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与你吧 关注:37贴子:2,584
  • 1回复贴,共1

【搬运】幻世三部曲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文/七堇年
(一)
这是关于路的记叙。
印记,纹路。
不以重逢,和相遇为目的的离开
--题记
一张照片。夏日傍晚,斜斜的灼热的阳光照射在马路上,水泥地面的质感看上去像麦色皮肤一般。
我突然想起了我曾抚摸过的一些皮肤,温热的,冰冷的。柔软的,生硬的。以及我抚摸它们的时候,停留在触觉深处的绝望。因为在有些时刻,爱与不爱竟然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我走进了照片里,并且忽然很想在那儿停下来。
总有那么一些时年。怀揣着急切渴望被他人认真检阅的悲伤和激情,对路途抱有过分单纯的幻想和过分执拗的回忆。
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初次远行,十五岁。在新疆。
花朵燃烧的国度。七月,阳光惨烈如葬。苍穹之下大地坦荡如砥,似一具静静躺下的心跳平缓的胸膛。雨过天晴,荒野泥土深处蒸发出交织着万物垂死与生息的气味,地平线尽头升起彩虹和鹰。日落时离开边境的小村庄,在回首时,看到两排高大白杨的轮廓,静静地在暮色中沉没下去,似有情殇之地般的忧郁。青如眉黛的俊秀山林,寸草不生的蛮荒戈壁,寒冷寂静的墨蓝色湖泊,星斗漫天的夜穹,还有维吾尔姑娘们宝石一般的明眸。
后来我为我心爱的新疆写了《远镇》。动情之处,似觉得那成了我最骄傲的伤疤。唯恐那片每一寸都浸染了父的气息的疆域,在来不及雕蚀在心坎上之前,便要淡灭在我的硬而凉的眸子里。
是的。那个时候我还有着少年的眼神。眉目很冷,似整个世界只在一句取舍之间。而这不动容的眉目之下,却有着一腔找不到出口的盲目的青春,亟待被审阅。彼时我仍相信生命的挣扎,因而在自制的痛苦中接受自我凌虐与自我同情。
有那么多次,我总说,我想要回到新疆。
在丽江、香格里拉、西藏,等等十分流行而有情调的地名之外,我最想回到的地方,是新疆。
我似曾觉得,我该在那里出生,成长……围绕着一片葡萄园,玩耍,歌唱,舞蹈,劳作,恋一个男子,嫁给他,为他生子……过一世不知炎凉的纯善人生。就如同我看到那些牵着马匹走过草地的维吾尔小女孩黑亮如同谎言般美丽的瞳仁,所臆想到的人生那样。
其实如果换一种可能,我不愿做我这样的女子。
但,人生往往只是一个因为脱口而出所以不够通顺的陈述句。并且即使有所欠缺,仍没有第二种假设。
犹记得那日在北疆边境,漫长行车,从中午、下午、黄昏,直至深夜。在随夜幕低垂而渐渐窒
息般静谧的庞大的黑暗中,单调的疲倦像链条一样捆缚住知觉。在坦荡如砥的荒原上,锥子般尖利的车灯打亮了两条循着路基不断延伸的浅浅辙印,更远的地方尚且埋藏在黑暗中,似一个洞穴般神秘而晦暗的诱惑,引你驶向遥远的未知地域。头顶没有月光,只点缀稀疏星辰。这样的情境,是一个巨大的,切肤的,关于生命的隐喻。
在新疆时,我还用那架胶片相机。留下的,也只是些许不曾洗印的记忆。我不能轻易地把它们像而今泛滥成灾的数码相片一样上传到网络里,电邮给朋友,或者交给编辑,登载在杂志的页面上。
但我却这样的清楚,用小学语文课本上那篇印象深刻的《旅行家树》式的结尾来说,便是"与其把我心爱的新疆印记在相片里,不如印记在我的心上"。
就像当你看着一张我站在高山冰川顶峰的垭口,穿着夏装,被零度以下的烈风吹得瑟瑟发抖,咬着青紫的嘴唇面对镜头的照片,并不会知道,那一刻我内心剧烈地痛楚而真实,对生之旷阔充满了嘶吼的欲望。
所以,当我现在这样拉开一卷底片透着灯光看的时候,左与右,明与暗,皆是颠倒。一张一张地拉过去,那些衬有风景的笑容渐渐抽象成极不真实的幻象。
当我拉着时光的底片,过去便似乎又可以倒带重回。
