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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知是福是祸，只得微微点了下头。
那年轻男人顿时一脸的懊丧，狠狠跺了一脚，提高声音叫起来“还真是个男的啊？！”
韩庚皱着眉头沉默，事态未卜的情况也只能噤声。
年轻男人又仔细瞧了他几眼，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帽子搞下来在手里转动，突然又转过头问他“你有没有什么姐姐或者妹妹？小时候养不活，被卖掉的？”
韩庚往后又退了退。他倒是真有几个姐姐，小时候是极疼他的，大约早不知被卖到哪里。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胸口酸痛---他是戏子，因此不能想象姐姐们的遭遇。对方人多势众，眼看又要下雨，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要有**路过更是不可能，何况，即便是有也未必会帮他。
何况这话根本也问得莫句其妙，他只是侧过脸默然，凹凸的线条在光下有种漠然之气。那年轻男人怔神的站了一会儿便挥了挥手，而后在韩庚的讶然下脱了衬衣，在秋夜里光着膀子打了个激灵，就冲到马路中央去。
韩庚看着一群人追赶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的脚步，把水泥路面踩得当当作响。只等他们跑远，才陡然松了口气。
这个世道，什么样的怪事也可能发生。不容他多想，见有人力车过来，招手拦了便匆忙的坐上去。
回到家，在客厅的圆桌前摸着黑喝了盏茶，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动静，滴滴嗒嗒的升起一股闷火，随手的合了茶杯，茶水洒了满桌布都是，却听见身后云烟低声轻呼“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没有？”
手被握着反复的看，韩庚心里的怒意也只得掩在笑里“没事儿。还没睡么？”
云烟确认了好几次，才放了心，笑着说“哪里睡得着。你是怎么想着要给那几个小子请先生？他们哪里是坐得住的？昨天倒把先生气跑了，今天去请了几次，人家再也不肯来的。”
韩庚一怔“怎么不早跟我说？”
云烟替他解了扣子，把淋湿长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笑“看你也累的。要不是我没本事请来先生，也不打算告诉你。水我给你备好了...”说完转身拧开了灯，走到楼梯间把妈子叫起来，让她把厨房里的莲子羹热了，过会送上去。
韩庚一面解着褥衣上楼，一面暗暗的思忖，到底还是要再请一位先生来才好，这些孩子，他是不肯再让他们学戏—将来总得有个出路。
在家里歇了两天，想起那晚的意外，也生一丝忐忑，在北平的祸事一样样的想起来，一时也茫然，难道才刚要安定下来，就连上海也不容他们了？
回到剧院，那鸭舌帽的年轻男人却在一堆人的簇拥下，坐在后台一扇大格子窗底下抽烟。韩庚存下心的想要打听。避让的进了化妆间，便被一堆花篮惊得怔神，这些在北平是常有的事情，但在上海有这些闲钱的人又哪里会特意的看重一个戏子？走近了看上头的贴子，金灿灿的全俗烂恭维言辞，底下落了程府的款。
韩庚想不起认识这样一个人，经理进来颇神秘的对他说“现如今戏院是和联帮在看着，这些花篮就是他们送来的。你打后门进来，没看到大门口一顺溜的净是—总之，他们目前是这一块数一数二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说了一会儿，看韩庚一脸怔忡的表情便微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只管好好唱就行了。另外，给人几分面子，他们到底也是替我们撑场子的，不会为难先生您的。诺，外面坐着那个便是，过会去打声招呼才好。”
不知是福是祸，只得微微点了下头。
那年轻男人顿时一脸的懊丧，狠狠跺了一脚，提高声音叫起来“还真是个男的啊？！”
韩庚皱着眉头沉默，事态未卜的情况也只能噤声。
