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不到，一楼那扇弹簧门被人咣当一声踢开，把包括被扶到一张椅子上坐着的颜雨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小丹回头，颜雨抬眼，只听那两人都无比熟悉的声音急躁地在七八个人身后喝着：“躲开！”大家纷纷朝两边闪去，只见沙歌大衣围巾手套全都没有，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衣服气喘吁吁地扑到颜雨面前，弯下身去问盯着她脸问她：“小雨……你怎么样？” 
 颜雨看了眼沙歌身后那些小丹的同事，忍着手上的剧痛，匆忙给沙歌使了个颜色。 
 沙歌狠狠瞥了眼小丹，也懂颜雨的意思。看她脸色如常，只在脸蛋上小小擦伤，心下稍安，却仍满心牵挂之意，正眼没瞧小丹一眼，只焦急地轻声问颜雨：“没事儿吧？伤到哪儿了？” 
 还没等颜雨开口，小丹就在一旁撇着沙歌，委屈地抽抽鼻子语气酸涩地接口答了：“她没事儿……左胳膊疼，脚说是扭了……头……你头晕吗？” 
 “杨丹！”沙歌一声怒喝喝断了小丹的问话。 
 颜雨抬头正碰到沙歌那喷火的眼睛，她悄悄碰着他的胳膊，小声劝他：“沙歌……”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小丹看看颜雨那微拧的眉毛，对沙歌那股阴阳怪气也少了几分。 
 沙歌气得把手指指点着她，说不出话来。 
 颜雨又去碰他的手，沙歌把她的手拨开，瞪着惧怕低头的小丹，又瞄了眼周围的人，左右不是，终于冷笑一声，强忍怒火，转身又弯到颜雨身边，一手撑着椅背柔声问他：“哪儿疼？先让我看看……” 
 颜雨扫了眼小丹和众人，咬着牙默默伸出左手。 
 沙歌心疼地看了看颜雨，小心撩起她的袖子，把手到她胳膊上轻轻摸摸，心放下了大半，对她说：“没骨折……估计是骨裂了……脚呢？” 
 “脚没事儿……就是扭了……我自己能走……”颜雨低垂着眼睛说。 
 沙歌明白颜雨的意思，直起身来，给了小丹又恨又无奈的一眼，长叹了口气，扶上了颜雨的右手：“走吧……先去医院再说……” 
 “她脚扭了，能走吗？”那好心的粗辫子女孩提醒。 
 沙歌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颜雨，小声问她：“要不还是背你吧……” 
 颜雨望着沙歌的眼，又看看小丹，跟他轻摇了个头，艰难地起身，忍着疼朝前走了一小步，向大家证明她还能自己走。 
 沙歌扶着颜雨的那只手，在她痛苦迈出一小步的时候，蓦地抓紧了她的手臂…… 
 颜雨在沙歌的搀扶下一步一瘸地朝门外走去。被沙歌一眼吓回后就一直默然的小丹在两人身后低头无语地跟着。众人给他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来，颜雨不忘回脸对那好心女孩说了声再见，再回过脸时却看到侧脸望着她的沙歌眼中写满了唯有她能读懂的深深怜惜。

大家见事情了了，杨丹家人来了，伤者也没什么大碍了，也就渐渐地散了。临走时三两成群地还小声嘀咕着什么话，走在前面的沙歌和颜雨没听见，走在后面的小丹却听得清楚，一直安静的她突然甩过头去冲着那几个说闲话的人尖叫着：“你们不要再说了！闭嘴！都闭嘴！！”那声音中的凄厉吓到了正朝楼上走去的所有人，也吓到了走在前面的沙歌颜雨。 

 “回去吧小丹……回家吧……”三个人默默在路灯光线无力的黑暗马路上走了一段路，沙歌突然停下脚，没回头，只沉沉地说。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沙歌……”小丹呆望了沙歌的背影半天，弱弱地解释着，刚才那歇斯底里的余威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沙歌低头不语，过了半天，终于扭过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了……这么晚……你就先回家吧……再晚你一个人……也不安全……我送她去医院就行了……” 
 小丹垂着头，不说走也不说留。 
 颜雨不忍看她，松开了跟沙歌扶在一起的手，把脸别到别处去，迎着风紧抿着嘴唇，开不了口。 
 沙歌黑暗中也目中闪光，他咳了一声掩饰自己，又清了几次嗓，颤抖的一个叹息，哑着声音说：“小丹……去吧……回去早点睡……去吧……” 
 静场，晚风翻乱着他们的头发。月亮像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没有一颗星。 
 小丹抬头看了沙歌，又看了颜雨，哀号一声，转头向远处家的方向跑去了。 
 那踢踏凌乱的脚步声狠狠践踏在沙歌颜雨两人的心里。 
 沙歌又咳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在风中默默流着泪的颜雨，无言地伸出一手捂住了她冰冷的左手，另一手抚上了她脸颊上的伤口，帮她擦着眼泪，然后走到她身前，低声说：“我背你吧……” 
 颜雨没有拒绝，她环住沙歌的脖子，沙歌只用力一托，就轻易地把她背起在背上。 
 颜雨紧紧地抱着沙歌衣衫单薄的身体，把脸悄悄地偎到沙歌的脖颈上。她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闭着眼睛，她痛心地感觉到沙歌一边背着她在街上慢慢走一边忍不住低声地哽咽着。她也不劝她，只是像他刚才那样，静静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或者把自己的脸一次次贴近着沙歌，让他感觉到她的存在。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颜雨突然低声在沙歌耳边问：“你……冷吗？” 
 沙歌侧脸去看颜雨，抽着鼻子重重点头。颜雨轻叹着，又把手臂紧了紧，嘴唇在他耳边，仿若太息地吹进他耳中一句话：“即使做了坏人……我们也要在一起……沙歌……我爱你……” 
 沙歌的身子一颤，脸便深深埋进了贴在他腮上的颜雨的手上。 
 漆黑的寒夜，阴冷的晚风，那条放肆着死寂和忧伤的马路上，只有两人相偎的身影在艰难前行…………

站在颜雨家门口，沙歌把门轻敲了两三记，并主动说：“是我……”之后就静听房间里的动静。果然门里不久便幽幽地传来一声：“你……自己进吧……”沙歌低头一笑，手里的钥匙插进门锁。 
 拧开房门，颜雨正坐在床上扭过脸对着他笑，她别着刘海，穿着宽大的毛衣，左臂上打着夹板，脚踝上敷着药膏，脸上贴了块不大不小的胶布，右手边的床上那本凡高画册打开倒扣着。 
 “早上给你买的东西吃了吗？”沙歌一边问，一边把自己那含了饱饱凉气的围巾，手套，大衣一件件扔到颜雨脚下的床边，转身到门口脸盆里洗手。 
 背着沙歌，颜雨用一只手把他的大衣，围巾仔细叠好，摞在一起，又把一里一外丢在床上的两只手套拣起来，伸手搁在暖气上，听问，简单地答：“吃了。” 
 沙歌手里攥着颜雨的毛巾一转头，却看见颜雨正认真地拍着他衣服上蹭的一小块白灰。他心里一动，不由地笑，走上前去，把那摞衣物推到一旁，自己坐到颜雨身边，握过她右手，温存地看她。 
 “看撒嘛？”颜雨的脸被沙歌盯得红扑扑的，小声动起了乡音：“看你那眼睛红滴……晚上莫睡好吧？” 
 “你都这样了让我怎么睡得着啊……”沙歌点点她的脑门。 
 颜雨撩起还肿着的眼皮儿，用眼睛对着沙歌笑。 
 “胳膊还疼吗？”沙歌捞过颜雨伤手，摸着她胳膊上的夹板问。 
 颜雨安静摇头。 
 “脚上呢？上午没下地吧？“沙歌又去摸颜雨脚踝。 
 “下咧一次……”颜雨低声说。 
 “我早晨不是把吃的和水都放你手边儿了嘛……”沙歌拍拍她支起的膝头。 
 “额……额去厕所嘛……”颜雨说起陕西话来声音娇憨。 
 沙歌瞅着她，忍不住笑：“脚还肿着吗？” 
 “这才一天……哪那么快就好咧……咋？”颜雨给了沙歌撒娇的一瞥：“丝不丝嫌额烦咧？”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呢……” 
 两人不错眼珠地看着对方，目光之中带着巨大的磁场。 
 沙歌悄悄凑到颜雨面前，想亲亲她的额头，还没等伸嘴，便被颜雨羞笑着推开：“做撒嘛……大白天滴……” 
 沙歌低头清清嗓，不好意思地笑。 
 “额饿咧……”颜雨看沙歌尴尬，不住推搡他：“想吃饭……” 
 沙歌就在颜雨的轻轻推搡下起身去了门旁翻那里堆着的菜。 
 “请假条交了？”颜雨恢复了平时的声音。 
 “嗯，就交给厂门口的大爷了。” 
 “还有病例？” 
 “嗯，都在那个袋里面装着呢。” 
 “大爷没认出你来？” 
 “我才去过几回呀……要是从前那邢大爷，还真混不过去……”沙歌扔地中间几个土豆，蹲在那儿，用勺子刮着皮：“这回我就说我是你家邻居，说你病了，让他帮着把请假条送你主任那儿去……他也信了……” 
 “你……”颜雨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沙歌乍着满手泥抬头看她：“忘放里什么了吗？” 
 颜雨目光一闪，又低下头去了：“没什么……没事儿……” 
 沙歌盯她看了几眼，便又拿起一个土豆刮，过了半天，突然说：“我没遇见他……” 
 颜雨惊讶地看着低头忙活的沙歌，一时无语。 
 “记得夏天那会儿吗？“沙歌手里不停，问她。 
 颜雨那刚要被电机厂拽走的思绪被沙歌这一句简单的问话轻易地拉回了，她坐在床上，手边摸着沙歌的衣服，那个夏天，那场相思后的等待，电机厂门口一次次相遇和告别就像一块炎热的流星，划开了时间重重的遮蔽，蓦然击中两人的心。他们都不说话了，心里却各自追想着那一幕一幕只属于他们的共同回忆。沙歌抬头看了颜雨，颜雨也适时地送上自己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甜蜜。沙歌起身，系了围裙，到走廊里的小灶台给颜雨做午饭去了。

