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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恋

书静初见方国楚的时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不知道是因为微扬的秋色,还是他稍偻的背影,抑或是他办公室书架上过了时的硬皮书,熏出来那种陈旧的气息,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忘不了。

她轻轻扶着门,他背着她,伏在打字机上,的的达达,她看不见他。她突然停下来,象戏子行将出场,预知台上厮杀热闹,便停下来,吸一口大气,再迎上去。

“我叫程书静,是你的学生。”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打字,边说:“哦。朱先生可没告诉我是个说普通话的。”

“我在台北耽了七年,广东话都不会说。”

书静原是朱先生的学生,打算跟他做一个“公共屋村与国家行政权力”的研究题目,朱先生发现得了肺病,要告一学年的假,便郑而重之将书静介绍给方国楚:方国楚七十年代是香港活跃的社会分子,左翼理论与实践很有一点基础。朱先生拍拍书静,告诉她还得替方国楚做一个专论课程的助教。书静一蹙眉,心里不畅快,脸上还得向朱先生对着。朱先生是台湾人,他明白在那里做社会学研究的局限,却把她推给一个左翼分子……

“你有了大纲没有?导修课的课程表呢?”还是没转过身,一直在打字,书静倚着门框,突然感到非常委屈,因此只倚着门,不言不语。

他在敲,拍拍,达,拍,愈打愈慢。他以为她走了吧;书静就这样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门口,在考虑应该说“我走了,不跟你做题目”,“对不起,添了麻烦”,还是“大纲和课程表都没有,因为原先朱先生会帮我”,但结果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离去。

“喂,我这里有一份书单,课程表,拿去,看了再来找我。”他快步追她,她看他,这方国楚,三十四、五年纪,很清爽,神情疲惫,他把一叠A4纸塞入她手中,又回到办公室,背着门,敲着打字机,没有关门,书静一看手中的书单,猝然一惊,回头找他,站在他背后说:“方先生,我没有读过韦伯!”他一皱眉,说,“唉,你怎念社会学,不如去念家政。”书静一动不动的望他,不言不语,只望她。方国楚见到她双目,真伶俐,一黑一白,不染红尘。方国楚心里想,“老朱立心不良。”口里说:“我教你。”

因此,书挣自此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时至晚上十时。方国楚先从学报着手,然后要书静看一点入门书,再推给她大师的经典作。书静读得两眼昏花,咬咬唇,却从没有一句怨言,正如当年书静眼看父母仳离,书静自始至终没有叫过喊过,劝过说过,只是咬着唇,私自申请去台湾,念高中,大学,起行前才给他们说。书静从不觉得埋怨有什么用,所以她跟方国楚,很少话,只是接过书单,交他读书报告。她从来没有读过左派的社会学,一个月内,她从马克思读到法兰克福学派,连方国楚也不禁刮目相看,书静最多话是带导修课的时侯,不过方国楚不知道。

方国楚讲课的时侯,神采飞扬,书静就坐在课室最后一排椅子,倚着身,只看他,她想他也不知道。导论的最后一误,他大讲自己捉葛柏的经验。说得眉飞色舞。书静想,他年轻的时候,必定非常挺秀。

下课的时侯,书静没有动,只是轻轻的按着自己的心,心中有鸟,她想从此折翼。方国楚远远的见着她。在此当儿,书静眼前一闪,竟是一个叫周祖儿的学生,结着血红的皮领带,一身蜜糖色的皮肤,向书静咧嘴笑。书爵木禁苦笑,这学生,导修课从不准备,上课却仗一点小聪明,占着所有的时间发言,书静拿他没法。周祖儿说:“程小姐,多谢教导,请你吃饭好不好?”书静低头,想,“好”,“不好?”他的领带何其血红,红得不由她思索。



1楼2007-04-26 18:34回复

    饭后他们还到中环去跳舞,书静喝了酒,更觉吵得头昏脑胀,灯光一蓝一紫一白,书静觉得这是地狱。她坚持不肯跳舞,祖儿百无聊赖。书静怂恿他去和赵眉跳。书静坐在一角,忽然在墙壁玻璃上看见自己细小紫白的脸。她捧着自己的脸。在地狱中,她看见她自己:细小、紫白;这年代的面容,但毕竟还是她自己的。外头这么吵闹,这许多人许多事,地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这一点点的自己,这一点点的安静。她忽然非常强烈的想念方国楚.以及系在他身上,她和他的命运。她趁着大伙都在舞池里挤得不见影踪,悄悄的溜走。