年轻男人又仔细瞧了他几眼，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帽子搞下来在手里转动，突然又转过头问他“你有没有什么姐姐或者妹妹？小时候养不活，被卖掉的？”
韩庚往后又退了退。他倒是真有几个姐姐，小时候是极疼他的，大约早不知被卖到哪里。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胸口酸痛---他是戏子，因此不能想象姐姐们的遭遇。对方人多势众，眼看又要下雨，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要有**路过更是不可能，何况，即便是有也未必会帮他。
何况这话根本也问得莫句其妙，他只是侧过脸默然，凹凸的线条在光下有种漠然之气。那年轻男人怔神的站了一会儿便挥了挥手，而后在韩庚的讶然下脱了衬衣，在秋夜里光着膀子打了个激灵，就冲到马路中央去。
韩庚看着一群人追赶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的脚步，把水泥路面踩得当当作响。只等他们跑远，才陡然松了口气。
这个世道，什么样的怪事也可能发生。不容他多想，见有人力车过来，招手拦了便匆忙的坐上去。
回到家，在客厅的圆桌前摸着黑喝了盏茶，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动静，滴滴嗒嗒的升起一股闷火，随手的合了茶杯，茶水洒了满桌布都是，却听见身后云烟低声轻呼“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没有？”
手被握着反复的看，韩庚心里的怒意也只得掩在笑里“没事儿。还没睡么？”
云烟确认了好几次，才放了心，笑着说“哪里睡得着。你是怎么想着要给那几个小子请先生？他们哪里是坐得住的？昨天倒把先生气跑了，今天去请了几次，人家再也不肯来的。”
韩庚一怔“怎么不早跟我说？”
云烟替他解了扣子，把淋湿长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笑“看你也累的。要不是我没本事请来先生，也不打算告诉你。水我给你备好了...”说完转身拧开了灯，走到楼梯间把妈子叫起来，让她把厨房里的莲子羹热了，过会送上去。
韩庚一面解着褥衣上楼，一面暗暗的思忖，到底还是要再请一位先生来才好，这些孩子，他是不肯再让他们学戏—将来总得有个出路。
在家里歇了两天，想起那晚的意外，也生一丝忐忑，在北平的祸事一样样的想起来，一时也茫然，难道才刚要安定下来，就连上海也不容他们了？
回到剧院，那鸭舌帽的年轻男人却在一堆人的簇拥下，坐在后台一扇大格子窗底下抽烟。韩庚存下心的想要打听。避让的进了化妆间，便被一堆花篮惊得怔神，这些在北平是常有的事情，但在上海有这些闲钱的人又哪里会特意的看重一个戏子？走近了看上头的贴子，金灿灿的全俗烂恭维言辞，底下落了程府的款。
韩庚想不起认识这样一个人，经理进来颇神秘的对他说“现如今戏院是和联帮在看着，这些花篮就是他们送来的。你打后门进来，没看到大门口一顺溜的净是—总之，他们目前是这一块数一数二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说了一会儿，看韩庚一脸怔忡的表情便微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只管好好唱就行了。另外，给人几分面子，他们到底也是替我们撑场子的，不会为难先生您的。诺，外面坐着那个便是，过会去打声招呼才好。”
这天比往日少有的满了座，二楼的包厢也坐满了人。一折碧玉簪唱罢，场内掌声叫彩声雷动，在后台坐了一会儿，仍是经久不息。
下了妆，老板特意安排的酒席也婉言回绝，这种突然的热场，总让人有几分不安。出了剧院，门口停着一溜的人力车，韩庚还没招手就有一个拉着车跑上来招呼。
“韩老板么？程先生吩咐，往后就由我接送您...云青路15号对不对？”
刚踏上人力车的脚收回来，微微蹙起了眉头。车夫还在殷勤的瞧着他笑，韩庚说“我不坐你车。”
他走到旁边叫车，可有这个车夫拉着车跟在后头，那些车夫竟没有一个敢接他的生意，看情形是事先就打点过了的。
韩庚静了一会儿，仰脸看了看路边的路灯，叫戏院门楼前的霓虹映出赤紫的幽亮。戏院门口何时换了新的海报板，上面红彤彤的是他扮得凄婉的苏三，他竟不知。
“韩...韩老板，您还是上车吧...”