颜雨坐在床上，听着门外沙歌弄出的各种响声：碗碟互撞，菜刚下到锅里翻炒，勺子跟锅的磕碰……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床上，把颜雨的身子暖暖地覆盖着，空气里漂浮着蠕动纷飞的小灰尘，茸茸地在阳光下安静地舞动，这温暖的感觉再加上门外那让颜雨既熟悉又陌生的声响弄得她幸福得仿佛快要窒息掉。虽然这是沙歌第一次给她做菜，她却恍惚觉得这个声音，这种感觉已经在她身边萦绕了一世之久，那依然灿烂在柜子上的大红喜字在此时她的眼中分外地鲜明光亮。颜雨暂时忘记了这种声音在她心中本能勾起的另一种回忆…… 
 她兴奋地坐不住了，便伸脚下地去找拖鞋，却激动得用脚摸了半天才摸到，她先小心地把扭伤的那只塞进鞋里，再穿好另一只，然后咬着牙扶着桌子和墙壁一步一蹭地朝门口走去。足有两分钟，颜雨才摸到门把手。拉开门的瞬间，她的心突然跳得有点快…… 
 沙歌正斜叼着烟在锅里翻炒，脸在烟雾背后淡淡地笑。在颜雨门声中一抬眼，他忙上手把嘴里的烟掐灭在灶台上，然后在手里继续翻着锅里的菜，瞅着她问：“干嘛来了？” 
 颜雨靠在里面的门框上单脚站着，朝外探探头：“我……想看你炒菜……” 
 “我炒菜有什么好看的……”沙歌也没有要她回去的意思。 
 “我喜欢看……”颜雨在淡淡饭香中小声说，右手撑在门框上，站得摇摇晃晃。 
 “喜欢看就看吧……”沙歌隔着油烟看了她一眼，禁不住笑了：“傻瓜，也不嫌烟呛得难受……” 
 颜雨得到允许，便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盯着沙歌不放。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各自微笑着。 
 加盐时，沙歌抬头看颜雨：“你……口重吗？” 
 颜雨摇头，便瞧着沙歌从盐瓶里倒出了一小撮盐在瓶盖上，又嫌多似的倒回瓶里一些，大概是满意了，这才把盖中的盐散在菜上，然后就拎起大勺娴熟地颠着。 
 差不多好，沙歌从锅里夹出一根土豆丝，吹吹，然后伸到颜雨嘴边：“尝尝咸淡……” 
 颜雨下意识地把头一闪，瞅了眼沙歌，便又迎了上去，微微张口，细细咀嚼，不住点头，眼睛里也放出了难掩的幸福光芒。 
 沙歌也夹了一根尝，边嚼边关火盛盘边对颜雨说：“以后啊……咱俩可吃不到一块儿去……这么淡怎么吃……” 
 颜雨的脸一红，想了想，扒在门框上低声说：“那……那就把一盘菜分成两盘炒呗……” 
 沙歌一愣，随即笑了，把最后一根土豆丝盛到盘里，又在旁边锅里盛出碗饭来，命令道：“站这儿别动，”就一手饭一手菜地端着擦过颜雨进了屋。 
 颜雨身子随着他转向屋里，关上门，问：“还干什么呀？” 
 “干什么？”沙歌放好了碗匙，解了围裙，坏笑着朝颜雨走过去，一把把她横抱起来：“不干什么，让你少走几步路……” 
 颜雨心中一荡，人就已经在沙歌怀里，她不由地抱住他的脖颈，棺叛劬∑桓铱此?
 沙歌身上那股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以来就一直萦绕在颜雨心间的香味重重地滞在她的鼻端…… 
 在颜雨的心跳中，沙歌把她放在床沿坐好，自己也有点莫名地不自在了。他们一坐一站相对愣了片刻，突然又觉得有点羞，就都红着脸释然了。 
 沙歌拉过把椅子在颜雨面前，坐下去，拿过碗勺，说：“吃饭吧……” 
 颜雨看着他拿勺子在碗里挖饭铺菜，低头笑：“我又不是两手都不能动……” 
 沙歌不理，把装满饭菜的勺子伸到颜雨嘴边，看着她。 
 颜雨抿抿嘴唇，小小地张开嘴。 
 “张大点儿……”沙歌忍笑命令。 
 颜雨乖乖地把嘴又张大了一点，就着沙歌向前送的勺子，吃下里面的饭菜。 
 细细咀嚼着，沙歌问她：“吃得惯这个味吗？” 
 颜雨连连点头，咽下口里的东西，她羞羞地笑：“就算现在吃不惯……以后……也就慢慢惯了……” 
 “还有以后啊？”沙歌逗她：“以后就得你做饭我吃知道吧？现在照顾你是个病人才给你做饭……” 
 “我做饭不好吃……”颜雨又吃了沙歌送下的一口，老实地说。 
 “那我也吃……”沙歌低头拌匀饭菜，勺子在碗里来回捣着：“你看还有十天过年，医生说你这手脚再有一个礼拜就好了。到时候年夜饭你掌勺我给你打下手……就这么定了，吃饭吃饭，饭都凉了。”


颜雨却停了咀嚼，她看着沙歌，突然面带忧色。 
 “怎么了？”沙歌又送一勺饭到颜雨嘴边，却被颜雨偏偏头闪开了。 
` “沙阿姨最近身体不好……要不……” 
 “没商量！”沙歌打断她的话，低着头把手中碗里拌得很乱：“反正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过春节的……” 
 “沙歌……”颜雨声有劝意。 
 “吃饭。”沙歌把一勺饭菜放进颜雨嘴里：“你就别管了……好好养病……少操心……” 
 沙歌越这么说，颜雨心里倒越替他操心。头天晚上沙歌在她身前那压抑的哽咽声犹在耳畔，她明白沙歌不是个懦弱的人，他只是太难了，对于小丹，她不敢提起，她知道沙歌肯定不会给她打电话，或去看看她，他是宁愿在风里冻上两个小时只为在小丹家楼下看到她失魂落魄地出门上班，然后默默回家的人，她懂得他，就像他懂得自己一样深刻。 
 两人同时轻叹，又是听到了对方的那一声，沙歌起身，坐到颜雨身边，朝颜雨淡淡笑了笑：“来……我们继续吃饭吧……别的事情不要想……我们好好生活……” 
 颜雨的手自然地放在沙歌的腿上，两人之间的空气又稠密了起来。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饭吃光，沙歌不停嚷淡，颜雨嚼着笑着，呛得直咳嗽到脸色绯红。 
 虽然阳光渐渐退回到窗台上，床上也投下了块巨大的阴影，但房间里依然膨胀着正午阳光那暧昧的温情香气，走廊无声，楼下偶尔几声小孩子的无邪笑声，夹在稀落空荡的鞭炮声里，宁静而遥远…… 

 沙歌洗过碗筷从大水房回到屋里，正关门擦手，一瞥却见颜雨坐在床上，两腿平伸着，正低头专心又费力地摆弄着什么东西，连他进屋都没注意到。沙歌扔下毛巾悄悄凑上去看，颜雨却一攥拳头把摆弄着的东西藏在右手手心里不叫沙歌看，只仰脸对着他笑眯眯。 
 “给我看看……”沙歌碰碰她肩膀央求着。 
 颜雨朝站在她身边的沙歌飞了一眼：“咋这么快回来嘛……还莫弄好呢……” 
 “那我闭眼睛，你快弄，弄好了让我看……”沙歌坐在颜雨身后，笑道。 
 颜雨不放心，回头看他：“不许睁眼睛……要是睁眼睛东西没收……再不给你咧……” 
 沙歌看颜雨那煞有介事的小模样，心里乐不可支，脸上却没表现出来，闭着眼睛嗯嗯地直点头。 
 颜雨便转回过头去继续摆弄，沙歌就偷偷地从她肩膀上往她手上看：她正费劲儿地把他那把屋门钥匙夹在不灵活的左臂和腿之间，把右手里的一条红毛线穿到那钥匙顶上的圆孔里，然后又艰难地打了一个简单的结。她腿边还放着结法一模一样的一把。 
 看着小雨专注含情的侧脸，沙歌心里一波波地翻动起炽热的深情，还没等颜雨说可以睁眼，就张手从背后把颜雨抱进怀里。 
 颜雨身子一抖，只是一惊，便安静地软软地靠在沙歌怀里，任他抱着，脸蛋儿上飞着淡淡的红。 
 沙歌伸手去拿床上的两把钥匙，却被颜雨抢先抓到，她的脸紧贴着沙歌的脖子，把头舒服地仰在沙歌肩头，晃当当地把那两把用红线穿的钥匙拎起在两人眼前，对沙歌小声说：‘看，这是我们的钥匙……一模一样的钥匙……这红毛线还是我从旧毛衣上现拆下来的呢……“ 
 沙歌从她手里接过钥匙，顺手就把她的手也捂住了，他用脸颊轻轻碰着颜雨的额头，在她耳边低语：“小雨……你说什么时候能有一天……我们每天都用一样的钥匙进同一间屋子……早晨我们一起起床……上班的时候我们都好好工作，赚钱养家……下班以后……我们就一直呆在一起……一块买菜，一块做饭，一块干活……总也不分开……” 
 颜雨更向沙歌的怀里偎了偎，接着他的话喃喃憧憬着：“到那个时候……你就教我画画，我们的家里挂满了我们自己的画……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坐最后一排，手拉着手……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们吵架，吵完又和好，永远都伤不了和气……你总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我们好好孝顺你妈妈，你再陪我回一趟西安的家……我们上班累了的时候就一起出城，带着书带着画板，你骑车带着我，我在你身后，一直唱歌给你听……” 
 沙歌用下巴蹭着颜雨头顶，声音吻着她的心：“我们就这么一直到老了……小雨……我们永远都不用分开……” 
 颜雨在沙歌怀里，流着眼泪重重点头。 
 他们小心地珍惜地轻吻着对方那仿佛易碎的嘴唇，紧紧相拥在一个夜幕即将降临的傍晚…………

