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郭所长来到电动机组。
一月份的观塘，晚风慢慢大了起来。阵阵寒意从北方的大陆上吹过来，温度比白天低了不少。从北方来的人，只要穿着一件夹衣还是可以安然的。本港人经不起小小风寒的，便穿起了皮裘。郭所长不自觉地想到了被他派到大陆的满总。没有关系吧，在美国他也是见过寒冷的。舒雨菲原就是北方人，不怕冷的吧？她可以穿上她那件漂亮的皮裘了吧？
整整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到这个组里。原因无他，郭所长怕卓林问为自己关于无刷永磁直流电动机的事。

但郭所长实在是低估了电动机组的组长卓林。卓林是个耐得住寂莫的人，只知道闷头钻研。而且出于他对郭所长无比的忠诚与信任，坚定地按照他的咐附去做，坚定地沿着郭所长指明的道路前行。从不发出疑问。
这让郭所长多少次想问他，我做什么了让你这样对我？
他原先在一家区属的机电厂里很不得志的，一不入领导的法眼，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和领导打招呼。二不是名校出身，也没有名师指点。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后来听说帝都中美研究所招聘他这样的技术员，而且待遇还好，关键是还有房子分配。就偷偷摸摸地来试一试，结果凭着在电动机方面扎实的基本功，还有几篇他没有发表的论文，他被聘用了。
当他为相当麻烦的一系列离职手续头痛时，所里就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主动上门来说：“卓研究员，所里派我来负责手续问题，您甭操心---不过--有两件事儿要和您研究一下------”
他的妻子坐在他旁边，正在偷偷打量女孩子装扮，闻听此言，心一下子撮起来了，怎么事情变了？就象领导说的那样再研究研究？然后就没事儿了？她的脸开始发红。
卓林笑一下，推推眼镜，说：“你说吧。”
那女孩子说：“本来按您这种特殊情况，应该给您更大的房子的，可是这一阵儿来的研究员太多，还有级别更高的，家庭条件更差的，所以-----只能先分您---53平米的。”
俩口子一下子呆住了。
女孩子连忙补充说：“原先所里还规定是工作一段时间才能分房的，后来，来的人太多，情况太复杂---郭所长才特意嘱咐说，只要能通过专家组的招聘就立刻解决家庭问题的，结果我一忙就把条件搞错了，你也看到了，那天我一个人做四个人的活。所以，想要大一点的房子，你还得等---不过我们所里正在盖呢！再过一年吧，就好了！”

卓林的眼睛有点红，他记得那天这个女孩子极度忙碌的样子，脸色不好，却依然对着应聘的人笑脸相迎。
而他的妻子在旁边眼睛流着泪，嘴角带着笑。原来是这样，只要有大一点的房子，她比什么都高兴。
卓林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住的是十七点四五平米，你看到的里面房间不都是我们家的，早就隔开了。这面积中包括厨房，幸好我们整栋楼每层都用公用厕所。你说的第二件事呢？”
女孩子也是要哭的样子，对姜秀丽说：“您是姜大姐吧，我把资料上写的初中肄业看成高中肄业了------所以不能安排到资料室里，只能，只能到餐厅---就是食堂----”
“她本来就是厂里食堂的临时工，应该的。”卓林不愿意看见女孩子难堪的样子。
“那您都同意了？您没有认真看签定的合同书吧？都是我失职，当时人太多，我就马虎了---”
卓林苦笑了一下，当时他被问得头晕脑涨，出来后这个女孩子要他在哪签字，他就在哪签字，还真没有细看。只记得解决住房、妻子工作、孩子上学的事儿，还记得工资的数字。那数目让他心里一跳。
“一点也不会怪你的，真要是能达到你说的这样，我就绝对满意！”
“真的？”
“真的！”
女孩子开始高兴了，她如释重负地说：“等明天您上班后 ，我们改签一下。不过您放心，在我们所里，只要出成绩，没有亏待过的！”
“我信。”
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卓林还是送她下了七楼，已经 八点多了，他不放心一个女孩子独行。这还是挺偏僻的。
下了楼，他看见女孩子快乐的跑向一个骑着摩托车人去了，那个人也快乐的笑了。从声音听，年纪不大。
女孩子熟炼地跨上后座，一阵马达声后，带着两个年轻人的笑声而去。

