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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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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卷一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
,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
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
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
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
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
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
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
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
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
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
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
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
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
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
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
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
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
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
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
脸盆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
海海漫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
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
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
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
己的父辈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
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
人衣裳。当然,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
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
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
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
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
来自山乡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
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1楼2012-10-27 23:11回复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
    就走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
    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
    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
    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
    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
    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徐大夫。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
    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
    ……”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头——原来这是田主任
    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
    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
    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
    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他坐下来,拿
    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
    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
    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
    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
    一个姑娘,对他笑了笑。
    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
    “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
    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
    上讨吃来了。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
    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
    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
    认识你们。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
    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
    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
    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
    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
    给他说哩!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
    说。”“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
    “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少平立刻意识到
    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过,这却使
    


    9楼2012-10-27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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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1 20:3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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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
      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
      爸——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
      “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
      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噢……孙玉厚
      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
      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
      “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
      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
      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
      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
      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
      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
      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回。”他回答
      说。“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
      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
      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
      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
      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
      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
      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
      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他呆
      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
      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10楼2012-10-27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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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星期五,孙少平请了半天假,来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五十斤粮票,按粗细
        粮比例,买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这年头,五十斤粮票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里,还有三十元钱,买完这些粮,还剩了拾元,他准备
        拿这钱给祖母买点止痛片和眼药水,然后再给自己换一点学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这些粮食从粮站上背到学校,换了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欧洲”票。另外
        的十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准备明天带回家去。让老祖母和两个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
        面他已经够满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子里,他可以间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夹带一个
        金黄色的“亚洲”。至于那五斤“欧洲”票,他是留着等哥哥来一起吃的。哥哥来城里,
        总不能顿顿饭都在润叶姐那里吃;要是亲爱的哥哥来学校吃饭,他不能让他也在中学的
        饭场上让别人冷眼相看……
        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给祖母买好了药,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
        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
        步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
        家里,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
        样的干粮,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
        潮的海滩那般宁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
        了它那闹哄哄的局面……
        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
        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
        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
        外,川道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
        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
        能伸到山那面。前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
        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
        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
        果……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
        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子,每个
        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
        他们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
        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
        接着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
        十米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
        几个村庄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
        隆重地梳洗打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
        炊事员,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
        的人多么羡慕啊!
        


