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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与词学(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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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扬忠
钱钟书先生论词的文字虽然不多,经过梳理,可见其分布情况大致如下。在钱氏遗著中: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三卷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宋代文学》部分第一章《宋代文学的承先和启后》乃钱氏所撰,其中以900多字的篇幅论述了宋词的发展及其艺术特征;二、《宋诗选注》、《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等书中多处论到了词,评论了一些著名词人,褒贬了一些有影响的词话和词学观点;三、大量征引了唐五代、两宋及金元明清的词作,来论证自己的文学、艺术及史学观点,其中:《宋诗选注》52处,《谈艺录》(补订本)42处,《七缀集》19处,《管锥编》290多处。

词学研究的一个头等重要的理论课题是:如何给予作为古典诗歌之一体的词一个较为科学的诗歌史与文学史的定位。诗词曲虽有文字形式和艺术风格的差别,但都属于广义的“诗歌”的范畴。钱先生对古典诗歌这三种主要体式的共同性质有一个著名的判断:“词曲与诗,皆为抒情之体”(《谈艺录》)。从这一判断出发,他在论到词的时候,并不像大多数词学专家那样强调“词别是一家”,而是将词放到古代诗歌发展的大潮流中去进行科学的考察和定位。众所周知,20世纪前、中期,学界流行“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进化论文学史观。在这一提法的影响下,唐诗、宋词、元曲分别获得了“一代之文学”的崇高地位,词学也趁时得势,一度成为显学。平情而论,这个提法大致反映了我国文学史上几种主要文体“代有偏胜”的实情,本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况且因为它的流行还带来了唐诗学、词学、曲学的繁荣,作为宋词研究者,我们似乎不应该非议它。但这个以生物进化类比文体兴衰的提法确实有着明显的理论上的偏颇。在诗歌史、文学史研究和撰著中,由于这一提法的不断被推崇和延伸,出现过明显的偏差:在文学的纵向发展上,一些重要文体沿革因变的持续性被人为地割断了;在文学的横向网络中,同一时代各类文学样式之间的不可替代性被忽视或淡化掉了;于是,在某些研究者的文学史著作中,原本各种文体争妍斗奇的丰富多彩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被描绘成了一个由若干断代文体史的异体凑合缝接的怪物。在某些著作中,秦汉以下无文,三唐之后无诗,两宋以后无词,元明以后无散曲,几千年文学流变的真实面貌被歪曲或掩盖了。具体到宋代来讲,这个时代乃是古代文学发展的一大转关(钱钟书先生因此把它定位为一个“承先和启后”的时代),除了新兴诗体——曲子词发展到顶峰之外,传统的五七言诗、古文、骈文、辞赋、传奇小说等等也持续发展并产生了新变,话本小说、诸宫调、杂剧、南曲戏文等新文体更是方兴未艾,发展前途远大。可是如此丰富复杂、多姿多彩的宋代文学史,却被崇奉“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论的学者简单化地描述为一种文体——宋词的繁荣发展史。就我管见所及,钱钟书先生是第一个出来对“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论进行非难和纠偏的著名学者。《谈艺录》第四篇《诗乐离合、文体递变》采用追根溯源和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开篇即列举较早主张“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清人焦循(理堂)的论断:“不能弦诵者即非诗……诗亡于宋而遁于词,词亡于元而遁于曲”云云,然后论辩道:
诗、词、曲三者,始皆与乐一体。而由浑之划,初合终离。凡事率然,安容独外。文字弦歌,各擅其绝。艺之材职,既有偏至;心之思力,亦难广施。强欲并合,未能兼美,或且两伤,不克各尽其性,每致互掩所长。即使折衷共济,乃是别具新格,并非包综前美。……
诗乐分合,其理亦然。理堂遽谓不能弦诵即非 诗,何其固也。 ②
这就从诗乐分合的角度指出了“诗亡词兴、词亡曲兴”说不合历史事实。又由于此说实非焦循的发明,而是从金末元初以来就不断有人提起的老话题,因此接下来钱先生从金人刘祁《归潜志》追述起,梳理出前人(尤其是明人)的若干类似的论述,然后统加驳斥道:


1楼2012-11-25 12:37回复

    夫文体递变,非必如物体之有新陈代谢,后继则须前仆。譬之六朝俪体大行,取散体而代之,至唐则古文复盛,大手笔多舍取散。然俪体曾未中绝,一线绵延,虽极衰于明,而忽盛于清;骈散并峙,各放光明,阳湖、扬州文家,至有倡奇偶错综者。几见彼作则此亡耶。复如明人八股,句法本之骈文,作意胎于戏曲,岂得遂云制义作而四六院本乃失传耶。诗词蜕化,何独不然。诗至于香山之铺张排比,词亦可谓尽矣,而理堂作许语,岂知音哉。即以含蓄不尽论诗,理堂未睹宋之姜白石《诗说》耶。亦未闻王渔洋、朱竹 、全谢山之推白石诗为参活句、有唐音耶。 ③
    接下来,钱先生又从创作主体才各有偏、各种文体皆有抒情功能及文学史上不乏兼擅诸体的作家等几个方面,摆事实,讲道理,极有说服力地论证了焦循、王国维等人提法上的偏颇:
    若论其心,则文亦往往绰有诗情,岂惟词曲。若论其迹,则词曲与诗,皆为抒情之体,并行不悖。《文中子·关朗》篇曰:“诗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林艾轩《与赵子直书》以为孟子复出,必从斯言。盖吟体百变,而吟情一贯。人之才力,各有攸宜,不能诗者,或试其技于词曲;宋元以来,诗体未亡,苟能作诗,而故靳其情,为词曲之用,宁有是理。王静安《宋元戏曲史》序有“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之说。谓某体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若用意等于理堂,谓某体限于某朝,作者之多,即证作品之佳,则又买菜求益之见矣。元诗固不如元曲,汉赋遂能胜汉文,相如高出子长耶。唐诗遂能胜唐文耶。宋词遂能胜宋诗若文耶。兼擅诸体如贾生、子云、陈思、靖节、太白、昌黎、柳州、庐陵、东坡、遗山辈之集固在,盍取而按之。乃有作诗史者,于宋元以来,祗列词曲,引静安语为解。惜其不知《归潜志》、《雕菰集》,己先发此说也。 ④
    就这样,钱先生通过多层次、多角度的论辩和说理,阐明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文体兴衰演变的真正规律,树起了自己的文体发展观,并将宋词放到了诗歌史和宋代文学史的一个恰当位置。我为什么说钱先生给了宋词一个恰当的诗歌史与文学史的定位呢?试看上引钱先生的几段话,虽然所论远不止词,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具体到对宋词和一部词体文学发展史的看法,钱先生的意思是:一、纵观整个诗歌史和文学史,说词至宋代达到其鼎盛阶段,宋代是词这一文体的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是可以的,但如果说词的发展仅限于宋代,宋代之后词就居然“亡”了,被新兴的诗体——散曲所取代了,则完全不合文学史的实际。文体递变并不像自然界的新陈代谢,新的生长起来,旧的就必然灭亡,事实上就像诗在经历了唐代的辉煌之后还继续延长其生命一样,词在宋代之后也并没有消亡,还继续发展。宋词仅仅是词体文学发展链条上的一环(尽管它是其中最重要、最辉煌的一环)。焦循等人“诗亡于宋而遁于词,词亡于元而遁于曲”的说法根本不能成立。二、在宋代文学的范围内来看,那些独尊宋词的研究者(亦即“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的盲目崇奉者),无视宋代文坛多种文体争奇斗艳,宋诗、宋文及宋代白话小说等部门皆各自取得辉煌的创作成就的事实,独推宋词为“宋代的代表文学”、“一代文学之冠冕”,甚至认为宋词是宋代文化的代表。事实上宋代文化人普遍卑视词体,目之为“小道”、“馀事”,一直拒之于主流文学与文化的圈子之外。宋词本身也由于文小体卑、题材不广、思想内容贫弱、艺术境界狭小等原因,未能较多地反映宋代的社会生活与时代思潮,未曾担任过宋代文化的主要载体。凡此种种,决定了宋词虽然颇有时代特色,但尚不足以成为宋代文学与文化的主要代表者。因此钱先生对这种拔高和放大宋词历史地位的观点颇不以为然。他是对宋诗、宋文及宋代文化有专门和精深研究的学者,他要对学术负责,对历史负责,要为宋诗、宋文和整个宋代文学与文化说公道话。于是这里他发出诘难道:“宋词遂能胜宋诗若文耶”?这实际上是将宋词放回宋代文学与文化的大环境中,通过与其他文体的比较,摆正了它只是作为繁荣昌盛的宋代文学与文化之一 支、之一个部门的位置。


