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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午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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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喂度娘,防吞


IP属地:辽宁1楼2012-11-22 19:46回复

    《午梦堂纪事》导语
    我记得1636年时还活着一个人。他手里捏着一叠凌乱的诗稿,久久地凝视,像是从来不曾见过,虽然他的目光并未停留诗页上,茫然的眼睛空空荡荡。他的年龄离衰老还有很长的时日,但寒冬的霜雪,无疑过早地落上鬓发,因此,尽管这个秋日的午后斜阳,淡淡笼罩了脸部,却没能驱散他头顶那股若隐若现的萧索冷意。他的容颜是清癯的,残留的旧时俊美,在苍白之上被饥馑调抹出一种青灰色(这种黯淡的色彩,在人们心里代表着深深的悲愁)。然而,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他的惨淡倒不是由于食物的贫乏,而是因为心理的绝望。我记得陪他枯坐的几只花盆,分别在书桌和窗台上,盆里的泥土干旱已久,轻微地抖动风中的花树,正在凋谢最后的叶瓣;离他较近的一只烧制出蓝色草卉图案的精致白瓷缸盆上,花叶的踪影已经远去,残败的枯茎萎枝,寂寞地显出与主人的神情极相称的遥远。我记得他的手指细长灵活,握笔写字的姿势,让人感到轻快而优雅。甚至,我以为还记得即使这个日子的他,映到四壁空无一物的白墙上去的身影,仍然风度翩翩。十二年之后,当他在朋友的草庐里去世时,佝偻的身子骨瘦如柴,才脱尽倜傥文雅的原貌。
      他捧着的那些稿纸,是普通的淡黄色宣纸,上面苗条娟秀的墨迹,由三个女人用毛笔书写出来,各有娇艳的情趣。这些竖写的行楷字组合成的内容,使我得以进入了此刻的主题:从《午梦堂集》这部书里唤起记忆。我的艰辛在于书里只有文字,语句上消失了对形象的记忆。我和别人一样认识这些字,但这些字是《午梦堂集》的作者们组合出来的,不同于任何人的组合,所以,全部语句属于他们。他们早已消失在那个久远的世纪,这些语句里还存留着他们的记忆吗?让我抽支烟想想。我记得的这个人,姓名叫叶绍袁,他阅读的是他太太和两个女儿的诗词。我此时也正好在朗读其中一位的诗,虽然嘴里没有出声,但我的阅读肯定在进行时。忽然,我意识到这相互隔离的时空,在这时发生了某种巧合的重叠,因为我获得了飘自时间河面上的一丝记忆。叶绍袁读这些诗词时,写它们的那三双纤纤玉手,已在棺木中腐朽,她们分别先后于一年和四年前撒手人间。她们的棺柩由于她们这个做丈夫和父亲的他无钱营葬,还停留在午梦堂里。实际上旁边还有两副棺材,分别躺着和他爱妻同年死去的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十八岁(十八岁的儿子开始初露文学才华)。午梦堂,是他为全家人生活、读书写作和藏书之所取的雅号,现在这里却来回荡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叶绍袁经年累月的哀叹,在这一天从黎明前去拜过亡妇的灵柩后,又延续增加了许多。多活一天,便是多一天痛苦。咀嚼着这样的经验,他喝完了壶中最后一滴酒。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面临的处境,他已经未老先衰,未来还剩多少日子,不仅无法预测,而且,连一天的胜任恐怕也没有把握了。所以,放下空酒壶,他就着手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是对死去的妻女的纪念,活下去的儿女戚友也将在此纪念他,因为他把自己的作品和妻女的作品一起编辑,压到了《午梦堂集》封面的底下。烟雾消散,这部书的名字却在我面前真切地映现。三百六十五年后,2001年12月2日的今天,我有理由把《午梦堂集》的编纂和刊印,视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来叙述。它是古代汉语的出色文本,美妙绝伦,扣人心弦,罕有甚匹,不会辜负哪怕最苛刻、最挑剔的读者的期望,能够引起人们对语言、时间、历史和信仰进行思索。我无意模仿眼花缭乱的评语盅惑读者,1636年,叶绍袁忍饥挨饿、典卖田地编印的呕心之作,并非存心供给后人作茶余饭后的读物或谈资。何况,今人由于阅读和理解的隔膜,人物和场景的遥距,久浸浮世红风绿雨,不堪卒读已在情理之中,并不妨碍成为学识渊博的文人学者。看到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的香烟上发红的烟头,我想起了叶绍袁喜悦的笑容,那时,他还在京师做官,太太寄来的信中附有一张诗笺,是他长大了的三女儿叶小鸾写的:“我女儿居然能写出这样绝妙的诗了吗?”那像是一份思想汇报,诉说女儿对父亲的思念。他踩着京城街路上干枯多年的树叶,给一位受到惩罚的附马值班去了。《午梦堂集》的作者们,在写作的愿望与目的上,和现代作家大相径庭,那时没有如今出版发表的概念,他们不必遵守为大众写作的教条,他们的读者是自己,或仅限于在亲近的相知者(家人和别的亲朋间)传阅。作品的用途不过是自我抒情咏怀,酬逢唱聚,赠离送别,和今人的聊天写信、使用胭脂一样普通,类似烟酒糖盐在日常需求中的作用,在嗜好者那里渐成生活方式。叶绍袁拍了拍《午梦堂集》,对我说:它对喜爱它的人来说才是书,但书不长久,书里的诗词更有长久的生命。又说:组成诗词的语句,仿佛血肉。


    IP属地:辽宁2楼2012-11-22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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