    午夜雾极大,远远的书静正见自己的屋子亮着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惨黯的夜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方国楚正在看电视,听得她回来,一动不动.仍旧看电视。书静外衣也没脱,湿湿的就伏在他肩上。二人都没响,电视机的声浪便十分高昂:“ 我小时候很顽皮……”书静趋前把电视机给关了,岂料方国楚握着摇控掣,立刻又把电视机开着.因为电压不平均,荧幕的人头给扯成痉挛的样子方国楚的脸也不禁有点扭曲。书静才发觉荧幕里的人是小超。书静刚想伏在方国楚肩上,动作做了一半,她便僵住,禁不住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方国楚依旧望着荧幕说:“这家伙的理论根底最弱,胆子又小,事事都让我替他出主意;她叫黄翠娴,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小超和我是情敌,又是战友,最后……她嫁的那人入了立法局。她是个有远见的女孩子……很久没见她,不知有没有胖了……有孩子吧……小超不过是个戏子,我教这十年如一日的书……”书静一点一滴的,觉得方国楚活生生把她的心给扼杀了他根本不在等地,他整个人只是过去式,他把他自己也给扼杀了一一书静不禁捏着他的颈,摇他:“国楚、国楚!”她着力捏他,他渐感呼吸困难,才伸手攀她,书静火烧一般:“我,我!”方国楚眼神涣散,看着书静,看穿了她,他的神,渺渺远远的不知哪儿去。书静目眩眼昏,恨不得立刻将他捏死:“我!我这样年轻,你为什么要葬送我?为什么葬送我?”方国楚只是死静,颈里不野服,他只想书静快点放开手,但他没有再拉她。“方围楚,今年已是1986年,1986年了,你晓得不晓得?”书静但觉话都丢入茫茫大海,不觉放轻了手,好一会,方国楚说:“你把我的喉咙捏疼了。”书静万念俱灰,整个身子部松软下来,伏在沙发上,方国楚清清喉咙,起来说:“你把我的喉咙捏疼了你要不要喝热水?”他便一步一步的到饭厅去倒茶,书静急痛攻心,只是揉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错了;她嫁给一个老人了。或许是她害了他。她嫁给他,完成他做人的责任,他便无事可作:她把他逼成老人了,或许只是她的错。书静不禁缩着身子,扯自己的发。方国楚回来,抱着她,轻声说:“书静,来喝杯热茶。来。来。”他拍她的背,揉她,哄她:“来,喝茶,对不起,我时常都是这样。”书静一把将热茶推翻,说:“就因为你时常都是这样。”热茶烫着了方国楚,他的耐性便尽了:“神经病。”他也不管书静,继续看电视,还把声浪调得很高小超唱歌,小超做趣剧。书静缩在沙发上,书静心里反复,他完了.她可不甘心就这样完:她跟他下去,她也一定完了……灰飞烟灭。如此她情愿燃烧,让他在昏暗的那一头观火,然后他沉沦……一个燃烧,一个沉沦,夫妻当同甘共苦,何以至此。

    也是合该,春寒时分.书静竟闹起病,小小的发着热,闹着昏眩,方国楚为她张罗看医生,茶水不断,做尽丈夫的责任,书静才生的异心.竟又动摇起来。书静病了好几天.那周祖儿神通广大的打电话来,是方国楚应话。方国楚听着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禁问:“哪一位找她?”听是周祖儿,粗声粗气的说:“她病了,请不要再打扰她。”便砰的挂上,书静在房间里头昏脑涨,只被挂电话声吓醒,方国楚进来,书静紧闭双眼,犹在问:“谁?找谁?”方国楚看着不禁有气:到今日她仍和这小子不干不净,便远远的靠着门道:“你的小朋友周祖儿要来问候呢!”书静微张眼,只看着方国楚,方国楚冷笑说, “小朋友正修我《现代理论》的课,他原本可以拿E,但现在有资格拿个F!”书静便紧紧的用棉被将自己包着,一时混身打颤,竟说不出话来。方国楚不甘示弱,想拉开一点书静的被,书静也不知何来的气力,死按着,方国楚着力道:“他活该!他这些学生,不学无术,就是追女孩子,打网球,我说得不对?吓?我念大学的时候 ”“呀 ”书静突然尖叫,因为力弱,其实只是喉头“呀、呀”的尖响,方国楚吓一跳,话也停下,书静便松一口气,混身放软,方国楚不觉拉起书静的被:发觉书静的身体象一条幼冰蚕她瘦多了,无骨无肉的样子,方国楚不由长叹一声,替书静盖好被。书静吃力的转过身去,背着他。他守了好一阵,见她没有动静。以为她睡去,便蹑手蹑足的要出去。书静幽幽的道:“国楚,不要老提以前的事好不好。你又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她又一移一移的转过身来,向着方国楚:“我们都读过书……应该明白事理……很多事情,我们……难道要我开口说‘其实我最爱你’……很多事清.我们都不随便开口……你应该明白。”书静把话说了,倒觉心已死了一半,她只是闭眼,方国楚伸手握着书静:她的手,细小,但极硬净,方国楚轻轻抱着书静.抚她的发,心底却是无限烦恼:这样的一个女人,天天打着哑谜,岂不给她搅到神经紧张。