    2楼2012-11-25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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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以上词学基本理论问题外,钱先生还对古代某些著名的词话、词论和著名词人作过评点和褒贬。这些零金碎玉式的文字虽然未能构成一个系统,但也在在反映出钱先生观照词学问题时独特的理论眼光。比如他在《宋诗选注》里对柳永、贺铸、姜夔等几位兼善诗词的作家的介绍:
      柳永……是词的大作家,只留下来两三首诗,散在宋人笔记和地方志书里。相传他是个风流浪子,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的《花衢实录》、《清平山堂话本》里的《 江楼记》、关汉卿的《谢天香》等都以他为题材。他在词集《乐章集》里常常歌咏当时寻欢行乐的豪华盛况,因此宋人有句话,说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的太平景象,全写在柳永的词里。但是这里选的一首诗(按指《煮海歌》——引者)就表示《乐章集》并不能概括柳永的全貌,也够使我们对他的性格和对宋仁宗的太平盛世都另眼相看了。⑦
      贺铸……是个词家,有一部分受唐人李商隐、温庭筠等影响的诗常教人想起晏殊的诗来,跟他自己的词境也相近;但是他另有些诗绝然不是这种细腻柔软的风调,用了许多“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又像“打油”体,又像理学家邵雍的《击壤集》体。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开朗干净,没有“头巾气”,也没有“脂粉气”的。⑧
      姜夔……是一位词家,也很负诗名,在当时差不多赶得上尤、杨、范、陆的声望。……词家常常不会作诗,陆游曾经诧异过为什么“能此不能彼”,姜夔是极少数的例外之一。……他的字句很精心刻意,可是读来很自然,不觉得纤巧,这尤其是词家的诗里所少有的。 ⑨
      此外他在《宋代文学的承先和启后》中对好几位宋词名家作了极为概括的评论,如说柳永“摆脱了《花间集》的束缚”;苏轼“使词在形式和内容上大大的发展,为后来的辛弃疾开辟了道路”;黄庭坚作词“跟他的诗一样,都是‘尚故实’的,但是他也用俗语、俚语写了些风格相反的词”;周邦彦的词“雅炼”、吴文英的词“艰深”、欧阳修的词“浅易”,等等。上引这些宋词作家论,不但对相关作家的艺术风格、审美个性及历史贡献有准确的把握,值得我们汲取,而且还为我们深入研究宋词作家指示了如下路径和方法:一、跳出就词论词的狭小圈子,综合考察作家的全部作品。过去我们研究宋词作家的时候,常常把他们作为单纯的“词人”看待,实际上宋代文人往往兼作诗词文,词仅仅反映他们的一部分生活内容和心灵侧面,如果单论其词,就难识“庐山真面目”,导致许多片面的甚至虚假的结论。钱先生将柳永的诗与词来进行对比,就对柳永作出了与传统看法大不相同的结论;对贺铸、姜夔诗词之异同进行比较,就让我们加深了对此二人的艺术个性和创作成就的认识。凡此种种,都对词人研究具有示范意义。二、不要满足于对作家的静态的分析和孤立的解剖,而需将他们置于文学发展的长河中作动态的考察,以便看清他们在文学史上的作用和贡献。例如对柳永、苏轼、周邦彦等在词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家,钱先生就把他们放到宋词的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来论述,联系他们之前和之后的作家的创作情况,指出柳永的作用和贡献主要在于“摆脱了《花间集》的束缚”,在词的体制、风格和反应面上大有创新与开拓;苏轼则使“宋词在内容上逐渐丰富,反映了许多唐、五代词所没有写过的东西,好些事物变成诗和词的公共题材”,凡此种种还“为后来的辛弃疾开辟了道路”;至于周邦彦,则指出他在形式上“受了苏、黄以来诗歌的熏染,也讲究格律,修饰字句,运用典故成语”,形成了“雅炼”的风格,其影响及于南宋后期,“发达至于吴文英的艰深”(均见《宋代文学的承先和启后》)。这些,都是对宋代词家进行动态的、文学发展史的研究的范例。
      钱先生对古今中外文艺理论都极感兴趣,并作过广泛的探讨和评论,其中就有对词话、词论的评论。他评论词话、词论的重点在南宋、清及近代。南宋他涉及了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词源》和刘辰翁等人的词论;清及近代他则主要评论了常州词派的比兴寄托说和况周颐、王国维等人的词论。在这些评论文字中,钱先生处处坚持他关于词是古典诗歌之一体的基本观点,时时把词论与诗论相比较,在诗学的大背景下来谈词学与词论。比如 在《谈艺录》(补订本)中谈到刘辰翁(字会孟)的词论时就这样评介说:
      刘会孟论词,与其论诗一揆,若一反《后山诗话》评韩“以文为诗”、苏“以诗为词”之“非本色”者。《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云:“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乃稼轩横竖烂漫。乃知禅家棒喝,头头皆是。”
      表面看来,这里对刘辰翁的词论只作客观介绍,而未有主观褒贬态度。但这一则是作为全书第四篇《诗乐离合、文体递变》之《附说五》的“补订”而出现的。该篇说:刘辰翁论诗虽“寻章摘句,小道恐泥”,但其评韩愈、苏轼等文人之诗却“颇能眼光出牛背上,与金之赵闲闲,一南一北,议论相同”。由此看来,既言刘辰翁论词与论诗“一揆”,则“眼光出牛背上”云云,正可移用作对其词论的评语。但钱先生在评论到一些他明显地不赞同的词学观点时,其态度却十分鲜明,有时口气甚至十分激烈和尖锐。比如在评论况周颐《蕙风词话》“诗馀之馀,作盈馀之馀解。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馀于诗”一段话时,就抨击道:“倚声家自张门面,善于强词夺理。”


      4楼2012-11-25 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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