那样的时刻,我这样容易想起和你共度的年岁。我常觉得恍若一场梦境,以为我们泅河而遇。醒来方知,我们不过静静站在命运的彼岸,相望却未相见。
我爱上的,是你给我的一半影子。
要再回到新疆。回到新疆。
回到童年以西的故国,寻见父亲的容颜。在秋日的山林间,在远镇的灯光里,安然忍受毫无指望的等待。要在惨烈如葬的七月骄阳下走马,要在旷地上迎着大风歌唱和舞蹈,把生命的模样勾勒得兴高采烈。
却也要在边境小镇的落日里,当两排高大白杨的轮廓静静地沉没于垂死的暮色中时,伤心欲绝,伤心欲绝地回头看你。
尽管你根本不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我于是转过头来,静静低头继续走上离途,忽然明白其实悲伤深处空无一物。
如果我不能再回到花样年华,请让我回到新疆。
让我回到新疆。


IP属地:日本1楼2012-11-06 18:12回复
    (三)
    有部电影的名字,将云南描说为,云的南方。
    去往泸沽湖的前夜,在朋友的家里躺着聊天,看着碟。翌日的黄昏,一起坐去西昌的火车。
    六月夏天,没有空调的旧式绿皮火车。因为闷热,不敢关上窗户。铁轨之间的轰轰声响源源不断地传来。苍翠的田野,在夏日的暮色中蒸腾着一股溽热的泥土与庄稼的浓烈香气。烧稻的烟雾在田野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蓝。灰尘一般的鸟群散落在天角。
    天色很快就黑了。昏暗的车厢灯光隐隐亮着,我们面对面坐在车窗前,似一起坐在广袤无边的夜的旁边。我的这边有风,她的那边没有风。我看到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对面,发丝与心情一样镇静无伤,而我的头发已经飞散在剧烈而快速灌车窗的风中,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才想起来,在我们少年时代,她的这般镇静平定似一直都在无声地责备与扶正着我的动荡不安,虽然我明白她也并非对我们的青春无动于衷。一切正如我们当下这一刻充满隐喻的面面相对。
    在西昌看了邛海。吃到了彝族非常地道的考土豆和手抓肉。极辣。
    清晨,从西昌车站搭乘唯一一趟早班车去往泸沽湖。行车漫长,在云山间沿着盘山公路行进,阳光因为浓浓云雾而忽明忽暗。
    有一段插曲我一直没有忘记,那日行车中途遇到前夜泥石流造成的严重塌方和拥堵,车辆无法通过,长长的车龙无所事事地堵在那里停着。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全车人都只能下去,步行通过被泥石流损坏的路段,然后从对面派一辆车来续接。
    那段路本身不长,只是太泥泞,我一边观察一边小心翼翼迈着,那里是实的可以踩,哪里不可以......不料一时间判断失误一脚踩进了深及膝盖的稀泥当中,顿时失去平衡,连累另一只脚也踩了进去。等朋友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看着自己泥俑似的小腿和旅行鞋,实在是哭笑不得。算来我还是做了一回开路先锋,后来的人看到我那副样子纷纷绕开了那块泥沙般的泥潭。一双灌满了稀泥的旅行鞋变得沉重无比,我坚持走完,在终点停下来脱掉袜子鞋子,穿上凉鞋。我们坐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等车,望着那双变成了泥制模型的鞋子,自嘲起来。
    坐上了另一辆车,总算是在黄昏的时候到达泸沽湖。下车便闻到空气中都是雨过天晴的清朗,寥寥几个旅客在一边也大口呼吸,伸展着肢脚。给预定的客栈打电话,老板思格还是个小伙子,开着一辆车过来接我们。
    路上泥泞,车又熄了火,他满头大汗地忙弄着也发动不了,才红着脸说......这是第一回开车,刚从朋友那里把车拿来......