韩庚看也没看他，转身往马路中央走，打算走远一些再拦车。那车夫也不多说话，只拉着车跟着随行。然而走了一路，却一辆车也没遇到，电车这个时间也已停了，他渐渐的走出半身的汗，有人招手叫车，那车夫便赔笑着往他身上指，有车不坐也不是一般的尴尬。
韩庚停下脚步，对那车夫说“你送我，你另给钱你。”
车夫连忙摇手“月钱已经给出了。不能再收您的钱。让程先生知道了，我一家老小就不要活了。”
韩庚紧抿嘴唇，不再说话。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硬生生走回去，进了屋简直连腿都要肿了，收起脚坐到沙发里猫一只的蜷着，心里惦记着车夫临走前说的话。
“韩老板，周末我还来接您，下午五点可好？”
缓缓揉着腿肚子，韩庚只觉得头一阵阵的疼。连衣服也懒得脱，就在黑暗里缩坐在那里，不肯动弹。
那个车夫随身的跟着，谁也不敢搭他这样一位客人。僵持了几天，再见到那车夫脸上带着青肿，韩庚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车夫一脸的苦笑“韩老板...您何苦为难我，程先生还当是我偷懒侍候的不好。”
韩庚对他有几分同情，然而这点同情心也值不得他去承程沪生的好处。人活在世谁不坚难，他生性冷淡，也不觉得自己十分狠心。待又过了一个星期，那车夫就没影了，换一辆黑色的轿车跟他，车窗里拉着布帘，印着霓虹的车玻璃，一波波的光隐隐闪动着，仿佛藏着骇人的危险，未知总难免使人胆怯，一天天的过得提心吊胆，人也清减了几分。
云烟担忧他是太累，要他歇一个周末。然而在家里休息，却接到剧院经理的电话，说是新来了位武生，安排他们合演‘霸王别姬’，请他过去走走场。韩庚想着是白天，恐惧也比黑暗来得少些，更何况对方连他的地址也知道，真要做些什么，总是躲着也不是办法。
排完戏出来，还是无视身后缓缓跟着的车。韩庚想步行到两个街口外的电车站，尽找人多热闹的地方穿行。经过个铁栅子拦起来常常有小贩在叫卖的巷口，一股熟悉糖炒栗子的香味飘来，离开的时候尽管苍凉的死了心，然而这时候这种空气里弥漫着童年气息味道，却使得他莫名的神往，不由自主的停步，在摊边站了会儿，瞧着晶亮亮裹着浆衣的栗子，不禁微笑的掏出钱夹“老板，给我称两斤包好。”
身侧伸出一只手臂“替我也称两斤，和这位先生的一起算。”
韩庚的微笑几乎立刻从面上消失了，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程沪生一眼，还是鸭舌帽，脸庞在帽尖底下皱得笑嘻嘻的。韩庚忙说“怎能程先生破费？我来付吧。”
程沪生却不理会他，下巴勾着去瞧翻出白气的铁锅，突然眉头皱起来“喂，你这不行，炒出来怎么会好吃？一定要腕力大，受热均匀才行。”他说完，简直象等不及似的脱了短皮风衣，衬衣袖子也卷起来，伸出手臂就要抢老板手里的铲子。
老板先只当是来捣乱的，喝斥了两声，看见两个一般打扮的壮汉贴过来，乖乖的噤了声，垂着脑袋躲到一边去。程沪生动作相当的熟练，一边翻抄一边笑道“这样才对嘛！韩老板，这香味儿才地道。”
在路人行人纷纷侧目，线道而行的注视下，韩庚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程沪生利落的包了两包，头也不抬“给钱。”
旁边的壮汉立刻掏钱夹，程沪生却喝道“怎么回事？没听是我请韩老板？”于是又赶紧的递了他的外套过来，程沪生从钱夹里掏出两张钞票，那老板吓得脸都黄了，一连的道“怎么能收您的钱，孝敬您还来不及呢...”韩庚没留意他们的拉扯，视线始终落在水泥地上从钱夹子里掉出来的一张照片上。
脸倒是自己的脸，施着薄妆淡淡的微笑。他到是常在台上唱扮各种女性，然而在生活里却不可能过这样的妆扮，他看得发怔，一时有些说不出来熟悉又陌生的恍然。
程沪生在他脸上盯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地上的照片，弯腰拾起来轻轻掸了掸背面的灰笑道“很象是不是？那天在台上见到你，几乎以为是她。”