夜被深冬傍晚的寂静压迫得开始流淌蔓延，空气的颜色渐渐浓下去，稠下去，渐渐吞噬着天地的轮廓。风纵过槐树的干细枝条，那声音寂寥得仿佛能从虚空中听到回声。天空上只剩下阳光的残骨，灰白色，像一张久病病人空洞的脸。 
 沙歌家对面小花园的林阴路上，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杂乱地踢踏在残存的天色中。日渐密集的鞭炮声响在遥远的天末，周际无人，一个自行车后架上驮着大包小裹年货的男人从两人身侧一擦而过。 
 小丹在前面走得飞快，一双带着红手套的手在身畔前后乱摆。沙歌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大步大步地缩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能不能别老跟着我？！”当沙歌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小丹时，她突然甩过头，立起眼睛，扔给后面的沙歌一句，然后回身继续走，更快地走。 
 “我就问你一句话小丹，问完我就走。”沙歌也加快了步速。 
 “哼……”小丹怒气冲冲地边走边转头向沙歌冷笑：“你问得着我吗？！你问你家‘小雨’去呀！！我算什么？！” 
 “你慢点儿！！”小丹只顾回脸朝沙歌撒气，没留心被树根绊了下脚，沙歌脱口呼出，伸手去扶，却被小丹扬胳膊推开，仍是走，仍是喊：“用不着你扶！” 
 小丹越是朝前赌气地走，沙歌的心反而越坚定，这种气氛让沙歌越发打定了主意非要跟小丹说出那话不可。他索性快走两步，一横身挡到小丹身前，小丹脚步立停，左右躲闪，终绕不过沙歌固执的阻拦。她突然扬起鼻尖通红的小脸，红着眼睛冲他吼：“什么绝情事儿都让你干了，什么绝情话都让你说了，你还想咋样？！你非要看我在你面前哭你才高兴吗？！” 
 “不是……小丹……”沙歌有点张口结舌。 
 小丹伸手猛的一推：“不是你就给我滚开！好狗不挡道！” 
 沙歌无意被推得一闪，小丹不顾择路快步跑走。沙歌不依不饶地追过去，三拽两拽都让小丹轻易地脱开，眼瞅小丹越跑越深，越跑离家越远，沙歌上手一把钳住了她的胳膊，死活不松手。小丹暴跳挣扎，把颈上松松系着的红围巾都挣落到脚下，沾上了尘土。 
 “小丹！你听我一句话，说完我就走，你别闹了！这么晚了你往哪儿去啊？！”沙歌在小丹的尖叫中提了声音朝她喊。 
 “我不听！她都成那样儿了你不去管她你上这儿管我往哪儿去，你多余不多余？！我去死！我去死行不行？！”小丹把死字咬地狠狠的。 
 “小丹！！”沙歌被那个字凉到了心，一声长呼。所有的声音都被沙歌这声音压过了，瞬间的寂静中，小丹喘着粗气，抬脸望着沙歌那低垂的眼睛，久久望着，人也开始安静了下来。 
 两人有一阵儿没说话，各自平稳着自己的呼吸。小丹四顾片刻，突然梗着脖子，抽抽鼻子，问：“她……没死吧？” 
 沙歌低着头：“没什么事儿……差不多好了……”说着，弯腰拾起小丹掉的围巾，抖两下，在手中握了一刻，默默递到她手边。 
 小丹撩了沙歌一眼，把围巾一把接过去，在手里摆弄着，顺着眼睛，却仍然冷着脸。 
 “小丹……”沙歌终于冷静地开了口：“你是不是把那些事都告诉我妈了？” 
 “我都告诉了！”小丹靠在树上，得意地仰脸看他：“你骂我吧！你恨我吧！我把你跟她干的所有好事儿，把我听到的所有说你俩的那些好听的话全给阿姨学了一遍！这回好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沙歌的眉头抽搐着皱紧了，他想把这一切都瞒着重病在身的母亲自己解决掉，他掩饰，伪装得辛苦，却借了小丹报复之口让母亲最终还是淋漓尽致地受了这个沉重的打击，就像挡在身前的一场宿命，无论如何躲闪都没法从中逃脱。可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遍身是伤的小丹，他能找她去质问这一切的责任吗？他埋着头，沉着眼皮，咳了一声，浓重地叹道：“行了小丹，既然你把话都跟我妈说过了，那以后……你就不用再来我家了……”沙歌抬眼哀伤地看了看小丹，艰难地说：“你年轻，漂亮，工作又好……要不是……看上你的男孩一大把……挑个对你好的……好好过日子吧……” 
 小丹的脸像被风吹散了阳光的灰白天空，她听着沙歌的话，迷茫地看着他，钻到他眼中看他眼里隐现的泪光，没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把围巾在手里死命地绞，绞着绞着，突然抬头看沙歌，莫名地咧嘴笑了一下，却是满脸的忧伤。她突如其来地问：“我最近几天没去……阿姨身子又坏了吧？天天在家打吊针，天天吃药……还有她的心脏病又犯了吧？”


“喂，洪叔……是我，嗯……您看今天上午我不过去了成吗？……不是，我妈没事儿，是那个……我家还缺点儿年货，前几天一直没时间出去置办……哦，收拾好了，昨天下午就把仓库收拾利索了……今天人不多吧？……嗯，成了，那谢谢您了洪叔……哎，知道了，我妈这阵子也比前几天好点儿了……哎，再见……” 
 挂下电话，付了钱，沙歌把燃剩一小截的烟又重新叼回嘴里，却没回家，而是一路朝着另一座楼走去。抬眼，颜雨正傍着半掩的蓝窗帘瞅着自己笑，沙歌心中不由地动了动，安静的窗口，干净的窗帘，等待的人，如花的笑靥……这幅图画完全符合了沙歌心底深处一直以来的一种想象。掐灭了烟，对楼上的颜雨微笑一下，沙歌便大步流星地跑上了楼。 
 他身后，这天的天空是一片坦荡而寂寥的水蓝，阳光热闹地明媚，照耀着一串在半空里四处跳跃着炸响的鞭炮那炽烈而悠长的空荡回声。 
 西城的除夕到了。 

 一推门，颜雨在床边坐着，正操着把剪刀专心剪一张红纸。听沙歌进来，也不抬头，只是翻飞着手指问他：“洪叔答应了？” 
 “嗯……” 
 “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呀？”颜雨看了看沙歌，替他担心。 
 “没事儿，要不往年的三十儿这天也没什么活可干……哎，你这剪的是什么东西呀？”沙歌坐在颜雨身边的木床头上，顺手拎起颜雨左边身畔的几个成品，颇有兴趣地抻开两角端详着。 
 “轻点儿……脆生着呢……好容易剪的……”颜雨看沙歌下手没轻没重，朝他嗔道。 
 沙歌仔细一瞧，原来是带着陕西地方特色的剪纸，小时侯在父亲给他带的画册上隐约见过。沙歌挨张看过去，有风景，有神像，有吉祥如意的图案，还有一个小小的福字，细密镂空的枝枝蔓蔓，小巧精致得像一件件艺术品。 
 颜雨在下面瞅着沙歌脸色，小声问他：“好看吧？” 
 沙歌啧啧赞叹，问她在哪学的这手儿本事。颜雨低头剪着另一张福字，说是小时侯跟奶奶学的，许多年都不动了。 
 沙歌在一旁看着她剔透细长的手指灵活翻动着，便问她：“手一点儿都不疼了？” 
 颜雨剪着：“早就好了……没听昨天拆夹板时大夫说我骨头合嘛？” 
 “除了这个……大夫还说别的了吧？”沙歌明知故问，笑望她。 
 颜雨脸上飞起薄薄红雾，低着头不答话，剪刀动得飞快，心中却记起了昨晚医院里的那一幕： 
 颜雨坐在大夫面前，大夫给她小心拆下手上夹板，让她上下前后活动一番，颜雨一动，果然好了，便回头远远瞅了眼坐在门口检查床边的沙歌，跟他一笑。那个年岁不小的老大夫看看两人的样子，便说：“一般骨裂好得没你这么快的，你骨头比一般人合这是一方面，估计还是你爱人照顾得好……看你俩……结婚了吧？” 
 颜雨咋答的话自己出门之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回来那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地瞟眼对方，然后就是红脸傻笑…… 
 颜雨拽回自己神思，偷眼看沙歌，却见他直着目光盯着个墙角出神，被自己目光一触，又马上掩饰地一笑，恢复了常态。颜雨不动声色地继续剪，耳朵里听着沙歌兴致勃勃地安排一会儿要买什么菜什么菜，直到剪好最后一下，放下剪刀，她轻轻抚上了沙歌搁在腿上的手，仰头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儿啊？” 
 沙歌反手握住蒙在他手上的那丝冰凉，微微笑，摇头：“没有……大过年的……高兴着呢……” 
 颜雨的手熟睡在沙歌的大手中，目光扑进沙歌心尖：“不想让你过个心中有挂碍的年……” 
 沙歌依然跟颜雨淡笑，抬起一手，到颜雨柔软的头发上抚弄了三两下。突然站起身来，也拉着颜雨站起，舒服地呼出口气，捏捏她的手，轻松地说：“来……咱今天别想那么多，高高兴兴地把这个年过好……别的事再怎么难，至少……”沙歌一停，深望颜雨：“现在咱俩在一起……而且手拉着手……”沙歌提起两人扣在一起的手给颜雨看，颜雨扑嗤一下笑了，推开沙歌，转身去收床上的剪纸准备去贴，小声娇嗔着：“边儿去……谁跟你手拉手了……” 
 沙歌低头一笑，去抢颜雨手里的东西，又重扔回到床上，拽着她胳膊怂恿她：“哎……先别弄这个……你把衣服穿好……” 
 “干嘛呀……”颜雨被沙歌拉扯到挂衣服的衣钩旁边，小声抗议着。 
 “咱俩出去买菜……”沙歌边答边把颜雨平时穿的厚呢子大衣摘下来往她身上套。 
 “不行不行！”颜雨一把夺下沙歌手中的衣服，扔到旁边椅子上：“市场就在这旁边，肯定得碰上认识咱俩的人……到时候你怎么说呀？” 
 “就说你是我新媳妇儿呗……”沙歌半真半假地脱口说出。 
 “别在那儿胡说八道……”颜雨既羞又爱听，也半真半假地骂他，最后还是正经下来：“现在还不行……” 
 “我说行就行！”沙歌却有他的想法，把大衣复又递给颜雨，又帮她围上围巾，带上手套。颜雨心里甜着，也不再提什么疑义，她决心放纵一次，就过年这一次……