        11楼2012-10-27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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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孙玉厚的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兰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给她妈叙说扛枪的人
          怎样把她男人从家里拉走了。这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这种事的深浅
          。起先,她以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枪毙呀。直到后来,村里人才告诉她,王满银被拉
          到她娘家村里“劳教”去了。她于是在公路边把放学回家的兰香挡住,让妹妹看住她的
          家门,自己拉扯着两个孩子赶到了娘家的门上,打问看公
          家如何处置她男人。她现在其它事什么也不考虑,只关心她男人的命运。听双水村的人
          说,现在四个人装土,让她男人推着车子跑,还有扛枪的人跟在屁股后面照着。她的心
          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没受过苦,这不几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吗?还听说人家强迫她父亲
          给满银装土;父亲是个爱面子人,说不定会臊得寻了短见。兰花现在最着急的是,她大
          弟弟少安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少安在,众人心里还有个依托。可是少安
          到米家镇办事去了。顺便说说,这米家镇虽属外县,但旧社会就是一个大镇子,双水村
          周围的人要买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石圪节没有,也不到他们原西县城去,都到外县的
          米家镇去置办。米家镇不仅离这儿近,货源也比他们县城齐全——不光有本省的,还有
          北京、天津进来的货物。
          但孙少安不是到米家镇买东西,而是给队里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队里最好的
          一头牛。石圪节没有兽医站,今早上队长就亲自吆着牛去了米家镇。兰花知道,米家镇
          离双水村有三十多里路,牛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说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双水村!现在,
          这个恐惧不安的女人,只是扯着她妈的袖口哭个不停。瘦小而单薄的她妈也只好陪着她
          哭。两个大人哭得顾不了娃娃,猫蛋和狗蛋又不知道两个大人怎么啦,也揪着母亲和外
          婆的腿放开嗓子嚎。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叫声,会以为这家真的死了
          人了。
          这阵势可把后炕头上的玉厚他妈吓坏了。这位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现在已经快
          八十岁的老人,好几年前就半瘫在了炕上。她现在惊恐地眨巴着一双老红病眼,看见一
          家人嚎哇哭叫,不知发生什么天大的灾难了。她的耳朵顶不了多少事,根本听不明白她
          孙女正给她儿媳妇说些什么。她只从这些人的哭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灾事。
          她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在后炕头上对前炕上的这两个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但前
          炕上的两个后辈只顾自己哭,而顾不上对她说。她急得对这两个人咒骂起来。后来,似
          乎看见儿媳妇扭过头给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等她再准备听儿媳妇往明白说的时
          候,儿媳妇头又扭过去和孙女说去了。这一老阵,她似乎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枪”
          字……
          枪?难道世事又反了?从民国年开始,她就经历了无数次世事的反乱。她已经记不
          清她娘家和夫家两族人中,有多少人在这些反乱中丧了命。难道在她睡到黄土里之前,
          还要看一回死去亲人的难肠吗?现在是什么人又反了?队伍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已经离
          双水村不远的话,家里的人为什么还不快跑,坐在这儿哭什么哩?男人们现在都到哪里
          去了?能跑的赶快跑吧!她是跑不动了,她也活够寿数了,一枪打死正不要再受这活罪
          ……啊啊!大概是家里的谁已经叫白军打死了,他们现在才不跑……谁哩?她在心里开
          始一个一个点家里的人;尽管许多原来的熟人她都忘了,但这些人她不会遗忘一个,家
          里在门外的人她算得来。玉厚?他早上不是还在家吃饭来着?玉亭?他已经超过当兵年
          龄了。那么,看来就是孙子中的谁发生了凶险!玉亭的三个女娃不会的;玉厚两个上学
          的还小,估计不会去打仗,他们还不到征兵年龄。那么看来,这必定是少安了。对了!
          这娃娃今天已经一天没见面了。天啊,昨天还在眼前,难道今天刚出去就上了火线?刚
          


          16楼2012-10-27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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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火线就……”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孙子被枪打死了,就在后炕上放开声哭了:“我那苦
            命的安 安啊!我那没吃没喝的安 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 安啊!叹——哟哟哟哟哟
            ……”
            她看见前炕上兰花母子俩都扭过头对她说话,她虽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看出是
            让她不要哭了。鬼子孙们!安安死了,你哭,为什么不让我哭?你们亲他,难道我不亲
            他!她不管她们说什么,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这时候,少平和兰香进了家门。看见他两个回来,除过老祖母继续哭外,兰花母女
            俩都先后停止了哭声。
            少平掏出在城里买的几块水果糖,塞在两个外甥手里,猫蛋和狗蛋高兴得赶忙就往
            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脸上糊着泪痕的母亲和姐姐,说:“哭什么哩!事情出了就按出
            了的来!”
            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这
            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她看见母亲
            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猪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
            要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
            猪;为了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
            二哥交学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兰香走后,少平才发现祖母还在哭,而且看见她一个劲用手势招呼他到她跟前来。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里扶起来。少
            平以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下,兰花和她妈的
            注意力才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老太太现在
            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盆,并且对
            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她声
            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什么?”少平大声
            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安安的……尸首……拉回来了没?”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她们说……
            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
            “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说。
            “那你姐……你姐……哭谁哩?”
            “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祖宗说清楚这事。“你姐夫…
            …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她来说,兰
            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样给奶奶说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随口说:“他犯了点错误,人
            家让他劳教!”
            “猫……叫?”老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少平他妈已经下了炕,对儿子说:“你就给奶奶说什么事也没。”
            “你和我姐哭,她看见了,能哄了吗?”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
            吗?”“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
            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少平大声说:“不是猫叫,是劳教!就象学生
            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他急中生智,即兴想了个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释。“噢……”
            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瘦手把他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她这下听明白了。
            唉,这算个屁事!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常拿铁戒尺把念书娃的手都打
            