就算是再不愿意招惹他，韩庚心里也难免生出好奇，程沪生看他神色复杂的重头站着，便又笑道“站在这里吹风也不好。找个地方，咱们聊聊，省得我天天的堵你，你又天天的躲我。我长又不凶，至于那么怕人么？”
韩庚避忌一切的权势，不愿意和他去僻静的地方，看见不远处的塔楼底下有间露天咖啡馆，两人便走过去找了桌子坐下。
程沪生要了咖啡和点心，看韩庚皱着眉头坐着尝也不尝，便笑着说“你是北平人，喝不惯这个，其实我也喝不惯，跟药似的。但总怕说我土包子，硬着头皮也要喝，就当自己每天生一病好了。”
韩庚见过不少威风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眼前这位帮会大哥，虽说笑语如春风，人坦率得让人吃惊，年纪也出乎意料的轻。没有了想象中的凶残，心底却不免更生出一些更莫测的警惕，只是直接的问“这照片上的人....”
“喔...我的女人，漂亮吧！”
韩庚低头不语，暗暗的局促起来。
“我认识她，还是在拉长包的时候，也有十年了吧，她原先是舞场子里头的数一数二红的舞小姐，后来给一位堂口的老大做了姨太太，我就是被那死老头长包了在她的小公馆里拉车。”
这也个烂俗的故事，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情愫萌动的时候，对方是貌比天仙命比纸薄的风尘女子，年纪又比他大些，一种怜惜，二种温情，便自然而然的暗地里相好上了。女人对他极好，竟象是将一身的热情托付于他，但终恐东窗事发，粉身碎骨。有一天，女人将全部的积蓄都交与他，只盼他能在出人头地的一天，还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她。
韩庚听得出神，忍不住问“那后来呢？”问出口却顿感唐突了，低下头去搅杯子里的咖啡，却是凉得透了，在风里凝成一层薄薄的膏脂浮上上头。
程沪生入神的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哈哈的大笑起来，双手一摊颇为自得的模样“你也看到了，当然是大发了。我别的不会，只是能打不怕死。可就是晚了两年。”
故事结局有些伤感，程沪生往返于各地跑私帮，等到终于有了自己码头和地盘，那女人却已经死了。
程沪生是个热情而快活的人，年纪虽然比韩庚大，但在他的老成淡漠下，却显出一派天真出来，仿佛他手上的血，腰上的枪全都只是一场玩笑，韩庚忍不住疑心他是真心的诚挚还是有意的扮假，但又不能真正的就翻脸，只觉得郁闷得烦人。
这天到了戏院，里头却是乱成一团，经理小心翼翼的跑过来，好话说了一箩筐，他才渐渐的听懂了。大约是有两个头套演员闲来无事嚼了几句舌根排遣，却偏生教提前来给他送点心的程沪生听见。经理苦着脸说“现在人还绑着，已经打得不成形了，看样子连命都保不住。韩老板劳烦着劝劝，剧院里死了人，总是不好的彩头儿。”
才到化妆间门口，就听见程沪生在里头发火，门开了见到是他，便霍然站起身，扯着嗓门道“今天不唱了！真TM恶心人！这地方太糟心！走，我陪你吃宵夜去！”
韩庚见他气得不轻，一点也不象假装，心里反而轻松起来。坐上汽车，程沪生仍旧在生气，他原来是粗人，平时相见总是有意的摆出斯文的形款，这一怒之下就现了原形，恨恨不已的骂道“简直不是东西，那些个人的眼睛是长到**里去了？干脆全不要了好了，反正也是睁眼瞎，越想越是一肚子火。”
韩庚一时撑不住，把脸歪到车窗旁，照出来的影子里嘴角挑起的笑意，路边的灯光一闪，稍纵即逝，却被程沪生抓住了，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瞪他“你不会也这样想我吧？”
想说不是，但短时间里又难得毫无流露的说谎，倒僵在那里无声的尴尬。
程沪生眼见又要发火，摸着衣服点了根烟才算忍住。脸上少有的没什么表情，低沉的说“我总是看你亲切。她和你一样是北平人，家里和有地位的人起了纠纷，官司打了好些年，硬是拖垮了。那也都是她家里长辈的事情，她说不太清楚，但是被卖之前，家里是有个年纪很小的弟弟，她总惦记着他，盼着有一天能见到...我只想你可能是...要不怎么会那样的相象，年纪也差不多...”
