多几场也都无妨。一瞬之间，豪情、胆气、执著，全部清晰地浮现在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

　　无可畏惧。

　　于是他把缰绳一松，挺枪就准备上前。

　　突然对面闪出另一匹马。马上人高高地举着鞭子，急切而激动地奔到大路中间、插在原本的对手之前。宽大的袍袖飘在空中扇动不已，把似曾相识的身影从最深刻的记忆里直托上来。他瞪大了眼睛，感觉呼吸猛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扼住。

　　“来者莫非子龙否？”

　　那声音在耳边像响雷一样爆炸开来——惊蛰的雷。似乎是等待了漫长而缺乏生机的一个季节之后，终于受到了复苏的暖意和希望的召唤。对于这种召唤的回应是下意识的本能：在他来得及因为思考而愣住以前，身体就已经不自主地做出了应有的动作。

　　下马，跪倒。同时对方也跳了下马，忙不迭地上前相扶。他抬头，迎上那道欣喜的目光。当从那种欣喜里读出留人的期盼的时候，这场重逢的结局就被已经默认下来；即使再互相讲述着过去的经历，也不过是补充和核实而已。

　　他微笑：

　　刘使君，久违了。还有关将军。

　　然而，如果在场的都是故人一方，那么这位又是谁呢？

　　他疑惑地望向曾经和自己交过一次手的山贼首领。斑斑驳驳的短衫，还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那三处枪伤的痕迹。每一处的前因后果乃至下枪的角度力道，他也都仍然记得分明。

　　“这是二弟新收的部将，周仓。”

　　介绍很合时宜地插了进来。立刻他意识到，由于对于情况的不了解，某些不安稳因素已经潜存在了自己和自己即将与之共事的人物中间。从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颜色的变化，但他察觉得出来，那双眼睛里充盈着正在被压制的不甘与忿恨。凭借对这类人坚持的“义气”的理解，他知道：周仓绝不可能完全平和地接受朋友被杀的事实。

　　作为一枪刺穿了裴元绍的人，在今后不知将持续多长的同在一片屋檐下的日子里，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态来与这位山贼出身的人物相处呢？

　　忽然，之前所有的英武、所有的威风，都在这一瞥之下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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