    5楼2007-04-26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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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6 0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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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上是天,脚下是维多利亚港,书静一步一步,却知无路可走。她沿着第三街,第二街,第一街,斜斜的走下去……或许会走到零点,自此尘尘土土,各安其份。说什么,何尝有战争炮火,只是太平盛世,人一样灰飞烟灭。方国楚已经完了……书静忽觉了无依归,便再走不下去,摸入了海傍的甜品店,叫了一客桑寄蛋茶,入口竟是苦涩无比,地只是一味的添沙糖,但后来连沙糖都溶不下,硬生生的聚在碗底,书静便知一切都是徒然。

      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这是她的学生最喜在此聚合的甜品店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书静敲祖儿的门; 殖民地大学的门都是木做的。教书的,念书的,莫不同同一鼻孔出气。她拿着一大束黄水仙 和他送来的那束一模一样,还他花,还他半世的情意。

      “谁?”祖儿的声音有点浮游,不大像他素日的玲咙。

      “程书静。”

      开门的却是赵眉,散着发,一脸残妆,只穿一件小衣。书静喃喃的说:“对不超。”把花塞给赵眉,掉头便走。赵眉高声叫:“没要紧,你不要走……”书静只是急步,走那走不完的长廊;如红拂女出奔,一生一世,尽系一念之间。此一念彼一念,全盘皆落索。

      书静口烈唇干,哑哑的爬上山来,维多利亚港已是一片紫自。她便扶着头,心神已不在,徒得躯壳。到了家,客厅竟是比平日更洁静,陈陈列列,愈是坦荡宽敞,方国楚端端正正的,正在看杂志。见到书静一脸惨白,立即迎上前.恳恳勤勤的扶着:“他们都走了,都是旧朋友,你见过的呀……走动走动而已。”书静也不答腔,要去斟水喝,方国楚接过杯子,替她倒了水,说:“给你煎热了当归汤呢,等一下再喝。”书静颓然把水推开,心如雷劈,罢了,已经下了决定,他再恳勤都不顶事。书静便自顾自走回自已的房间。方国楚自己坐住客厅发怔,当归的味道极凝重,他实在挨不下去,或许自己担待她不周全,但她岂不同样肆意专横,对着这程书静,软的硬的都使不上,何苦来,方国楚狠狠的瞪着书静的房间,大步大步的到厨房把一壶草香极浓的当归汤倒掉,当归倒掉了,那种气味还在萦绕,方国楚突然觉得很讨厌,生活里太多的事惰,来去都非人所能掌握。

      这程书静,接着是没事人般,天天出外工作,夜来睡她的房间,方国楚心想,此一冷战,又不知何年何日,也许搁一搁,她又好了。反正这女人什么也拿她不住,只是方国楚发现,书宋的书少了些.衣柜里又空了些。心想这是夏天,东西少些也图快,便不以为意,暑假来了,方国楚更百无聊赖,天天打午觉,因此益发胖了。闲来搓麻将.也不敢在家里开局,到李大那儿倒更好。有成人录影带看,边看边言语。日里将就将就的便过了。夜来方国楚吞Benny Hill SHOW,有点闷,喝一瓶大啤酒,好睡觉。书静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一天一天,数着数着叫日子。

      这天早上,方国楚发现饭桌上搁了早餐.水晶瓶子盛满一大束百合,方国楚突觉此情此景,十分眼熟。花瓶压着一封小信,上书“方国楚先生”,素白的信纸上是书静小小的字:“今天晚上七时。LA TAVNERNA。请赏光一聚。”方国楚不由满心疑惑,好容易待到晚上。他居然做了半生第一次这样的事情:他找衣服穿,翻了老半天才穿上一套浅灰的宽身西装,棉质白恤衫,没结领带,插白色丝袋巾:除了结婚那个晚上,他就从未为衣服花过心思。

      他老远已见到书静,虽然她坐在暗淡的一角。他突然觉得她很美丽:他顿了顿,便迎上去。

      书静见着他,双唇一抿,似笑非笑。那张脸,微微的扬起,老象充满冀盼,她招呼他坐下,为他叫了食物。然后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托着脸:看他。烛光跳跃,她的脸也暗明不定。方国楚无由把袋巾抽出来,放进口袋,便找话说:“买了新裙子了?”书静略略低头,说:“不,是家常旧的。”方国楚问:“怎的没见过?你只有白色衣服,好象没有米黄色的。”书静轻轻掩着半边脸,说:“原本是白色的,搁旧了,看着便有点米黄。”头盘来了,二人静了一阵,很专心的吃着。书静便说: “国楚,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搁旧了。”方国楚觉得很不开怀,便放下小叉不吃。书静伸手抚着蜡烛,一滴烛泪滴流下,就凝在手指上。书静说:“和我离婚,好不好?”烛泪灼热,但书静也不觉得疼。
      


      7楼2007-04-26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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