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里红妆，万人空巷，镜中所有的人都出来围观这盛事，因为是——天子娶妻。
华歆璃身上穿的，是云、洛二州花了近一年时间寻访巧手绣女织成的红绸，上绣以五彩金凤，重重珠珞流苏掩住了她清冷的面容，透过点点间隙她看见了面带喜悦的百姓，以及充满着无限期盼的闺阁少女，她们都以为她母仪天下，荣光无限，却不知她的绚烂就像那芳香馥郁的牡丹，盛极则衰。翠辇缓缓驶入九重金阙，朱红宫墙隔绝了她所有的妄想。

一 玉颜不及寒鸦色
华歆璃一袭火红的衣衫坐在榻上，厚重的喜帕遮住了她的视线，障面璎珞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铮铛作响，在空旷的内殿中显得十分突兀。
这场盛大的欢宴，并不是为她准备的，而是为她的家族以联姻为目的让势力更上一层楼而取得的胜利庆祝的。所以，她不用去明焕殿，只要在昭阳宫等着就好，等着她的夫君——大齐的靖宇帝元祁。
突如其来的疼痛自她的头上传来，凤冠被人一把扯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上面的明珠四散滚动着，她欲俯身去拾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了。
“你就算把它捡了起来，也不会再有机会戴上了！”
华歆璃知道那是元祁，出了皇帝没有人会这样嚣张，她慢慢直起了身子，虽然自己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是她有她的骄傲：既然你不想见到我，那我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容貌给你看。她双唇紧抿，静默着靠在床柱上。
“华家一门心思攀龙附凤，如今让你入主昭阳还真是得偿所愿！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动华家一根毫毛的，朕已经下了口谕，没有朕的命令，你永远也别想走出了个昭阳宫的门，母后那里，朕自会交代。”
元祁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寰的余地，华歆璃低眉敛目道：“好”。
大概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平静，静默了一会儿，那火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华歆璃的视线中。
华歆璃慢慢地将身子挪到床榻的角落，任由眼泪滴落，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华家满门富贵，爹爹官拜一品，担任左相一职，摄理朝政，大哥远征塞北立下战功赫赫，二姐嫁与北陵王为正妃，二哥出任刑部侍郎，而家中只余了自己尚未出阁，元祁半年前才纳了右相江怀安的女儿为嫔，恩宠不断，如今已经成了淑妃，这是唯一能与爹爹抗衡的势力，为了防止右相权力坐大，爹爹忙不迭把自己推到了皇后之位上，也不管自己的百般不愿。
华歆璃咬了咬唇，若非如此，想必后位早已是淑妃的囊中之物了吧？不要然元祁也不会这么抵触自己，而自己，也许还能够等到“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景炎十二年的暮春她永远也忘不掉…
那年她只有十三岁，随大哥去了塞北，不料有一日回纥来袭，她和大军冲散了，仓皇逃窜间被盘根错杂的枝桠绊倒，跌在丛林间磨破了大半张脸，新结的疤狰狞的烙印在她的脸上，回纥的士兵看见这样的丑女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不料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救了她，此后一路带着她避开了很多敌人，她们闲谈间言论不觉颇为相似，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在湖畔边，华歆璃为他叫什们名字，他望了望天上的北斗七星顺口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是北斗七星，我是家中最小的，我便叫摇光。”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双明亮的眼眸低垂着并不看着华歆璃，临行前，华歆璃问他可不可以看一看他面具下的脸，他断然拒绝了，说自己是回纥人，怕惹来灾祸。
转眼便是三个月过去了，他们离大齐的军队越来越近，他将她送上马前问了她的名字。
华歆璃是大家闺秀，当然知道问名是女子大忌，她半晌方才红着脸呐呐道：“我…爹爹是大齐的丞相…姓…”
她咬着牙始终说不出口，只得隐晦的道：“我的名字取自《涉江采芙蓉》一诗，叫…”
“我知道了。”摇光眉眼间荡漾着笑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等着我，我一定会娶你。”
华歆璃恋恋不舍的回到了军队，没多久皇帝便发来诏书要打个剿灭回纥来犯残余，大哥来了一个瓮中抓鳖，将回纥的来犯一网打尽，华歆璃终是放不下心，她买通了门卫，溜进了牢房，却没有看见摇光，她焦急的一个个询问着那些囚犯，他们的回答出乎意料的一致——“可汗的小王子便叫摇光。”
她如天雷轰顶般呆住了…回纥的小王子…她忍不住内心的焦虑，潜入了重重把守的监牢深处，在那里见到了浑身血污的摇光，一双眼眸依旧明亮，他没有戴面具的脸看上去是那么的清俊儒雅，但是他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
华歆璃突然就哭了，她把他放了出来，没有人敢阻拦她——因为她有着正一品嘉国小姐的品级。
摇光有些困惑的望着她：“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爱你。”华歆璃流着泪将他送到了边境：因为她爱他，所以舍不得让他受一点苦，哪怕再相见的机会渺茫。
尽管后来大哥震怒无比，下令责打她三十军棍，让她落下了病根，她也毫无怨言。
可是冬去春来，转眼便是四年，她一直拖到十七岁，成了人人耻笑的老女，她再也没有等到他，便成了大齐的皇后。