一上到马路，两个人很自然地一前一后地分开了走。他们离得不近，也不远，前面颜雨那被太阳拉得纤长的影子头顶刚好落在沙歌脚下。颜雨步子轻盈，带起着路边的鞭炮碎纸屑追逐她的秀足飘飞。沙歌一手插进口袋，另一手拎着菜筐，大口大口呼吸着这畅爽的空气，一路随着颜雨轻颤的身影。有些人跟颜雨擦肩而过的同时叫起沙歌的名字跟他打招呼，颜雨便借机会回头一瞄，就看到沙歌一本正经地跟人家点头微笑，等人走后，沙歌发现颜雨在偷看他，就偷偷地对她做个小鬼脸。

市场不远，也不大，离着老远，那熙攘欢腾的热浪便袭到两人身上。炒瓜子大锅里溢出的油香，各种口音的叫卖声，烤地瓜的焦甜，鸡鸭的欢叫，馒头锅掀盖交易时的热气，崩苞米花时暴出的巨大声响……穿过这一层层的声音和气味，沙歌和颜雨便深陷在人流当中，昏头昏脑地又被拥到了一处。两人胳膊撞到了胳膊，互相笑了笑，也就索性紧挨着对方沿着一溜儿小摊朝前问过去。 
 他们基本不跟对方说什么话，颜雨只跟在沙歌身边四处瞧，碰到需要的菜就推推沙歌让他看，沙歌便上前去询问价钱，如果太贵，他就跟颜雨轻轻皱下眉头；如果搭上口，称起了斤两，颜雨便两手抄兜站在沙歌身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跟别人讨价还价。每买好一样菜，沙歌都回脸跟她得意地挑挑眉毛，颜雨却老是笑眯眯地假装没看他，逗得沙歌拎着个菜筐一路走一路笑。 
 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沙歌换了只手提，再一回头，却找不到颜雨的身影。他越过人头四处找了一圈，却看她一个人蹲在一只竹筐前，伸手轻轻地抚弄着挤在里面那些分不出头脚乱叫成一团的小鸭。 
 沙歌一笑，逆着人群挤回颜雨身边，蹲下身，也去小鸭们的头上背上小心地摩挲，侧脸瞅着颜雨宠昵的神情，低声问她：“想要了？” 
 颜雨默默摇头。 
 “喜欢就养两只……”沙歌的声音只有颜雨能听得见。 
 颜雨还是摇头，声音小小的：“它们死了我难受……”说完起身走了。 
 沙歌蹲在那儿愣了一下，便微笑着追了上去。两人并着肩继续顺着人流缓慢移动。 
 走了两圈，东西齐了，两人转到了对面往家去。正走着，忽然看到有人推着车，车上绑了个木垛，上面横七竖八地插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沙歌在心里一笑，偷偷捅捅还不知情的颜雨，小声说：“等会儿……”横穿人群去了，再回来，手里便多了串糖葫芦，糖葫芦顶上那块脆生生的糖片在太阳底下亮晶晶地闪着光。 
 颜雨悄悄地笑。 
 挤出市场，绕着路走到条僻静背风的小胡同，沙歌放下菜筐，这才把糖葫芦塞到她手里，对她一笑：“吃吧……正好歇会儿……” 
 “你咋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嘛？”颜雨害羞地看看沙歌，接过糖葫芦，张开小口，咬下一牙顶上的薄糖片，小声问。 
 “我猜的……”沙歌把菜筐放在地上，摘下手套，手上微微地蒸腾起热气来。 
 “胡说……这咋猜得出来嘛……”颜雨就知道沙歌哄着她玩呢。 
 沙歌看颜雨认真地干脆不吃了，妥协地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忘了？” 
 “哦？” 
 “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了？”沙歌的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五月吧，电机厂门口，你一个人坐在那儿，你哭了……后来我坐过去……你跟我说了许多你的事儿……就那个时候，你说过……” 
 在沙歌低哑嗓音的引导下，颜雨的思维轻易地飞回到了五月的那个下午，她对他的第一次倾诉，现在看来，却仿佛是一个微妙的暗示和开始。她合上了对着糖葫芦微张开的嘴，抬眼看他，甜甜地问：“你……还记得呀？我自己都忘了……” 
 “说者无心……听者可有意了……”沙歌盯着颜雨厚围巾下面通红的脸蛋，说。 
 颜雨垂眼把一个山楂咬进口里，仔细地嚼。听这话，想了一想，便把糖葫芦手拿的这端木棍递到沙歌手边，碰碰他的手。沙歌背过手不接，却朝颜雨张了张嘴，颜雨开始不愿意，直说大马路上被人看见不好，又禁不住沙歌那眼神，瞅瞅四周没人，就把攘葫芦递到沙歌嘴边。沙歌伸嘴咬下一个，满意地笑了，带手套拎筐准备走。 
 “帮你吧……”颜雨把空着的左手伸过去。 
 沙歌一闪，把菜筐直接换到离她较远的那手去拿，嗔怪地瞥了跟他隔着一拳多远的颜雨：“大夫咋嘱咐的，都忘了？” 
 颜雨嘴吮着一块糖皮，眼睛溜着沙歌，眯着眼睛笑。 
 “光知道笑……人医生咋说的，你再给我学学……”沙歌瞅着颜雨的小模样，命令她。 
 “就说不让使劲儿抓东西，不让干重活，不让手上用力气……不让……忘了……”颜雨把糖皮吮化了，开始咬着山楂皮，眼睛瞅着沙歌忍笑的侧脸。 
 “忘了……”沙歌疼爱地看着颜雨，拿她没了办法：“前几天手是咋疼的也忘了吧？天天晚上拽着我抹眼泪儿也忘了？” 
 颜雨小口小口嚼得认认真真，只是朝着沙歌笑。 
 “别在那儿傻笑了……上点儿心……”沙歌对颜雨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儿的行为耿耿于怀：“还有……这菜你回家简单收拾收拾就行，等我晚上过去弄，记住没？干活时悠着点劲儿，别一高兴就下手没轻没重的……等我去跟你包饺子，千万别揉面，你看着面软，最累手的就是它……” 
 “沙歌！你看……那电线上扯着个风筝！”颜雨突然打断了沙歌的叮嘱，笑盈盈地朝远处半空指去。沙歌一回眼，一个大红色的风筝颤巍巍地纠缠在几条繁复的电线间，却听颜雨在他耳边叹道：“你看……那么蓝的天……风筝那么红……你要是能把它画下来……该多好……” 
 沙歌忽有所感，扭脸定定地盯着颜雨，颜雨也看他，他们互读着彼此眼中的话，久久的，沙歌心疼地对着她笑了：“八点半之前……我准去，小雨……又扔下你一个人了……” 
 “谁说的？”颜雨把最后一个山楂吞进肚子里，把空了的木棍塞进沙歌手里，含笑说：“我知道你的心在啊……” 
 沙歌感动地低了低头，把那根木棍顺手插在路边的泥土上，长长地呼了口气：“走吧……回家！” 
 “等等！”颜雨却叫住了他。 
 “怎么了？” 
 “为了……以后方便给你织毛衣……这手……”颜雨对沙歌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我暂时养着它了……”说完也不理沙歌的反应，背上两手轻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沙歌站在原地心中一荡，忍不住笑了，喊着“小雨”朝她款款摇在前面的背影追了上去…………