韩庚只觉得轰的一声，耳朵嗡嗡的响动，视线也是模糊的，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一页页灯片似的晃动，直晃得他头晕，他在轰然里仿佛回到北平夏天的庭院，错杂而零乱全是笑声，洁白的跑动着套着长白袜子的小腿，玻璃盏子里盛着的冰镇的瓜果....那气息真实的扑到面上，有一会才发现是自己的呼吸晕湿了车玻璃。
他垂下头，顿顿的道“我说过，我是独子...”深怕他的难过让人看见，于是低声的又说一遍。
程沪生了然似的点了点头，半晌才恼火似的道“就算是那样，我也觉得你亲切。你不许那样误会我....否则...”他好象气得找不出什么词来，突然的叫司机停了车，车窗摇下去，就有人伏低了身体在旁边侯着。
“人呢？”
来人回道“还有气儿，等着发落。”
程沪生道“还等什么？难道还要摆桌酒请他们吃饭？”
“是。”
韩庚转脸看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要杀了他们？”
“那你说呢？难道就放过了？”
韩庚心里也认为那些人确实需要惩罚，然后为此丢了性命却又显得无辜，他们并不是作恶的人，只是随流了这作恶的世道罢了。但是程沪生面上的戾气和他心底此时的震动交杂在一起，一时掌心还在发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血腥而残忍的味道，人心的脏污，人为的残酷和才刚刚抓到却又逝去的一些微的亲情，几乎让他在瞬间就要难以忍受起来。
程沪生看了他一会儿，也觉得他在抖，鼻子里哼一声，终于又转过脸说“命留着，以后不要再让他们说话，也不要让我再上海瞧见他们。”
那人应了一声，脸便消失在车窗外。
约好了上课的时间，价钱也谈好，韩庚出于尊重，特意包了辆人力车，每到课前去接他，但第一天潘绍良却还是自己走来。下了戏回家，云烟便笑着说“那位先生还真是怪性子，不肯坐你给他包的车，还说了一大通不要压迫...什么人民的道理...”
韩庚正在擦手，听了哑然笑着把毛巾扔到水盆里“不让他们挣钱，让他们家里开不了锅就好了？”
云烟道“我也这样说。总之书念多了的人，大概脑子都脑子有些问题...不过，几个孩子倒是很喜欢他。这先生也有意思，不教他们认字，净给他们讲故事...”