    我与朋友面面相觑,顿时五体投地。
    住在他家颇为气派的双层四合院子里,放下行李简单收拾好物品便去洗鞋。晚饭吃得狼吞虎咽,只觉得非常饿。强打精神去看篝火晚会。摩梭族人能歌善舞。
    夜里关了灯,房间倏然之间更加阒静。天地间唯有鸡犬相闻,蛙虫欢鸣,窗外大片寂静的草海沉沉入梦。水波荡漾,撩动桨声淡淡低吟。抬头便是月明星稀,光色洒然。
    这是来到泸沽湖的第一夜。
    翌日清晨,早早醒来,跟着思格去了老人家。泸沽湖的母系氏族社会至今保留,老婆婆是一家上下的长辈。屋内有寒意,采光并不好,六月的艳阳天,老人久坐还需要烤火取暖。
    我拍下一张照片:在房间里仰望黑色的瓦片屋顶,缝隙间射入丝丝缕缕的阳光,烟尘穿过那一束光线的时候,其妖娆飘渺的姿态便清晰可见。
    在老人家里闲坐到中午,回来吃了饭,下午租下一条船,在草海中荡舟。泸沽湖是活水湖,状如一只一端缀有灵芝祥云的发簪:一边是大湖,另一边是狭长的泻湖,那里便是沼泽地带,湿地中长满了密集的高草,称为草海。草海中隐隐见得一些暗红色的窄窄木船飘荡在那里,那是泸沽湖的猪槽船。
    那日坐着猪槽船来回穿行在草海中,高高的苇草几乎把我们的身影湮没。为我们划船的少年全身古铜色的皮肤,少言寡语,是我喜欢的性格。我们一下午的曝晒,只觉得阳光把皮肤烤得发烫,开始脱皮。
    那日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手臂用力划船之后只觉得酸痛。可我们刚站在路边歇息,朋友便忽然提议去草海尽头看看。
    租马的人殷勤地给我们牵来了马匹,我们砍价不成,就没有骑马,一直徒步向草海尽头走去。听说草海尽头有座长长的栈桥,横跨整个湿地。
    我们并不知道有多远,只是一味地向前走。似乎是应验着“旅行者选定了一条路,从来不问那条路有多远”。渐渐的是我们越来越疲累。终于走到了那座栈桥。
    云朵之间的缝隙洒下清冷凛冽的天光来,有壮阔之感。我们走在长长的栈桥上,看着草海的绿色的尾声,疲倦而淡定。
    真正看到泸沽湖的蓝,还是在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三日。泸沽湖极其宽广,我们在清晨租船,划离了草海,到了湖岸的第二个渡口。在那里下船来,徒步沿着湖岸的山路前行,去往里格岛。那里是泸沽湖游人的聚居地。
    那日我们从早上十点,背着登山包负重行走,爬坡翻山一路六个小时,下午四点的时候终于到达里格岛。我们走过了泸沽湖一半的轮廓,大约是三十公里的山路。
    三十公里的山路有多长,我总算有了一个清晰明确的概念。烈日下负重行走,如果一路走得快而脚步有弹性,反而不是太累。而今印象中,精疲力竭,口渴燥热,全身酸痛的感觉早已淡忘,却深深记得走在湖岸的高高山路上,俯瞰一湖蓝色如泪的碧水,冰激凌一样的云朵倒映在水面时的心旷神怡之感。
    在里格岛的那个黄昏,我们疲累至极,只在客栈的咖啡厅阅读,我找到一本罕见而陈旧的摩梭族泸沽湖诗人的作品集。那个复杂的异族名字我已忘记,却被他的美丽诗句吸引,又因为不能买走,便坐下来一句句誊抄。
    他在诗句中说,高高扬起的木鞭,抽缺了挟在山垭口的忧郁的夕阳。落在无名的清澈湖畔的古老传说在低语着织满了阴影的往事。
    母亲出嫁的红鞋啊。
    泸沽湖的猪橹船。
    蓝色如果于小斯特劳斯的印记是多瑙河,那于我而言,便是泸沽湖。朋友曾又恋恋不舍地在冬季返回泸沽湖,照片中她站在枯黄的草海中迎着阳光微笑,或在山腰的凉亭上闲坐读书。夜里见到流星坠落,谓之“星光下的睡眠”。
    而我的泸沽湖,是一条织满了阳光的夏日蓝裙。裙袂的花纹上有着月光,虫鸣,桨声,草海,和用十九岁的脚步走过的路。
    


    IP属地:日本3楼2012-11-06 18:1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