一顿饭吃下来已经十点钟，两人一齐把吃剩的碗碗盘盘推到床头那个书桌上，抹了桌，准备包饺子。 
 沙歌挑着眉毛把上来就要揉面的颜雨喝到一边去拌饺子馅儿，颜雨就听话地拿个筷子在沙歌已经放好各种佐料的盆里胡乱拌着，顺口问沙歌：“哎……得包多少个呀？” 
 “八九十个吧……反正就咱俩吃……”沙歌把面在手中来回揉捏。 
 “那……沙阿姨呢？用不用多包点儿给她带回去呀？”颜雨有点不好意思。 
 沙歌抬头看看颜雨，笑得温暖：“还知道惦记我妈呢……给她吃的我都包好了……咱就包咱们自己的就行……” 
 “沙阿姨自己在家没关系吧？”颜雨也不再拌，只瞅着沙歌，说出自己一直的担心。 
 “没事儿……”沙歌低头边揉面边安慰说：“我妈……她睡得沉……”说起母亲，沙歌心头有点沉重，忙转了话题：“小雨……你说吃完饭给我看个东西的……什么呀？拿出来看看……” 
 “咱先包嘛……包完再看……”颜雨卖关子。 
 沙歌几番要看，颜雨几番不许，直说要等十二点以后再给他。其实沙歌早猜出是什么了，却不说破，只笑呵呵地揪面，按面，擀着饺子皮。颜雨则在一旁拎起一张圆薄的面皮认真地捏起饺子。 
 沙歌瞧她手脚虽慢，包出的饺子形状却十分秀气，小巧饱满，上面的捏口弯着一道好看的弧度，就随意问她：“你们家那边也常吃饺子吗？” 
 “不啊……”颜雨专心包着，答得简短。 
 “那你怎么包得这么好看？”沙歌托起其中一个最小巧的，赞赏地看。 
 “原来也不会的……后来是……”颜雨的话音戛然而止。两只手也一点点地慢了下来。她垂头下去，只几秒，又抬头对沙歌一笑：“后来……是……君姐教我的……” 
 一看颜雨突然的异样，沙歌立刻知道了她后面真正要说下去的是什么话，他知道她脑中真正掠过的是谁的身影。看了眼目光略略委暗下去的颜雨，沙歌想了想，突然问她：“你会擀皮吗？” 
 颜雨疑惑地看看沙歌，默默点头。 
 沙歌便把围裙从自己身上解下，走到静伫的颜雨身后。颜雨迷茫地回脸看他，他微微一笑。伸手把围裙系向颜雨的腰际，沙歌顺势把颜雨从身后抱了抱，在她耳边小声送了一句：“今天……咱谁都不想……只想咱们自己……” 
 颜雨像被这贴心的话烫着了似的一惊，立即懂了沙歌的心意。她禁不住笑了，静了一刻，自己又重系了围裙，低声嗔道：“系得这么紧……气都透不过来咧……”说着跟沙歌换了位置，低头擀起饺皮来，时不时地撩着直滑柔软的刘海。 
 灯光在房间里无声播撒，暗暗地描摹着涌动的温存和安静。他们并着肩，手上身上各都沾上了点点白迹。沙歌麻利地一把把捏着饺子，还不时托起一个到颜雨眼前要她看，颜雨一边擀着一边侧过头，幸福地看着沙歌挽着袖子忙碌的舒心笑脸。偷偷笑，拿擀面杖的一端指了指沙歌的饺子，小声说：“得意个撒嘛……你少放点馅……皮都撑破咧……”

两人依旧包着，盆里的面团越来越小，盖帘上的饺子却越发地齐密起来。沙歌到走廊抽了支烟，再拉门进屋，却见颜雨背对门歪着头边小声哼个不知是哪国的调调边轻松地动着手中的擀面杖，把桌子晃动出有节奏的咯噔声响。 
 沙歌凑到颜雨身侧，瞅着她擀完手中的那个饺皮后，便按住她手中的擀面杖，体贴地问：“累了吗？去……你到那边儿坐坐，剩下这些我一个人弄就行了……” 
 颜雨撩起眼帘对沙歌一瞄，把擀面杖从他手掌下轻轻抽出来，又拿过个面团，边慢慢擀着边甜甜地笑：“我不累……” 
 沙歌就势靠在床头书桌的边沿，一时没心动手，单是听着颜雨那从喉咙里哼出的不知来由的小曲。 
 “哎……沙歌……”颜雨突然侧脸叫他：“递我下卡子……就是原来我卡头帘的那个……蓝的……” 
 “哦……”他应下来，转身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你放哪儿了？” 
 “桌上没有吗？”颜雨眨巴了半天眼睛：“哦……最右边那个抽屉，你拉开看看，好象在那里呢……” 
 沙歌的手在颜雨抽屉的拉手边顿了一下，不由地回头看了看她。颜雨却没什么提防，擀得正兴起，低着眼问他：“看到了吗？” 


 沙歌自嘲地笑笑，伸手拉开，一眼就看到那只发卡像一片薄薄花瓣一样安静地落在一把小巧的木梳旁边，抽屉里满是颜雨身上常有的那股幽幽凉凉的香气。 
 递了过去，沙歌在一边看颜雨翘起着沾面的纤长手指拈住发卡，柔婉地把刘海撩向一边，发卡轻轻向顺软的发丝间一插，她那光洁饱满的额头便一下跃进他眼里。沙歌的心头上凭空有些乱了节拍。 
 颜雨朝对面镜中的沙歌一看，正被他那火热的目光逮个正着。颜雨没放在心上，冲他眯着眼睛笑笑，又低下头去忙她手中的活。却总觉得身上来来回回地粘着双眼睛，她又朝镜子瞅了瞅，发现沙歌还在看她，便有点羞了，飞红脸，朝沙歌小声嗔道：“你看看……快十一点咧……咋还不包饺子？没缘没故的……有啥好看滴嘛……” 
 “别说话……”沙歌温柔地命令着。 
 颜雨的声音果然止住，房间立即被腾起的暗涌的宁静所包围，只剩下“沙沙”的笔纸摩擦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颜雨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沙歌早拿过她桌上的纸笔画上了画。画纸铺在桌上，沙歌手指间夹着根短铅笔，正靠坐桌边垂头坠腕在纸上拉动着飞扬的线条。颜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作画时沙歌那沉静的侧影，目光淡柔，呼吸平稳，嘴唇紧抿，腮上是一片铁青色的胡茬。这刻他仿佛把眼中手中心中所有的火热都变形成根根狂舞的黑色线条，把自己的心绪完全复活在面前的那一方画纸之中。 
 他突然悠然一抬眼，那汹涌在目光里的画纸上依存的沉默电力，正击中颜雨心头，她心里忽一紧又忽一松，心里荡悠悠地低下头去，有些慌乱地继续擀皮，不自觉地说着不相干的话想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甜蜜心跳，却被沙歌止住。 
 “嘘……”他竖起食指，声音茫远深情：“别出声……你不知道你现在系围裙的样子有多漂亮……” 
 颜雨心跳得不敢抬眼，也再不敢去看沙歌。她强做镇定地继续擀着饺皮，却发现那根擀面杖开始不听她的使唤，擀出的饺皮非长既方，不是个形状。她有点懊恼，又忍不住躲闪着去寻找沙歌的温存，果然发现沙歌也正冲着自己的脸上深深地不遗余力地看。 
 颜雨突然不明原由地手脚发凉起来，紧张得直想把目光远远逃开，却听到沙歌那低哑温柔的声音适时地响在耳边：“别走……得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颜雨有点局促地跟沙歌异样地对视着，凉手一直抿着一侧的发丝。 
 沙歌却突然笑出了声，他疼爱地说：“脸都成小猫儿了……” 
 颜雨便乖乖用手去脸上胡乱地擦，却总不得要领。沙歌摇摇头，笑了，搁笔上前，抬手向颜雨滚烫的脸蛋边沾上的一块白迹上拭过去，可那手心却仿佛被那热度粘到她的头上脸上，久久摩挲，不能离开。颜雨那起初还四处慌逃的眼睛终于被这温情停泊在沙歌眼中。 
 窗外鞭声又涌起了新的一波，气势汹汹地向他们的身上压来，可两人却依稀把它们拒在远方。沙歌郑重地珍惜地把颜雨拢到自己身前，颜雨抬眼看看沙歌，信赖地全心全意地把头身贴紧在他的胸口。他们闭眼倾听着彼此狂乱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沙歌那燃着火苗的嘴唇从颜雨掀起的刘海下一路向下滑去…… 
 走廊骤然响起一连串重物塌落的声音！两人身心内部某一根燃烧的神经突然绷紧，冷却，清醒。他们遽然分开，各自向后退了一步，都红脸垂首尴尬不语。屋外重又无声无息了。 
 沙歌犹豫了几下，终于伸手去理理齐小雨被他的大手弄乱的头发，轻声说：“小雨……对不起……” 
 颜雨低头抻抻自己的衣领，还没抬起头时，沙歌就知道她笑了。果然，她红云未散的脸上淡淡地笑，用眼睛剜着沙歌，没说什么话，只伸出双小手推着他的背把他推回到饭桌前，塞一张饺子皮到他手里，小声说：“咱俩快包饺子吧……” 
 沙歌盯着重又忙碌起来的小雨，舒服地扬起了笑脸。 
 就在这时，门外却有人微弱地几不可闻地叫了声：“颜雨……”那声音无力得让人心慌。他们俩皆是一惊，外面却又恢复了平静。沙歌没听出是谁，可颜雨怎能听不出这个声音呢？