卓林看着俩个人远去的背影，无语很久。等到他回家后，却发现全家变了。
全家为此欢呼！他的十一岁女儿和九岁的儿子乐坏了，在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厅里手拉着手跳起来了，喊着：“我们不用住小房子喽，不用烧煤了喽，不用怕一氧化碳熏着喽！53米是这儿的三倍！不，是平米！你个傻小子！”
卓林一手护住差点被他们碰倒的书堆，一手扶着眼镜说：“啊呀，别跳了，楼下田师傅又好骂了。你们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姜秀丽倚在卧室的门口，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斜着眼睛看着他说：“别以为别人都没有文化，听不明白话。当年也不是我不想念书的------谁愿意上山下乡。”
卓林尴尬地说：“食堂也挺好的，工资都要赶上国营工人了。”说着打开了从帝都中美电子研究所里借来的资料。这是他顺手从所里资料室里的架子上拿的，只要签个字就行。那时他还一直迷迷瞪瞪的，以为又是大学时期呢。
姜秀丽伸直手臂，拽了一下毛线后，一边飞快地织着毛衣，一边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别烦你爸，都进去睡觉！六点不起来上学，看我不掐你们屁股！”
两个小孩子，一吐舌头，嗖嗖地钻过她的胁下，进里屋了，又是拌了几句嘴后，睡下。
她走了两步到了卓林的小书桌前，刚要说什么，只听得咚咚地敲门声。她立刻跳过去，关了里屋的门。然后回身去开客厅的门，果然是楼下田师傅。他是全工厂工资最高的人，是八级木匠。
田师傅一开始站在门，爽朗地笑了几声：“哈哈，卓技术员还没有睡呐？”
姜秀丽连忙说：“小孩子不懂事儿，又吵到您了。等会儿，我骂他们！”
“没事儿，没事儿！我孙子比他们还能闹。”
田师傅大度地进了屋，端着一个大茶缸子，那茶缸子里全是厚厚的茶垢。外表还是以前那么鲜亮，上面“全国劳动模范”六个大字呈彩虹状罩着几个小字，可惜看不清了。如果有人注意到，田师傅就会告诉你，建国期间建设全国十大建筑中，他是出过力的。还受过太祖的集体接见。你知道全国十大建筑吗?然后再讲，再讲。

卓林俩口子没有敢看那茶杯的。田师傅还象以前那样不在意他们看不看茶杯。
他说：“ 听说，你们俩口子都辞职去帝都中美电子研究所了？”
他没有坐下，这个小小的屋子，说实话，如果不是有事儿来问一下，他是不会进来的。平常楼上孩子蹦了，他最多在门口骂两句。谁进来啊。他在楼下是45平米的大房子！他可是八级木匠，就工资来说比厂长都高！
他问道：“听说，那里是个美国资本家开的厂子？”
卓林推了推眼镜说：“怎么是美国资本家开的呢？是和咱们国家合资的，我还和所里的党支部窦书记说过话。”
姜秀丽连忙插嘴说：“是啊，是啊。田师傅，人家书记说的好，只要还是在中国，到哪儿都是为人民服务。就算香港那也是中国的地儿。”
田师傅没有理那个窦书记的话，直奔他最关心的主题。
他响亮的喝了一口茶，问道：“你这次去给你多少工资？”
“一百二！”姜秀丽抢着说出自己的工资。
“哈哈，不高嘛。我建国前参加工作，现在每个月都有127.5元。卓技术员你加上各种补助也差不多有90了。就为多三十元就丢了国营工作？知识分子就是算不过来帐，难怪太祖他老人家说------”
“田师傅，那面给我家卓林房子。”
“多少平？”
“就是35平。”
“哈哈，不小了。那行我走了。”
后来听说实情，田师傅差点把茶缸子摔了。老子一生都给国家卖命干，他一个四眼就能开这么多？

