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知道世上大多数人看他的目光里含着轻视乃至怜悯。
因其貌丑,然则德才兼备,堪称国士。
他是个老实人,不是说心眼耿直,而是君子持身自正,不欺小人之心。
所以在感受到千篇一律的轻视的时候他不会怨怼反击,被怜悯一再试探的时候也不会失去耐心如同上下五千年那些敏感脆弱的天才们一样狂暴地咬回去。
疯狗野性,非君子所为也。
他只会神色不改近乎木讷地点点头,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如同顽石,山风细雨芦苇点滴,不为所动,全然故我。
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某种情况下也可以显得很是和善忠拙。
直到他遇到那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上天一定是故意玩弄他。
这一日他刚劝说了一对失和的兄弟重新发现对方的用心良苦,看着他们从争父亲宠爱和家产拳打脚踢变成相拥而泣感激涕零。
而后二人千恩万谢,携手离去,他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声音在他右后侧响起。
“那做兄长的,明明家业有成嗣其宗室,却还和年幼小弟为些许钱财使人殴打至亲,争宠吵闹于父母面前,不孝不友;那做弟弟的,鲜衣怒马不务正业,整日招摇过市而不为父兄分忧,戏耍于钗鬓脂粉之中,不学不悌;纵使目前和好同归,日后恶语相诘,棍棒加身,必然之事,士元兄不觉得自己今日耗费精神光阴,徒劳无益?“
好毒。庞统挑眉,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真实心声跳出来畅所欲言,一吐今日被这两兄弟烦得半日不能读书的苦水。
他转头,看见一青年男子,年岁与自己相仿,形貌儒雅内敛,青衣素服,意态却不掩风流。
“孔明既早至,何故藏头护尾,坐看愚兄开导不得章法的蠢态?“而是忍笑看好戏,嗯?
诸葛亮一本正经做个揖,“非也,亮只是觉着没有茶水花生,听士元兄教导委实太难懂,须得一边吃些食一边听着,方能不像幼时听老师上早课时那样被那玄而又玄的高深道理弄晕了头。“合着其实就是吃吃喝喝看好戏的吧!
庞统瞪他两眼,但亦知诸葛亮脸皮对上他就厚如秦岭,便是那冬日长驱南下的北风,也轻易越它不过,计较这些,纯属枉然。
“这个世道,恶多而善少,如果能劝得一人向善,哪怕一时,也比放纵其背离正道来得好。“
“乱世重典,刀兵加身,不知廉耻的不敢伸手,士元兄再去教化,才会有效些吧。“
然也。
但是庞统毕竟是庞统,人称和善,实则倔如牛,眼前器皿将碎,怎会因为怕麻烦而懒得去扶?
正如诸葛亮毕竟是诸葛亮,明知道庞统会一直这么君子坦荡荡下去,还是会忍不住劝他不要事事萦于心头。
世间将有大乱,要框扶人心正途,谈何容易?
入世?本心本身易失,能遂愿者,更是百中无一,非才智不及,天命莫测耳。
出世?明哲保身,然狂风芦苇,不遂其意者多甚,何况心意难平。
二人默默相对,立了一会儿,都微微怅然。
“午膳有豆腐鲤鱼汤和核桃酪。“庞统丢下句话,转头回屋。
诸葛亮立刻眼睛发亮地表示,见士元兄一人独食寂寞,甚为不忍,必须陪伴,聊慰贤兄之寂寞。
庞统冷哼一声,没有发现自己唇边微笑,弧度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