就在这时，门外却有人微弱地几不可闻地叫了声：“颜雨……”那声音无力得让人心慌。他们俩皆是一惊，外面却又恢复了平静。沙歌没听出是谁，可颜雨怎能听不出这个声音呢？ 

 沙歌侧耳听了半天，走廊里却固执地保持了安静。他疑惑地从门板上移开眼睛，看看身边神情紧张死死抓着擀面杖的颜雨，问：“刚才……是有人叫你吗？” 
 “没有……没有……”颜雨明知道那个声音绝不是自己的幻觉，却依然不愿相信他会出现在这个本该温馨祥和的时刻。她拖回已经朝门口走去的沙歌，安抚着他说：“沙歌……咱们包饺子……什么也别理……” 
 “颜雨…………”那声音不合时宜地更高了几分，仍是虚的，不过这次却是伴着手指长长抓过门板的轻划声。 
 这声音让颜雨心里头乱了方寸。她下意识地想去开门看看何大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一想到以往跟何大伟一起时种种痛苦场景，她又收住了脚步，畏缩着不敢上前。 
 那声音在头脑中溜了几个来回，沙歌猛然有了记忆，再看颜雨的举动，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扶着颜雨的肩膀，小声问：“是他？” 
 颜雨艰难地把头点了两点，嘴唇仿佛要被自己咬破。 
 没等沙歌再张嘴，颜雨突然转身去抽屉里拿了样东西攥在手里，只手握着他的胳膊，急切对他说：“你别出去……他一见到你……肯定又得说那些难听的话……你呆这儿……我把这个给他就回来……” 
 “小雨！”沙歌一把将欲走的颜雨抓回原地，压着声音冲她吼：“你别出去见他！” 
 “我只把这个还给他……”颜雨在沙歌手中徒劳挣扎。 
 “要还也不能是今天！”沙歌脱口而出。 
 “为什么？！” 
 “……” 
 “沙歌……” 
 “苦了这么久……你得过个好年……”沙歌抓着小雨手腕，扣得很紧。小雨细瘦的手腕上那突起的腕骨把沙歌的心硌疼了。 
 “沙歌……”颜雨心里一热，头也垂了，她顿了顿，想忍却没忍住，还是仰脸说出口：“我……有点担心他……” 
 沙歌听了这话，轻点了点头，懂了，只捏捏颜雨的肩膀，拔开她手心把那玉坠一把抓过，朝门走去。颜雨不及阻拦，沙歌已弹开门锁。门一开，沙歌只觉一个身形冲自己脚下倒来，沙歌顺手一扶，却是何大伟，他身上刺鼻的酒精气刹时在房间里弥漫开去。颜雨追上前一看，何大伟半醉半醒中眯着眼睛，脸上胡子早已黑压压一片。可能是半路摔了交，全身上下沾满尘土，右手一块擦破的皮里露出通红的血肉，左手却一直在敞开的衣服边按着，不知里边是什么东西。沙歌锁眉看着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再瞅瞅呆立一边不知所措的颜雨，狠着心拽他起来，拖他就往外走。何大伟醉醺醺地跟沙歌支楞着，嘴里一直不停地叫着：“颜雨……颜雨……你等等我……颜雨……” 
 颜雨在一旁站着，深深埋着头。她不想看到何大伟的样子，可她的心却随着何大伟那声声呼喊不自觉地打着阵阵彻骨的寒战。 
 “沙歌……”颜雨忍不住哀求地看着他。 
 沙歌只一瞥，心里便懂了颜雨要说的话，他迟疑了一下，抗议着：“小雨……” 
 “他……”颜雨眼中渲染着浓墨重彩的忧伤：“他……太可怜了……” 
 沙歌无奈，略点了点头，扶着何大伟，朝那把椅子边走去。颜雨背过身，到大衣柜的角落里去抱出了那个小药箱。 
 何大伟胡言乱语了一阵子，仿佛突然认识了眼前的人，他从椅子上一蹿而起，一巴掌推开沙歌，大着舌头喊着：“你滚一边儿去……我……我是来找……颜雨的……我不找你……” 
 沙歌被推到一旁，站在沙歌身后的颜雨便赫然立在何大伟面前。她搭着眼睛，从药箱里拣出一小瓶酒精棉，拿镊子镊出一块，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擦擦手上的伤。” 
 “颜雨？！”何大伟蹭地站起来，却又被沙歌按着肩膀坐了回去。他嘿嘿笑着，盯着颜雨，第一回见似的看。 
 “你把手伸出来。”颜雨脸上冷淡。 
 何大伟把左手伸到颜雨面前，颜雨忧伤地匆匆抬眼，又低下头去，依然冷漠：“那只……”何大伟醉眼迷离地自己笑了，顺从地把右手伸出来。颜雨的手在何大伟的指尖处伸缩了几次，最终还是把他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冰凉温度。颜雨心中的某一处角落开始一丝一纹地暗暗坍塌着…… 
 沙歌的目光犀利地盯住何大伟。 
 何大伟却只仰着头对着在他手上涂抹的颜雨咧着大嘴空落落地笑。 
 颜雨小心地把酒精棉球在何大伟的伤口边擦过——她真的不想把何大伟的伤弄得更疼。 
 当颜雨把最后一下红药水涂到何大伟伤口时，一直老实的何大伟仿佛突然梦醒似的一把抓住颜雨还来不及缩回的手，嘴里小声嘟囔着：“颜雨……你咋老躲着不见我呢？我们都多少天没见面了……我天天在你宿舍楼下等你……你跑哪儿去了……我想你了……” 
 “大伟！”颜雨提高声音制止住了他的话，狠狠地从他手中夺出自己的手，紧紧捂住，躲着他那织满红血丝的眼睛，低头背对他说：“行了……伤了收拾好了……你该走了……把你的玉坠带好……留给其他好女孩吧……” 
 沙歌张手把玉坠向何大伟一亮，何大伟却不认识似的只瞥了一眼便又贴到颜雨身后，扳过她的两肩，满嘴酒气地冲着颜雨反反复复叫着她的名字。 
 沙歌看小雨被何大伟逼到无路可退背抵着衣柜弱弱地低眉垂首，一步跨上前去，扯开何大伟，拖着他冲他喊：“走！我送你回家去醒醒酒！” 
 “我不回家！”何大伟甩开沙歌的手，目光迷离：“我想颜雨……” 
 颜雨站在一边，眼看着何大伟被酒精褪去了那层绝望疯狂的外衣，颓伤的眉眼间又隐现出往日的憨厚痴情，脚一软，便跌坐床边，不敢再看。 
 何大伟挣开沙歌冲着颜雨就扑过来，颜雨一闪，何大伟干脆直接趴在颜雨床上。他翻过身来，打量着房间，打量着地上并肩站着的那两人，终于没了力气似的仰卧不动了，一双眼睛紧闭着。 
 沙歌伸出手臂把颜雨的头往自己的肩上按了按，颜雨抬头冲他勉强打叠起了一个微笑，递个眼色，沙歌会意地出去烧水，准备给何大伟泡杯醒酒的浓茶。 
 颜雨傍着饭桌，盯着卧在床上不声不响平静仿若睡去的何大伟，看他从头到脚透露出的颓靡和哀伤，颜雨的怒和气悄悄地退却到了心湖的深处。窗外的热闹一波浓似一波，窗里，耳听着一个男人在外面烧水沏茶的叮当声响，眼前却是另一个男人竭尽心血之后的抱伤醉去…… 
 一首绵长浓郁的哀歌在颜雨心间萦绕不已，音符似刀，割得她的心四处流血，愈合，再流血……

伴着门外沙歌把开水灌进暖壶的声音，安静多时的何大伟慢慢把眼睁了开，他弯一条胳膊枕到脑下，盯着独自一个立在他脚下的颜雨，异常平静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颜雨看何大伟的酒仿佛醒了几分，再看他上上下下的狼狈不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他：“你……过年怎么没回家呢？” 
 “家？”何大伟仰面对着天花板觉得好笑似的哼了几声，然后说：“我还有啥家可回啊……没家了……” 
 “家里怎么了？”颜雨声音中难掩关切。沙歌正端着杯沏好的浓茶进屋。 
 何大伟把手举到面前，盯着自己手掌上那块伤口一直看，看着看着，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家里呀……都张罗着让我结婚呢……我妈……我哥……他们一个比一个忙……” 
 沙歌把茶放在桌上，看了看他的样子，说：“喝口茶吧。” 
 何大伟对沙歌的话听若无闻，依旧糊里糊涂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撑起身子艰难地坐起，也不管面前两人费解的目光，自顾自地大声失笑，像是对两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陈小云她妈上我家去了……她告诉我妈说陈小云说要跟我……哼！让你们说我能要吗？陈小云……我妈说人一黄花大闺女人哪配不上你啊？我说你瞅她跟颜雨……她俩能比吗？你说她们有意思吗？！叫我要了陈小云……都他妈给我死去！不同意？他们不是不同意我跟颜雨吗？我走！我不回那家总行了吗！” 
 颜雨从何大伟模糊的叙述中得知了这些日子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她身子无力虚弱地靠在沙歌的臂弯中，声音轻软：“大伟……小云她是个好人……她喜欢你……也是一颗真心对你……” 
 “你少跟他们一块儿来劝我！”何大伟挥手止住了颜雨：“我妈 
……我哥……我妹妹，又加上了个你！你们都用不着劝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儿！你们管不着！” 
 “你这么做……小雨她心里也不好受……”沙歌忍不住插嘴。 
 “反正我得让她知道……”何大伟冲沙歌一声断喝，拍着胸口立誓：“这世界上只有我何大伟才能让她过上舒服的好日子！只有我何大伟能一辈子对她一个人好，到死都是这一颗心！” 
 “大伟！”颜雨实在听不下去：“你别说了……你先听我说一句……你别再说了！” 
 “你……你说……”何大伟斜靠着床头，手指无意义地在半空中指划着。 
 “大伟……”颜雨从沙歌手中拿过那个玉坠，握了几秒，郑重地放到何大伟的手里，又帮他把手攥住，低头说：“这个玉坠……你拿回去，给小云也好……给别人也好……放在我这儿……没用了。你把它收回去，把你对我的心……也收回去吧，大伟……我实在还不起了……” 
 何大伟触电似的把手里的玉坠扔到床上，迷茫地看着颜雨。 
 颜雨从床上拾起玉坠执意要塞给他。 
 何大伟躲着颜雨。 
 颜雨四处抓着何大伟躲闪的手。 
 何大伟执拗地不拿，摇晃地起了身，一个东西却啪啦从何大伟的怀中摔散到两人脚下。两人争执的手骤停，何大伟低头一看，突然莫名地苦笑出来，扭脸看向窗边。 
 沙歌不知地上那大皮夹里是什么东西，看向颜雨。 
 颜雨一搭眼，心中就像被千万斤巨石猛撞了一下，全身跟着一软，慢慢弯腰拣去，沙歌伸过头去看：那是张黑白照片，草长莺飞的季节，远处秀丽的山色，荫荫草木里有两人相对而立，男人憨笑，女孩怀抱着一捧怒放的野花羞涩低头…… 
 何大伟转过头来望着捧照片发呆的颜雨和在一旁默立的沙歌，冷笑着抢过那照片想重新放回到自己的怀中，可醉中手打着颤，总也揣不进去，他固执地扯着衣服折腾了半天，终于把那照片放在了他最深的口袋里。他自嘲似的嘿嘿笑，目光空着：“就我傻……就我愿意留着这些东西……人家颜雨呢……贵人多忘事……咱俩这些事儿你全都忘了吧？一件儿……半件儿你都想不起来了吧？” 
 颜雨感伤地轻摇了下头。 
 “谁信呢？”何大伟苦涩地大笑：“你没忘？……你要是真记得我以前是咋对你的你就不能对我这么狠！……你忘了！”他转脸盯着站在一旁的沙歌看，目光朦胧中夹着嘲讽，他依然不明原由地冷笑着说：“沙歌……你用不着在那儿美！你别以为就你俩好过，就你才能让颜雨高兴……我跟她，我俩也有那段儿……知道这照片是咋回事儿吗？我们出去玩，爬山，我一直拽着颜雨的手……我一直都拉着她……一路上知道我跟她我俩是咋笑的吗？知道她抱着那花当时对我说什么了吗？！……”