太贵重了，太贵重了。卓林连忙摆手。他的两个孩子本来一直扯着妈妈的衣角，被这么多人川流不息地拜访者吓到了。在原先的家，哪有这么多人来。但他们看到那个游戏机时，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谁不知道那是最最好玩的游戏机！
姚攀笑道：“这是咱们家的传统，前年我刚从东北来的时候，也是象你现在一样。当时各家各户都把自己暂时用不到的东西送来，一下子我就有家了。现在你来的正好，邻居们正忙着重新装修------你别放在心上，就当替他们帮忙了------我这不也买了一台彩电嘛，原先这个正好你用吧。”说完话，他儿子小明也在他身后不停地向两个小孩子举手里的游戏机。
姚攀说：“我给儿子买了一台第二代的，你们孩子儿正好能玩第一代的小游戏。都是咱们家里的产品，小明你去给连上。”
卓林发现这个年纪和他相仿的东北人，总喜欢把研究所叫咱家。有趣，但他喜欢。
晚上，俩个孩子终于不在身边了。他们一起住在另一个屋子。本来好好的，姜秀丽却忽然搂着卓林大哭起来：“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
卓林也眼睛湿润了，他轻拍着妻子的后背：“真怕对不起人家啊！真怕对不起啊！”
孩子在所里的小学上学，离这儿五分钟的路程。再不用为上学早起一个多小时，去挤公共汽车。冬天候车的那种苦，再也不用吃了。
卓林第一次发现心里竟能如此的一片明净！他把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实验室和资料室里，验证自己的设想，学习新的技术，配合小组研究SRD开关磁阻电机的技术，一切都顺利而且进展很快。
在研究中他发现，SRD开关磁阻电机并不是象科学杂志上写的那样十分完美。
它的体积过大，噪声大。功率密度和效率虽然比当前的电机技术都要高，可还是有上升的空间。另一个缺点是要使用位置传感器，增加了结构复杂性，降低了可靠性。
针对它的优点山寨它！针对它的缺点改进创新它！
全小组二十四个人目标明确，在其它如集成电路组的帮助下，他们展开了一场会战。听说北齤京通州成立了电动车制造厂，那么他们的研究必须加快了！
随后，另一条科技信息又吸引了卓林的注意。日本在1983年宣称发明了铷铁硼永磁体后，经过反复优化设计，陆续开发了不同的试配比，同时完成了相应的工艺流程，开始量产永磁体了。并把高温结压的生产工艺在全世界范围内申请了专利。这引起了美国通用公司的不满。与此产生的纠分直到两年后才在互相妥协中结束。这些不该我们的事儿。
很快永磁体的产品到了卓林的手里，他一检测，倒吸了一口凉气，比同时代的铁氧磁体磁性强大一倍！这意味着什么？电机小型化的时机到来了！
他的脑子里总是隐隐的有点感觉，但十分模糊，抓不住关键。
众人正研发用铁芯，替代SRD开关磁阻电机的硅铁片转子，看看能不能降低共振和噪声。这个时候，郭所长从香港发来了命令，抽调一批较为年轻的人员去。说实话，此时正是研发的关键之处，大家心里都有点小小的不情愿。
卓林说：“我去。”他心里说，就是郭所长让我去南极，我也立刻去。他回家交待了几句。妻子对他说：“卓林，你就是走到天边，我也会永远在家等你回来。家里的一切你都不要操心。好好把所里的工作做好。”
于是七个较为年轻的成员出发了。
卓林发现电池组的姚攀也被抽调了，俩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也不算寂莫。卓林本没有见过郭所长的，是姚攀经常向卓林讲郭所长的种种传奇。在讲述的过程中，那种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他刚来就知道了，所里的一切都是郭所长建起来的，一切规矩都是郭所长定下来的，一切的发明创造都和郭所长有关。总之一切都是郭所长给的。
卓林常常想，一个人能有多少能力和知识，在这么多行业中，都能有所建树？听说比自己还年轻？
郭所长亲切地接见了几个小组成员。
他们以前都没有见过郭所长本人，只见过那张移动通迅正式运营时，按下历史总开关的大幅照片。所有人都是满怀着感激之情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睛比较小，但明亮而亲切，特别是那温和的笑容，让人怀疑他的内心和年纪有种不相符的沧桑。他说话的语气和善，但却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沉重感。
身心疲惫？悲天悯人？回到宿舍的卓林，突然想到这个词。他苦笑了一下，这么年轻有才华有成就，还有着巨大资产的人会这样？真是胡思乱想。
休息了一晚后，小组的人员如约到了小会议室。郭所长和一个美丽而年轻的女秘书在等他们。
“我看到过一种新型的电动机------那是美国一个生活艰辛的大叔，他从事给人装修的工作---他利用业余时间设计并制造了一种远远超过现在水平的电动机---大家请看。”他说完指示舒雨菲打开了幻灯片。一张彩色的电动机结构图显示在银幕上。
“它不同与现在的电动机。它外面是转子，请注意，和内部的定子没有碳刷相联。转子是由铷铁硼永磁体NS相间组成一周。定子的表面有由十二个绕线凸极，象个大齿轮。那个定子，会在电路控制芯片的控制下，三个为一组的依次通电，产生NS极，来同定子发生作用，产生运动。当然转子和定子的位置，由定子内部设置的传感器把信号传给芯片。请注意，三个中间的那一个，可以回收能量。据卖---大叔说，可以回收至少百分之十。还有我嘱咐一点，一定要用好传感器，做好传感器的隔热。大家看明白了吗？”
众人没有一个说话的。其实他这一翻非常不专业的介绍，被众人无视了。
关键是那张结构图强烈的吸引了他们！

让人怀疑他的内心和年纪有种不相符的沧桑。他说话的语气和善，但却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沉重感。

等更新等的心力憔悴呀。

lm 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