韩庚皱眉“我也不是请他回来说故事的。要听故事，茶楼便可以。”
云烟忙劝“再看几天。你先别急，毕竟是程先生介绍的，不好得罪。”
韩庚笑着说“这个倒要你来教的，我自然知道。”
“对了，有件事我和你商量，潘先生即然不坐我们的车，我想，不如就留了他吃晚饭，听说他一人单住着，下了学也是没地方吃饭。”
韩庚道“师哥拿主意就好。”
心里留着意，这天排完戏提前了回来。推门进屋，一堆人却都拥坐在餐室的偏厅，宽大的玻璃窗子敞开着，通向小院，有阳光和微风进来，美好的画似的。
在门口顿了顿，几个小师弟立刻站起身，恭敬行礼“三师哥，您回来了。”
韩庚觉得自己好象破坏了某种气氛，云烟微有点窘的站在窗边，进门的时候却是听见他沙哑的呤唱着戏文，自从坏了嗓子，还从没听他开过腔。
潘绍良跨坐在矮几上，手里拿着只形状奇特的琴，大约就一掌的长度，见到他也微笑的站起身。
“在上课呢？”韩庚走过去问，随手摸了下小豆子的脑门。
潘绍良道“已经下课了。听说林先生戏唱得好，就特意请他给我们表演一段。”
云烟本家姓林，但他少年成角，这个姓氏倒是很少有外人知晓，韩庚禁不住瞟了他一眼，微笑道“喔，潘先生面子倒挺大。我都请不来师哥开腔呢。”
潘绍良怔了怔，半晌没吭声，孩子们一见三师哥回来，便都集体的噤了声，乖乖的进了书房。云烟笑道“是我想唱一段的。你不知道，我听潘先生给孩子们吹曲子...就一只小小的琴，可好听了。对了，吹是还是外国的曲子。”
潘绍良摆弄着手中的口琴，笑道“是苏联的...”
韩庚笑笑，便不再说话往二楼去。在房间里换了衣服，隐约的却听见楼下又有琴声响起，悠长长的调子，穿透着夕阳与空气，不轻不重的响得哪里都是。他一面挽着袖口，一面下楼，云烟已经到厨房里招呼着开晚饭。
潘绍良背身站在小院的花架下吹琴，肩膀微拱起，脑袋左右的移动，留得极短的头发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熠熠闪着光。穿着简单的秋装，袖口微有些短小得寒酸，但那只肩膀却不有种满不在乎的豁朗与自然。韩庚在客厅听了一会儿，却极端的觉得，这看惯了的院子突然局促起来，好象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不搭，在那个人的背影映称下，只显出残而老旧。
潘绍良一曲吹罢，回转过身，眼里揉着韩庚从未曾见过的某种光辉，温和的笑起来“韩先生...”
韩庚略微点了点头，问“您吹的什么曲子？”
潘绍良走进来，一手插进口袋，斜靠着门框“我也不知道名字，从前一位老师常常吹的，我觉得好听...”
韩庚低头一笑“这是什么琴，样子够怪的。”
“口琴。简单，但音色很美。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教你。”
韩庚笑了笑“我学不来的。”
“怎么会？你是从事艺术的，这个世界，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你有天分，一定比我...”
韩庚已经准备上楼了，听了这话却收住脚，手扶着扶手，禁不住失笑“您说...艺术？”
潘绍良面上凝了凝，随即露出认真的表情“当然。当然是艺术。沪生带我去看过您的表演...我知道，在你心里这只不过是一种行当，养家的技术...可是，这就是艺术，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应该是...是我们这个世道不对，如果在国外，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艺术家，得到所有人的尊重。我也很尊重，韩先生...”
韩庚的面上突然露出难以忍耐的表情，他很少有情绪的波动，就连潘绍良都看得怔了一怔，背着光，瞧着在逆光里白晢脆弱着的脸庞，但很快那脸庞上又露出淡淡的神情，客气的冲他点了点头“谢谢潘先生捧场了...”
“我...”潘绍良顿住，好象他无论听到什么话，都不会象现在这样的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想向您请求一件事情。这个周末，我想带孩子们去公园的湖上划船，我和他们接触了这段时间，我觉得比起知识，他们更缺乏的是怎样适合他们这个年纪的去玩。我不知道他们的过去是怎样的，但我只能感受到他心底都只有拘谨和压抑，他们甚至不懂得怎么去玩？但是他们这个年纪，是正无忧无虑的时候。”
韩庚一阵的疲惫，他能感觉到自己所固守的一切似乎哪里不对，然而，有人这样直接的过来打破，却又让他紧张和恐惧。无忧对于他而言，是个很遥远的词汇，艺术与美好，有时候他也会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在书里困惑的看着，但那也是离得他很遥远的事情。比起这些，在现世里生存下去更为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