“你别说了！”颜雨看何大伟又深陷进了对往日的追忆，心中不敢再听，她声音低弱，近乎哀求：“大伟……你别老想着这些……多看看以后……忘了我你以后肯定会有更快乐的事儿……” 
 “我忘不了！”何大伟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你想这些，只能苦了自己……”颜雨心酸着。 
 “哼……”何大伟冷笑，颤着手指指点着一边的沙歌：“我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咱俩到了今天这步儿……就是因为他？！” 
 颜雨看何大伟那被酒精麻痹住的疯狂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丝一丝地重新潜回他那通红的眼里，便下意识地插到两人中间。听了这问，她怔了一怔，心中长久以来就伏着的问题重又被唤醒：是他？可就算没有他，她又能一直跟何大伟生活在一起吗？不是他？可如果没有他，她会选择主动放弃何大伟那阳光一样温暖她冰冷身体的温情吗？……她沉沉低头，说不出话来。 
 “说话！”何大伟不耐烦地催促。 
 “你对小雨客气点儿！”沙歌看不下去。 
 颜雨忙破开两个男人目光相交的瞬间腾起的危险空气。在临近十二点愈加热烈的鞭炮声浪中，提高声音说：“大伟！我们俩……不合适……” 
 “那以前咱俩好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为啥非要等到我把我这颗心都碎在你身上了你才告诉我咱俩不合适？！”何大伟指点着颜雨：“颜雨，我告诉你！你现在是魔了你知道吗？！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就你俩，想过日子……行吗？你们过得好吗？！你们知道现在外人都咋说你俩？你们要是有胆，你们就听听去！看你们能受得了不？！就在那样的讲究儿里，你俩能活下去吗？！还有……过日子是玩啊？就你俩……你们靠啥过日子？！沙歌……就凭你赚那么点儿钱，你想养活你老婆孩子你行吗？！”何大伟瞟了眼桌上沙歌刚画的那幅铅笔画——画上的颜雨骨骼灵动，形神兼具——顺手操起，轻蔑地扬扬：“你门就靠这个过日子？！真有意思……” 
 何大伟貌似粗糙的字字句句却都带着尖利的刺刺进沙歌颜雨两人心中最隐蔽的柔软角落里，两人一时语塞。 
 何大伟拨开两人，扶着桌子朝门口缓慢走去，边走边说：“颜雨……你好好想想……我不急……我等着你！别以为我说酒话……告诉你，我心里头清楚！”他突然又转过身，指着床上那玉坠说：“那坠子你给我拿着……我何大伟送谁了那就是谁的……咱不干那回头儿的事！！我这辈子就算不娶了……它也是你的！！” 
 两人僵着身子静听何大伟开门，关门的声音，在外面接神时轰响着喜庆吉祥的鞭声里，心头却阵阵疼痛，阵阵凄凉。 
 沙歌靠在桌上深深埋首，颜雨在他身侧也久久难言。窗外的喧嚣充斥天地，窗内的两人却在各自舔伤。过了许久，颜雨看向沙歌，话音一出便爆出了哽咽之声：“沙歌……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即使做了坏人……我们也要在一起吗？” 
 沙歌一把揽过颜雨，把脸偎在她凉凉的头顶上，重重地点头，点头…… 
 “我相信你……”颜雨在沙歌怀里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小雨……别哭……咱不是说要过个好年吗？十二点都过了……我煮饺子去……你把桌子收拾了……咱俩安安心心地吃顿饺子……什么也不乱想……”沙歌轻抚着颜雨的脊背。他的声音温存安详，可他的目光中，却隐约刻着一道道深深的划痕。 
 颜雨在沙歌怀里点着头，沙歌便端起一盖帘饺子开门去了。颜雨听着沙歌点火，坐锅，烧水的声音，手上也开始心不在斯地收拾起来，却越想越不安心，耳中仿佛总能感觉到来自某处的一种无法出声的渴望召唤。她忍不住拉开门一看，锅里的水寂寞地翻着花，摆满饺子的盖帘在另一口锅上安静地架着，沙歌却不知去向。颜雨拔腿跑到大水房，沙歌果然面窗立在那里，嘴边腾起着一团团忧郁的白烟。 
 颜雨在水房门口立住了脚，静静看着沙歌的背影，望着，读着，一瞬间，她懂了他心中的全部伤痛。 
 走上前去，沙歌依旧没回头，颜雨从他身后轻轻捞住他空着的一只手，再看他双眼已被巨大的愧痛吞没。 
 沙歌掐灭了烟，紧紧握住小雨的手，转过脸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他……说得对……我不能再让你过这种苦日子了……” 
 “可我不觉得苦啊……”颜雨的目光熨贴着沙歌的眼睛：“我跟着你不为那些身外的东西……我只为我这颗心……” 
 “我知道……”沙歌抚着颜雨的头发：“可是……” 
 颜雨柔软的小手压上了沙歌的嘴唇，她淡淡地笑：“没什么可是的……水开了……我要吃你煮的饺子……” 
 沙歌心头狠狠一荡，不禁又一次抱紧颜雨。在她的额头上，沙歌轻动了动嘴唇，小声却坚定地说：“我要让他再没话可说……”

“你呀！颜雨……”明君狠狠地指点着她：“我真是不知道说你点儿啥好了！我见过这么些女孩，像你这么傻的还真是头一份儿！” 
 颜雨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明君瞅颜雨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也拿她没了辙，便问：“你俩到啥程度了？” 
 颜雨看了看明君，轻轻地笑着，盯着手中的杯子说：“他……想结婚……” 
 “什么？！结婚？！”明君没料到这俩人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一惊，问：“咋？他跟你提了？” 
 “……嗯……提了……” 
 “你答应他了？”明君还抱有一线希望。 
 颜雨没马上做出反应，她举杯到嘴边，很慢很小心地润进一小口热水。杯再从脸边拿开时，她已是满眼的笑意。 
 “你到底答没答应他啊？我的小姑奶奶！”明君心急如焚。 
 颜雨垂首，飞红着脸，过了半天，无声地把头点了两下。 
 “啧……”明君懊恼地啧着嘴，重重靠回床头上，冲着她嚷：“你说说……当时你跟他出差回来以后我就瞅着你不对劲……我还开你跟他的玩笑呢！这下可好，还弄假成真了！” 
 “君姐……”颜雨嗔道：“你那么大声干嘛呀？” 
 “我咋不大声？我替你着急呀！”明君虽然这么说，声音却小了一点：“你想好了吗你就答应他了？！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这步走错了这辈子可就完了！” 
 颜雨来来回回转着手中的杯，丝毫不受明君急燥情绪的影响，安静地说：“君姐……我想好了……要不，我也不会答应的……” 
 “就凭他家那条件？！”明君心直口快，一语点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 
 颜雨抿抿嘴，目光安详坚定：“我不看重这个……” 
 “那你看重什么？就是你爱他？！”明君不甘心地劝她，语重心长地：“颜雨……我也算是半个过来人，就‘爱’这东西，说句难听的，它能值多少钱？你们俩要是一年两年，可以，你爱我我爱你，日子就过得挺好，可是过了那段呢？等你瞅他烦了，他瞅你也腻了，等到你俩天天见面互相对对方都没啥感觉的时候，那时候爱能当饭吃吗？能靠那个东西过日子吗？还不是柴米油盐这些东西最实在，至少它没‘爱’那么容易过时！他能多赚点钱，让你少挨点儿累，这才是正经的，爱不爱的，哪那么重要？我看在一起年头长了，都一个样儿！” 
 颜雨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明君把一手垫到腰后扶着，动动身子，继续说：“你那个沙歌……就他家那个老妈就够你一戗！这咱还不说……你说他，人是不错……可是……”明君看看颜雨，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口：“我说了你别生气啊……就他一个男人，工作的事情还得让你帮忙，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你不觉得累吗？啊？你就……” 
 “君姐……”颜雨轻轻打断了明君的话，明君看她。颜雨嘴角的微笑就像西城五月里才有的那温和柔婉却充满韧性不肯轻易止息的春风一样静静地萦绕着：“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问过我的心了……她说……她愿意……”

临近六点，沙歌回了家，手中提的两条带鱼的尾巴一路上滴着满是腥气的水。 
 这之前，他已经在电影院的舞台上抽着烟呆坐了半个小时。空望着眼前汹涌如浪结成一片的褐色座椅背，他肩上仿佛扛起着整个电影院里寂静的重量。他拿不准母亲知道这事儿多久了，也想不出传这话的人把事情给渲染到什么程度。对沙歌来说，母亲不是个谜，他懂得母亲的辛酸和艰难，可与此同时，母亲的心却也深深如海，在表面的平静底下，沙歌猜不出那其中已经泛起了多大的波澜。 
 “妈……我回来了……”沙歌推门进屋，尽量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嗯……”沙母摘下老花镜，看看他，淡淡说：“歇歇再做饭吧……” 
 “不用……”沙歌心里不安，换好衣服系上围裙，提起地上的鱼说：“我去把鱼收拾出来……” 
 “去吧……” 
 母亲的异常平静反倒使沙歌的心里阵阵地发着虚。 

