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失路
日已过午，天色澄蓝。阳光从片片薄云后投射出来，如同明瓦。斑驳冷落的玄妙观内，桃花自顾自地盛开着，明丽灿烂，光艳无匹。
这美景若在热闹之处，必然引人注目，又或者会有诗人将它写进诗篇，传唱千古。然而在当时，这不过是一个封闭无人的破落道观。只有蜂蝶纷纷，蹁跹飞舞，宣示着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不速之客并无意与它们争夺此处的所有权。桃林深处、芳草丛中，李淳风裹着毡毯，兀自沉睡。他睡得如此香甜，连另一人悄无声息走进桃林也不知道。来人却也没有惊动他，而是自顾自盘膝坐下，取出一管紫竹箫来。
箫声起。低回婉转，抑扬顿挫，如人轻语。李淳风依旧未睁眼，只是动了动身体。直到竹萧蓦然拔出一个不和谐的高音，他才开口。
“杀气。”
吹箫人无声地笑了。“好耳力。不过并非对你，道之。”
“我知道。”
伸了个懒腰，李淳风坐起身来。对面的人灰袍长髯，飘然有出尘风致，正是这座玄妙观曾经的主人萧尹；他摊开掌心，露出一只犹在挣扎的蜜蜂。
“此物嗡嗡，扰我箫中之韵。”
“丝竹是心声，虫鸣是天然之声。人天合一，心外不二，是心声乱，非外物所扰。”
“哈哈。”

掌力一松，那只蜜蜂如蒙大赦，振翅飞去。萧尹将紫竹箫横放膝上，目光投向一林繁花。
“又是一春。桃花依旧，人心却已变乱纷纷。”

“乱的是观主之心，非李某。”
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从身旁取过一只酒壶，递了过去。萧尹眼睛一亮，笑道：“你早知道我要来？”
“黑摩勒之谋已破，你自然要来寻我。也只有你知道每年此刻，我必至此地。老友重逢，岂能无酒。”
萧尹大笑，仰头连饮两口，一扫方才阴鸷，变得神采飞扬。“说来奇怪，这些年美酒喝了不少，唯一放不下的还是桃花酿。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逢，便是在这桃林之内，算起来已是八年前了。”
“当然记得，那时我初到长安，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为天地所不容。若非观主收留，只怕早已变成他乡野鬼。”
“同是人间失路客，何分彼此？杨氏灭国，我萧氏亦受牵连，老母幼子，全家百余口在乱军中化为肉泥。为复仇，我隐姓埋名，在这观中独自练剑，恨意无处消解，几成狂郁。假如不是正好遇见你，也早走火入魔了。那些日子，你我纵情谈笑，无所不言；醉后便狂歌痛哭，放浪形骸……真是失国以来，最快意的时光。”
“可惜桃花酿还在，却非从前滋味。”

这一句仿佛当头冷水。萧尹不禁苦笑。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爱煞风景。”
“物是人非，有所感慨而已。”顿了一顿，李淳风淡淡道：“何况区区一个李某，也不值得观主花这许多心思谋划。”
此言一出萧尹的脸色也变了，放下酒壶，忽地一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嗯。初时我不过奇怪，那常陌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能对我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判断分明。等到信札被盗，我才想到必然是随意楼中出了问题。猴儿是个好孩子，能令她出卖我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你。你自小抚养她长大，又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只会对你言听计从。”
萧尹默然，冷冷道：“她并没有出卖你，我只是利用了她。若早知可能陷你于死地，她不会去做。”
“我知道。”

这是酒肆主人第二次吐出这三个字。萧尹一怔，道：“那你还等什么？我来是为告诉你，随意楼已被官兵围住，长安城中到处是捉拿你的告示，很快就要追到此处。出了这观门，你便插翅难逃。”
“哈，我该感谢观主费心么？”
“不必。你是聪明人，应知后路已断。于今之计，只有与我一同反唐。我也实言相告：颉利可汗败亡之后，他麾下几支铁骑已尽入我囊中，加上杨氏余部和之前在江湖上暗中联络的势力，只要谋划得当，天下只在指掌间。”

“莫非观主想要当天下之主？”
“有何不可？！”萧尹霍地起身，双目电光如射。“李家天下岂不也是巧取豪夺而来！如今大唐外患未除，内忧重重，若道之肯辅佐于我，何愁霸业不成？”

他须眉皆张，狂态毕现，一刹那间，平日里仙姿飘逸的道者竟变得气势迫人。李淳风仍端坐不动，目光望向远处，道：“有一件事，观主漏算了。”
“什么？”
“人心。”
“人心……什么意思？”
“大唐确有内忧外患，但战乱之后，人心所向，皆是太平盛世。要争天下，必起战火，这是违背人心之举。兵家所重：天时、地利、人和，唐军新近大胜，已占天时；观主劳师远来，则失地利；而人心思安，必不愿战火重燃。三者皆无，观主岂有不败之理？”
“当真是好辞锋。”被李淳风态度激怒，萧尹神色转为阴沉。“但你自身难保，还在为李唐夸口，岂非可笑？信札被毁，唯一的人证也被灭口，你已是百口莫辩。难道你宁可被斩首弃市，也不愿跟随我赌上一赌？”
“观主熟读诗书，可还记得夫子所言？”
“哪一句？”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这一句是子路请益时孔子的感叹，意指倘若中道难行，则不如与狂狷作伴。李淳风以此作答，则是将萧尹比作志存高远的狂者，而将自己比作洁身自守的狷者。这“有所不为”四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令萧尹面色骤变。他逼近一步，右手竹萧轻抬，眉间隐隐有红气泛出。
“好个有所不为！只是，既不能为我所用，便不能留你。才智高绝有何用？博闻雅量有何用？逞这匹夫之勇又有何用？！视天下重逾性命，天下视你轻如草芥，世人不会知你所为，史笔也不会记你姓名。试问你之生死，于人世更有何用？！”

并没有风，桃林却簌簌而动，有几片桃花落下。李淳风轻吁一口气，未看萧尹，却抬头望向身侧那棵桃树。
“八年前的今日，我将妻子骨灰葬在这里，而后在坟上种了这桃树。如今坟已不见，树却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其实世间功业，也如栽种树木。后人见树而憩，并无须知道是谁人、为什么种下。若我不在，至少还有此树为凭，以证天地之中，曾有李某。”
他将衣衫略整，端肃坐姿，闭上双目，面容平静坦然。春阳和煦，从云影下投射出来，暖融融地照在他脸上、身上，甚是安适。一片花瓣恰在此时顽皮地滑过他高秀的额角，一直坠向前襟。青衫红桃，相映成趣。

时间凝滞不动，片刻沉默竟长似昼夜。过得良久，萧尹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不可杀！不能杀！不得杀！”
三声过后，重归沉寂。酒肆主人睁开眼，却见桃林中早已空无一人，只余地上一支竹箫。他怔了一怔，伸手捡起，不提防应手而裂，碎成数根竹条。再细看时，只见断口如削，竹丝宛然，想必是萧尹心中杀意汹涌，难以遏制，将剑气硬生生移到了手中箫上，不禁摇头失笑。索性提起酒壶摇了摇，尚有残酒，便仰起头来，将它喝了个干净。
“同是人间失路客，于今后会更无期。”
朗吟声中，酒肆主人将那花瓣珍重拈起，收入袖中，施施然向观外走去。神色从容，面上笑意未退。在他身后，有清风骤起，满树桃花瞬间离枝，化作漫天红雨。
院墙外，隐隐传来喧嚣叫嚷，以及捕吏破门之声。

李先生啊，各种纠结

透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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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1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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