            17楼2012-10-27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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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一家人匆匆吃喝了一点饭以后,少平他妈就装起一罐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她心疼女婿
              ,又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放了几个早上吃剩的黑面馍和几筷子酸白菜。
              少平即刻提起饭罐,扛着一小捆铺盖卷出了家门,去村中的小学把这些东西送给他
              那个落难的姐夫。为了好拿,他把一点粮食卷在了铺盖卷里。
              他出了院子,下了一个小坡,来到了公路上。月亮已经从神仙山和庙坪山那边升起
              来,隐隐约约地照出模糊的村庄和大地。少平他们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
              里其他人家不相连。走出一小段路后,就是田家圪崂——一个山窝里,土窑石窑,挨家
              挨户;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双水村田姓人家大都住在这里,因此才叫田家圪崂。他二
              爸孙玉亭也住在这里,和大队书记田福堂家离得不远。本来,他们当年也住在这里,在
              他两岁的时候搬了。那是一九六○年,正是困难时期,在山西是太原钢厂当工人的二爸,
              突然不干了,跑回家让他哥给他娶媳妇。二爸娶过二妈后,住的首先成了问题。老人手
              里就留下一孔窑洞,爸爸只好把这窑让给二爸他们住了。他们全家借了河对面金波家的
              一孔窑洞住了几年。后来,爸爸才在现在住的地方打了一眼土窑,算是重新安下了家。
              这田家圪崂的田姓人家旧社会大都是村里的穷人。后来从外村流落来的少数杂姓也
              大都住在这一带。现在,除过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众一些外,大都还是一些塌墙烂院。
              虽说新社会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窑盖房,简直连想也不敢想。在田家圪崂的对
              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象麻绳一样的小河,和大沟道里的东
              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汇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上,有一座不
              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成了一个塌
              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集会
              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了。
              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
              就叫庙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
              树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人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
              里就会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
              色的枣子,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
              可以说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
              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
              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庙坪
              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它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别显
              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
              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象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
              庙前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墙过东拉河,穿
              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
              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人间的女儿到了这
              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
              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这位女儿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
              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
              


              19楼2012-10-27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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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
                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流成了这条小河。人
                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这当然是金家老
                祖上编出来的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在哭咽河北岸的
                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上不知哪一辈
                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象桶一般粗壮。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近,只
                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别惹眼。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
                什么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
                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
                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
                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
                家。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
                有的土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
                胡人,曾经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
                也没有发达起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订了地主,两家订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
                是中农,大部分都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
                大部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的院
                墙。而且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
                细细一瞅,就可以看出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
                时的显赫。
                在金家湾村舍和长柏树的坟地之间,过了哭咽河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土坪,双
                水村小学就在这里。这学校七八孔大石窑,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级;五年级上完的娃
                娃,就要到石圪节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学后,学校常常空无一人——
                老师、学生家都在本村。学校院子很大,栽一副村民们修造的很不标准的篮球架。
                学生们年龄小,主要是村里的青年们收工回来玩一阵。前面已经说过,这地方现在已经
                代替了庙院,成了全村人集会的中心。
                自从石圪节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
                宿的地方。这地方当然只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部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闲窑里。
                住在学校教室的民工,第二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集中到边上一孔放体育器材
                的窑洞里,好让学生们白天上课。晚上民工们把课桌一拼,就成了床。
                这些天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
                又多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现在,这些人已经收工回来,被集中在这孔窑洞里。一个扛枪的民兵在门口照看着。
                等一会开饭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
                孙少平扛着铺盖,提着那罐饭,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
                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
                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
                光下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
                


                20楼2012-10-27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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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1 20: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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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1987世儿
                  你看吧,后面的在审核


                  22楼2012-10-27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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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哟,世儿给我加精了


                    23楼2012-10-27 23:33
                    回复
                      没了?