华歆璃颓然的坐在地上，眼泪似珍珠般滚落，摇光...不知何时，你我才能相遇...
自己的娘亲，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姬，而并非族谱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华氏二女乃大夫人林氏所出。”
当年娘以卑微之身嫁入华府，率先诞下长子令大夫人颇为不满，华相只能在郊外购置了一套别院，让娘居住。
在自己小的时候，娘的面容永远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自己上完学堂后，拿着《诗三百》去问娘，为什么《涉江采芙蓉》中的女子要‘忧伤以终老’，娘放声大哭，此后自己再不敢问这首诗的意思。
后来大哥满了十八岁，上战场前带走了自己，因为那时娘已经缠绵病榻无暇照顾自己了，而大哥也怕大夫人对自己不好，于是将自己带在身边。
走之前，娘对自己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从此以后你就叫‘心离’。”
于是自己有了名字，华心离。
又过了很久，娘死了，大夫人把自己写进了族谱里，却是她的女儿，而娘，消失在了滚滚的时间恒河中，被轻飘飘的遗忘了。
可是那个大夫人始终容不下自己，在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名动天下，大夫人迫不及待的将那些男子一个个引荐给华相看，为的只是让自己嫁给她那弱智的侄子。
可是自己心里已经住进了摇光，他就像像一颗树在自己心中一样年复一年的根深蒂固，自己抵死不从，待到嫁入后宫之时已然十七岁了。
大夫人在自己出嫁时道，心离太过于悲切，改名‘歆璃’，音同字不同即可。
华歆璃是经历过无数的女子，她从容的接受了划定的一切。
她坐在轿中时曾经暗暗私咐，喜娘们都曾道自己貌若天仙，定能嫁得如意郎君，琴瑟和谐。
可他们不知道，若自己真是仙子，便不会流泪，更不会动了凡心。
她只是个普通女子。
是只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而已。

六 夜吟应觉月光寒
华歆璃坐在榻上，双臂环住小腿，将下颌抵在膝盖上，睁大了眼眸凝视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在地上泛起一阵阵涟漪，就像自己小时候，娘搂着自己，娘的怀抱温暖而纤弱，自己轻轻地眯上眼，惬意的听着娘念诗，娘一面抚摸着自己柔顺的长发，一面轻轻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那时的自己不懂，何谓“怨遥夜”，更不知，为何要“起相思”。
后来自己懂了，娘已经不在很多年了，摇光也不能搂着自己，自己也不会期盼元祁能起一起怜香惜玉之心。
元祁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爹爹说他是商纣之君，暴虐残酷，事实上爹爹的言辞虽然有些不当，却并未说错，元祁的确是不擅长治国，他在位的这些年，丰功伟绩没有，风不调雨不顺，民不聊生倒是真的。
如今，他被回纥逼得割地求和、皇后和亲，还真是颓废到了极点。
不，不能说是逼得。
回纥没有逼他。
他自愿让自己去和亲，哪怕自己也是真的想见见那穆颜可汗是不是摇光，元祁竟然不顾大齐的尊严欣然同意，五座城池、永不相犯为条件换来一个皇后，十分合理的打算，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华歆璃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元祁...就算你真的不想要我，也不要选这种耻辱的方式赶走我啊！
这样一来，大齐便背上了耻辱的枷锁，后人会怎么想？大齐子民会永远在回纥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她如今仍是大齐的皇后，就必须为大齐的百姓考虑。
……

自己的书信爹爹早已收到，元祁死后，爹爹自会投靠摇光，助他一臂之力。
她用尽全身力气走近摇光，靠在他的怀中，从小衣中拿出一叠发黄的素笺，这是她每日每夜辗转难眠刻骨剐心的思念，字字力透纸背，书写了一个女子一生的缠绵哀婉。
摇光用力抱着她，亦是知道回天乏术，眼泪一颗颗的滴落在素笺上晕开大团的墨渍，哽咽道：“傻丫头…”
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数十年如一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她再也感受不到穿肠毒药的痛楚，只有无限的欢愉：“我就是傻，你要娶我，我答应了，只可惜无法与你白首不离…”
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她努力勾起一抹微笑：“当年自从你告诉我你是回纥人，叫摇光时，我便下了决心，不管你是谁，都要与你一生…”
摇光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她这些话，不过她也许记错了，毕竟已经这么久了，他并未反驳，只是紧紧地搂着她，一旁的元祁如遭雷击，是她！原来是她！当年他北上遇见的小女孩原来是她！是她！心离——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他挣扎着想开口，不过毒药已经发作，他只能徒劳的伸出手去够华歆璃的衣角，希望她能回头看一下自己。
鲜血在她的唇边恣肆溢出，她伸手颤颤巍巍的去抚摸摇光的面容：“下辈子…”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便绵绵的垂了下去，安静地在摇光的臂弯中沉睡着，面容恬静而安然。
元祁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他颓然的垂下了手，再无声息。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纪事
大齐景炎十七年灭国，同年三月回纥穆颜可汗挥军南下，一统天下，改国号为：“周”，年号：“心离”，为大周朝心离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