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李建成免去太子的礼制,摒除随从人员,前往仁智宫面见李渊。与他所想有些出入的是,那日的大殿之中,只有李渊一人坐在龙椅之上批阅着奏章,多少有些冷清,良久,清朗的声音缓缓在殿中回荡。
“儿臣参见父皇。”
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茕茕而跪的李建成,“建成,知道朕今日召你来,所为何事吗?”
“知道,为了杨文干蓄意谋反之事。”
李渊有些惊诧:“怎么,裴监把事情告诉你了?”
李建成实话实说:“是,裴大人还说,世民在父皇面前告儿臣指使杨文干谋反,父皇让他诱儿臣前来,好将儿臣治罪。”
“既然都知道了,也省得朕多费唇舌。朕倒想看看,这件事你如何解释。”
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儿臣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父皇要儿臣如何解释?”
“没做过?”李渊从桌上抄起那封“密信”摔在李建成面前,愠怒道:“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你敢说这不是你的笔迹?”
李建成冷冷的笑了一声,那映入眼帘的字迹,的确是自己的。普天之下,能够把自己的字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除了他的二弟,还能有谁?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
一间布置算不上豪华的小屋中,一位年长弟弟十岁的哥哥正抓着弟弟握着笔杆的小手,在雪白的宣纸上化开一道道墨痕。弟弟转身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截的哥哥,奶声奶气的问:“哥,这四个字是什么啊?”
哥哥双眸如秋水明亮,言简意赅的说出四个字:“济世安民。”
弟弟继续注视着他,“济世安民?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哥哥温润一笑:“这就是你名字的意思,也是父亲对你的期望。世民,济世安民,父亲希望多年后的某天,你能够救济世道、安定万民。所以二弟,可不要辜负了父亲对你的期望,要努力学习,听到了吗?”
弟弟使劲的点了点头,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哥,我肯定不让父亲失望,也不让大哥你失望!”他挣脱哥哥的手,独自抓着笔杆,在那四个字的左侧,照猫画虎又写了一遍。
没有丝毫出入的字迹赫然在那张宣纸上劈开一番天地。屋外,清风拂过。
蓦然回首,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他的二弟果然没让他失望,用自己教给他的字反过来想要自己的命,还把戏做得如此逼真,可真是他的好二弟啊!
“不管父皇信与不信,就算有这封密信在此,儿臣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李建成对上李渊包含怒火的眸子,不紧不慢地说:“父皇,你为何不想想,儿臣又何必要谋反?父皇百年身后,这天下一样是儿臣的,早几年晚几年又能如何?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儿臣真要谋反,父皇此刻必然不可能还坐在那张龙椅之上!又如何能在这里指责儿臣谋逆?!”
“逆子,真是逆子!”李渊又一次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全身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李建成依旧不卑不亢,“父皇难不成是不相信?儿臣是当年的河东都督,虽然离开多年,但河东重臣仍是当年儿臣的部下。再说河北、山东,儿臣曾经领兵在这两地剿灭了刘黑闼和徐元朗,采取的宽大政策可以说已经赢得了两地百姓的民心。最重要的,是长安,父皇临行前将长安交到了儿臣手中,只要儿臣一声令下,长安立刻就可以归儿臣所有。若是儿臣真的有意起兵,河东、河北、山东、长安,马上都会变成儿臣的天下!这可就是半个大唐啊!而且儿臣敢以性命担保,若儿臣得了天下,绝对会比父皇你现在做得更好!”
李建成这种固执的态度,在李渊看来,就是在向他示威。原本他还能抑制住自己心中渐旺的怒火,但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一瞬间喷薄而出:“好你个李建成,朕原本以为你是个胸怀天下的正人君子,让你做太子会是天下百姓之福,没想到你也是这等狼子野心、禽兽不如的人!朕今天若不惩治你,都难消朕心头之恨!”他朝门外厉吼一声:“来人!”
十几名宫卫应声而入,拱手齐声道:“陛下。”
“你们,把这个蛇种豺性的逆子给我打入天牢之中,朕要下旨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因为是在盛怒之下,李渊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颤抖。
那十几名宫卫面面厮觑、犹豫难定,始终没有动手。
李渊见此情形,厉声喝道:“你们怎么还不动手?难不成都是太子谋逆的同党?!”
良久,终于有一名宫卫站出来替李建成说情:“陛下,太子为人宽厚、礼贤下士,监国这么多年更是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大唐,百姓无不对他感恩戴德啊!所以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饶过太子殿下这一次吧。”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谋逆之罪在刑法上可是要株连九族的!朕没杀他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李渊没有想到,那名宫卫竟然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几乎用乞求的声音说:“陛下,你就饶了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啊,卑职以前曾经在东宫当过差,太子知道卑职家境贫寒,上有老母无人侍奉,还亲自去卑职家中给我老母送去了好多银子。这种肯为百姓着想的太子,自古以来能有几个?如果陛下一定要泄愤,那就杀了卑职吧,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废了太子,大唐可以没有卑职,却不能没有太子啊!”
李渊不过一怔的功夫,在场的所有宫卫纷纷跪下,口中齐声喊道:“请陛下开恩,不要废了太子啊!”
他其实还不知道,李建成来此之前,在东宫就曾经上演过这样一幕。他更没有想到,李建成已经如此深入人心,进来的不过十几名宫卫竟然群情激奋全部替他求情,甚至还有人愿意为他牺牲性命。这若是在朝堂之上,响应者还不知会有多少。李渊无力的微阖双目,沉声道:“你们把他先关在偏殿之中,让殿中监陈福看着他。至于他这太子之位是存是废,等朕与众臣再商议吧。”
那十几名宫卫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兴奋,连忙叩首:“多谢陛下!”
李建成作为当事人,却没有人家那么高兴,只是在嘴角挂起带有嘲讽意味的冷笑,朗声道:“儿臣……谢父皇不杀之恩。”
这清朗的五个字,带有浓浓的讥讽之意。本就无罪,何来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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