                      来自手机贴吧24楼2012-10-28 08:26
                      收起回复
                        第八章
                        “噢——哥!噢——哥!”
                        孙玉厚老汉刚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搬到隔壁少安的小土窑里,就听见公路下面他弟玉
                        亭喊叫他的声音。
                        玉厚奇怪:玉亭为什么不上家里来?往常他有事没事吃完饭总要到他家里来坐一阵
                        ——穿着麻绳子捆绑的烂鞋,往他家前炕的铺盖卷上一靠,没命地在他的烟布袋里挖得
                        抽半天烟。他热心公家的事,庄稼行里又不行,因此管务不起来旱烟,满年四季都是他
                        供着。每当玉亭来的时候,他老婆也总要把家里刚吃过而剩下的饭,给玉亭热得端上来
                        一碗。玉亭嘴里推让着,两只手一把就接住了。少安他妈知道玉亭在家里吃不饱,总要
                        牵挂着给他吃一点。父亲去世早,玉亭从五岁起,实际上就是他两口子一手把他带大的。
                        尽管玉亭成家以后,他老婆贺凤英那些年把少安妈欺负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连
                        一声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妈不计较他。因为她从小把玉亭抚养大,心中对他有一种疼爱
                        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玉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
                        一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
                        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
                        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了会战指挥部的
                        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而连累了他,
                        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
                        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下。
                        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
                        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玉厚没
                        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玉亭也从身上掏出自
                        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说:“满银一脑子的资
                        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定要进班房。亲戚都要为这小子在政
                        治上受影响……”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
                        儿和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
                        一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
                        “我不去!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
                        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玉厚说完,气恼
                        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样“反动”,他早就给会
                        战总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
                        用的时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玉
                        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玉亭走过来
                        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烟,装进自
                        己的烟布袋里,随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
                        的小土坡……
                        一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
                        


                        25楼2012-10-28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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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
                          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
                          议论成了一窝蜂。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
                          脸现丑,满院子都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
                          “母老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
                          什么畏怯。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
                          个妇道人家,被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
                          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
                          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
                          一个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
                          们之中就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
                          …在杨高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
                          见这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
                          条胳膊胡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
                          ……”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
                          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
                          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
                          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
                          穿一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
                          脏衣服,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
                          “爸!爸!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徐治功照例咳嗽
                          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一个个
                          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算是给这个
                          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
                          个上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
                          激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
                          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
                          双水村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
                          向周围几个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
                          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
                          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摸,已经七十
                          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痴女子,
                          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结果
                          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32楼2012-10-28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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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
                            他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
                            的简单生活。
                            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
                            起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
                            松松垮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
                            坪有庙会的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
                            大烟布袋,就时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
                            当然,烟叶也象孙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
                            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齤命忠心的玉亭在文
                            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
                            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
                            袋。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
                            悠着,捡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
                            碴,碎纸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
                            里面叮当作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
                            俩睡觉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
                            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
                            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
                            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
                            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那伟人似的额
                            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
                            现在,批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
                            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
                            带领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
                            纪太大,被革齤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
                            在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
                            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
                            村的狗吠声彼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
                            来叫人心慌意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
                            迷糊糊穿过村中交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
                            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
                            现田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
                            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
                            他那身棉衣几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
                            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33楼2012-10-28 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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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1 20:2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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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
                              站这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
                              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
                              的人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
                              破脸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
                              强灌下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
                              的劲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
                              得浑身大汗淋漓。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
                              雄健,干活是全村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
                              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
                              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
                              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偏喝。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
                              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
                              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
                              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
                              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
                              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
                              来,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
                              了许多。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洞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
                              亮。这已经是深夜了。
                              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面不远几
                              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
                              耀着空荡荡的街道。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
                              去登记个床位。这是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
                              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
                              一两个公社干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
                              他到什么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
                              躺就行了。这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
                              川道里,风特别硬。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
                              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
                              了,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
                              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
                              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
                              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
                              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
                              


                              34楼2012-10-28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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