 吃饭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挤着浓重的鱼香，而自始至终贯通的安静把这鱼香味滞得更加粘稠，再加上夜幕降临，悄悄侵袭进来的黑暗也和着鱼香与安静，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无比厚密，厚密得令人甚至觉得呼吸艰难。 
 日间残存的最后一丝光线伴着月色照着饭桌，沙歌和母亲谁也没心去开灯。昏暗中，只有筷子夹菜声和两份缓慢的咀嚼声在交叠响着…… 

 饭毕拾罢，沙歌进屋看母亲依然没开灯，闭眼靠在床头上没有吃药的意思，就低声提了句醒。沙母阖眼点头，只手伸到枕边摸摸索索地找药瓶，却总找不到，沙歌便上前，把灯拉亮，拿过一只茶杯帮着母亲倒水。 
 褪去了黑暗的遮蔽，沙歌心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母亲，头脑里各种念头胡乱翻腾着，心不在焉，忽然“嘶”地倒吸了口凉气，手上马上火烧火燎地疼，低头一看，茶杯中水正颤巍巍地在杯沿上荡着。 
 “烫着了吧？”沙母听沙歌脱口一嘶，忙睁开眼，递过手边毛巾，关切地问。 
 “没事儿……没事儿……”沙歌接过毛巾在手背上握了握，摆手掩饰。 
 沙母却趁机捕住了沙歌四处躲闪的眼神，沙歌不敢正视母亲锐利的目光，把头低了，去擦桌上的水。 
 “听到什么话了吧……”沙母一颠一颠地往药瓶盖上倒着白色的小药片，不抬头地问。 
 沙歌不敢答话。 
 “到这份儿上你还瞒我？”沙母叹了口气，把多倒出的药片又倒回瓶里，放盛了药片的瓶盖到手边桌上，抬头，问，目光洞察一切。 
 沙歌心里就再也绷不住那根弦了。 

 讲颜雨在工厂的挣扎痛苦及两人无奈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沙歌刻意地避谈了他和颜雨之间的刻骨深情。最后，他看了看握着茶杯无言的母亲，说：“妈……我不知道他们能说出什么话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跟小雨的关系……只求你别全信了他们……” 
 “哼……”沙母轻笑了，含义复杂：“沙歌，你说错了，我不是‘不全信他们’……我是根本就不信他们的话……我谁都不信，就信我自己的这双眼睛，信你……” 
 “妈……”沙歌感动地叫。 
 沙母不理，继续说：“信你，是因为了解你……沙歌，把你养这么大妈再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儿……那这个妈我不是白当了嘛……”顿了顿，沙母笑得至轻又至重：“你信吗？你第一次跟我提起‘颜雨’这个名字，就坐在这儿，你第一次说出‘颜雨’，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明白了……后来，你一步步地走进去，我一个字都不提，为什么？是妈太知道你了……你认准的东西，别人想改了，容易吗？我就想，你是个知恩的孩子，你能对小丹好，能跟她走下去，我就这么劝自己的……我以为你大了，你能管住你自己……可是，自从上回在医院见了颜雨一回……我的心……有点儿灰了……” 
 沙歌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沉沉地说：“妈……先把药吃了再说吧……” 
 沙母摆摆手，眼睛茫然地落到窗外深远的夜空：“我寻死觅活非不让你跟她在一起不行吗？行啊……而且这招对付你，肯定最管用……可妈能这么做吗？让你疼，那跟拿刀割我自己的肉不是一样的吗？不过沙歌……妈是过来人，这种事情比你懂……你现在疼，那是小疼，十年八年，疼过了，也就淡了，可你要真的跟颜雨……那……就凭你的性子……”沙母苦笑一声，眼睛湿了：“先不说别的，光是小丹，够你苦半辈子的……” 
 “妈……小丹她不跟着我照样会好的……”沙歌固执地真挚地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她肯定能找到比我对她更好的人……” 
 沙母惨笑着摇摇头，换了个方向：“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们？” 
 “我们不在乎！”沙歌坚定不移。 
 “爱上谁喜欢上谁本来是个幸福的事儿，你们俩为了这个……却兴许得过一辈子不安宁的苦日子……你愿意吗？她愿意吗？你舍得让她这么苦吗？”沙母声音发颤，手在那个逐渐冷下去的茶杯上抖着，抓着。 
 “妈……只要我跟小雨能在一起，不管什么罪，我们都情愿受了！”沙歌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妈……我们想结婚！” 
 “结婚？！”沙母被这个词刺得浑身一惊。 
 沙歌郑重地点头，突然变得无所畏惧。 
 沙母一张口，一句话欲出，她眉头疼痛一皱，却没说出来，而是换了一句：“非结不可？” 
 “嗯！” 
 沙母心头一抽，仰靠在床头上，脸对着沙歌，无力地近乎绝望地小声呢喃着：“我就知道得这样……我就多余问你……早知道会这样了……结婚……结……” 
 “妈！！”沙歌眼看母亲的脸色又白变青，大睁的眼睛里的生气一丝丝地飘离开去，她半生的悲苦仿佛瞬间都集结在了她那皱紧得似乎永不能打开的眉头上，她艰难地张口呼吸着，身子向一侧软软地倒了过去。 
 “哗啦！”那只茶杯被沙母僵直难动的手重重地拨到地上，尖刺刺地碎在了沙歌的心里……

“你去劝劝他……你去劝劝他……”从厂长办公室往回走的一路上，颜雨紧张慌乱地重复着肖厂长这句听似商量实则是无可争辩的命令，心仿佛站在了悬崖边缘，眩晕着无可依靠。颜雨是该劝劝他了，虽然她明知道自己在何大伟面前开这类的口只能把事情往更坏的方向推进一步。每次谈话，颜雨总企图给何大伟一把刀，让他怀着这刀一点一点地斩去对过去的回忆，开始更好的生活，可每一次何大伟都有这种能力，他能在两人相视的短短几秒之内把刀锋转向颜雨，用那锐利而柔软的刀刃把颜雨的心一刀一刀缓慢地割至流血。颜雨明白她在何大伟面前永远也不能理直气壮起来。可纵容的结果，只能是让他在心中失去了一个依托之后，生活上同时也失去保障。如果为了她，再让何大伟失去他现在的工作，颜雨真不敢想象那时自己心里将泛滥起多么无药可救的罪不可赦。 
 想着，颜雨突然觉得自己进退维谷。仰脸看天，晴朗无云，那漫天的阴云似乎全部收聚身形，凝集在颜雨幽深的心里。 
 “颜工，有你封信。”颜雨木然地走到收发室，谢过，拿起信来，信上没有邮票，是人路过时直接投进来的，打开，上面只有两行字： 
 颜雨： 
 工作的事有门了，你让沙歌大后天下午务必到我家来一趟，切记切记！ 
 明君 
 “沙歌……”明君粗黑的碳素笔写下的这个名字像一支火把，忽地暖起了颜雨那被冰凉滴答淋透的身心。 

 第二天一早，沙歌拎着饭盒从楼上快步下来，手上正开着车锁，蓦地瞥见车闸和车把之间夹着一张折得板板正正的小纸条。他心有所动，抓过打开，跳进眼里的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隽秀小字，只有四个：晚上等你。沙歌抬头往那个淡蓝色的窗口一望，窗帘安静如水地垂泻着，沙歌的心这次却轻不起来。 
 虽然说母亲闯过了这一关，可这次心脏病突发来势汹汹，医院甚至下了一次病危，最后母亲是挺了过来，可又在医院住下了。以往有小丹帮忙，沙歌好歹有个可信赖的人，而现在他除了家，医院，电影院三处跑，又兼手里的钱越来越紧，小雨小丹都省不下心。沙歌每天就只有趁母亲熟睡之后才得小睡一下，梦里还都是让人心焦的奔跑和挣扎。 
 
 晚上，伺候母亲早早睡下，沙歌麻烦了临床看护的女孩帮忙照看一下，自己饿着肚子骑车往颜雨家去。 
 一进门，颜雨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沙歌问她怎么吃得这么晚，颜雨说厂里忙，加班来着。颜雨问他吃了没有，沙歌老实地说还没，颜雨便帮他又洗了副碗筷，盛了饭，递到他手里。沙歌在桌边坐着，抬头看了眼柔柔笑着的小雨，接过碗，心里突然塌实了几分。 
 吃饭间，沙歌问颜雨叫他来什么事，颜雨说吃完饭再告诉他，沙歌便也不再追问，只默默地伸筷缩筷。颜雨在对面用筷尖小口挑着饭，也无语，时不时抬眼看看沙歌。沙歌跟她偶尔对视，嘴角总想提提给小雨看，可每次露出的总是一个沉沉的疲惫的笑脸。 
 颜雨吃完，先撂下碗，不多言不多语，只坐在床上静静地撩着眼皮看沙歌低头狼吞虎咽地吃着。 
 沙歌心里却想了许多，他还拿不准要不要把母亲的事告诉小雨，告诉她，她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反而白替自己操心；不告诉她，两人这种关系，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琢磨着，一抬眼，正撞到颜雨的凝视，沙歌仿佛怕被看穿似的躲闪了一下，这个躲闪反而把他的心理暴露无遗。颜雨没揪住他问，却弯身去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白盒子，拿眼睛溜溜他，低声吩咐：“哎……你把外衣脱了……我帮你缝缝……” 
 沙歌顺颜雨手指头一看，左边的肩膀上果然破开了一条小口。沙歌顺从地把衣服隔桌递到颜雨手里，跟颜雨淡淡笑了笑，穿着颜雨送他的那件灰毛衣，继续端起饭碗来夹了口菜。 
 颜雨抱沙歌的衣服在怀里，比着跟他衣服颜色相近的线纫到针上，拖着细软的长线仔细地在开口的地方穿针引线起来。沙歌忍不住抬头看她，她半低着头，柔软的刘海轻轻扑盖在额前，目光低低垂在手边，微抿嘴唇，姿势柔慢舒缓，那份贤惠，那种若画般的安然，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