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当誉为太后的那卷旨意呈到我手上的时候，紫禁城里的声声云板还没有停。彼时四九城里满是缟素，而这皇宫的琉璃玉瓦后，他所有的女人，无论他是爱过的、还是未曾爱过的，都跪在乾清宫黑压压的人列里。
恍惚之间，这紫禁城的帝位又一次易了主。犹记小时候，第一回随阿玛进宫，瞧见表姑一身华服，坐在主座之上，便憧憬过长大也有那么一个他人对我俯首称臣的时候。然而，之后的一切，都再不如我所愿。十七岁，我穿着凤冠霞帔，皇家仪仗一路行至康亲王府的时候，我做了他的嫡福晋，然后他登了基，我的幻想就一日未停。我等啊，等啊，从日绽初晖等到满天星辰，然而他再也没有来过，再也没有。
我没有料到的是，我以为我会这辈子就这么过去，然后要么顶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位儿下葬，要么终有一天，成了废后，在冷宫里凄凉终生。可是他死了，迎接我的是太后的册宝，一如当年我曾沾沾自喜地握着手里那块皇后玉玺一样，我眼睁睁地看着手里的圣旨刺疼我的眼，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启匣，将它压下，再不开启。


（国丧刚过，第一批秀女仿佛忙不迭似的进了宫里，个个争奇斗艳，各色的宫装，各样的首饰轮番儿换着，眼睁睁瞧着册出一批秀女，不服气对镜自照，然而旁的没照出来，眼角赫然几条细纹，鬓角的第一根白发也现了出来，瞧着这些变化，这才肯第一次承认自己到底是老了）
（苦笑着放下铜镜，一侧的连翘说要将白头发都挑出来拔了，说着就作势要伸手，扬手示意罢了。岁月的痕迹是剿不干净的，只有它才会告诉我我最好的年纪全都没了。连翘用托盘端了银耳羹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絮絮碎碎说起宫里的事儿，什么侧苑的小主儿闯了祸端，什么哪宫宫女偷偷半夜里抹粉涂朱……舀了一匙银耳，打断了她的话茬）
内务府忙了这么多日子，遴选了这么多秀女，皇帝就没挑中个中宫主儿？（冷不丁撂出一句话来。明明知晓皇帝是西暖阁那边儿的，却不碍着仍然存了这份的心思。从肇元年到顺宣年，叶赫和赫尔济两个望族从来都是最骄傲的，即便是科尔沁那头来的，不也照例没有机会么？）
（眉尖一挑，搁下手里的银匙儿）罢了，都看皇帝意思吧。反正这事儿撂不到哀家头上来，皇帝什么事儿，这会儿也轮不到哀家过问了。连翘，退了，哀家歇一会儿。

【本来，这慈宁宫的正主应当是额娘来承着的，无奈皇阿玛并未下诏废后，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前朝帝后理应入主慈宁。打小就不喜欢这位皇额娘，就如同不喜欢那朝上将逾花甲却仍然不告老还乡的文华殿大学士一样。对叶赫一族并没有任何好感，皇权握在爱新觉罗的手里头，凭什么分予叶赫？】
【御辇行至慈宁，高荣海知道我性子，掐着那一声细腔调怪声怪气地喊驾到，仿佛是故意做给母后皇太后听，一路由高荣海尾随着入了东暖阁，这才稍正了正态度】儿子见过皇额娘。

（早晨让连翘去请了皇帝几遭，这会儿终于是连翘来禀，说皇帝乘了御辇到慈宁来。眼皮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持子对付着纹枰上一盘摆好的死局）让皇帝到这儿来。
（不多时就听见门外响动，随即一声稳稳当当的“儿子见过皇额娘”落在耳朵里，这才抬眼看见他，眉目倒也跟他皇阿玛一般的样儿，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到这里竟不自觉地绽了笑容。颔首示意他落座在一侧，唤了连翘收起棋子，呈上内务府遣人送来的新鲜杏子。兀自拣了一个，递与他）
这一月寒天里，不知道内务府哪儿弄来的杏子，瞧着是新鲜得很，有意让你品一品，你尝尝？（不过是个幌子，可到底也得做出那副真模样来。满琅是个好姑娘，再说虽然顶着个女官的名号儿，到底也是叶赫嫡出的女儿，只要他开口说肯要，这位分岂还是能低的？自己也低眉去拾了一个杏子，却不顾着吃，只笑道）
秀女大挑选着吧？那么多个佳丽，这中宫的主儿有了人选没有？

【知道必然不仅仅是吃杏子这么简单，果然，不多时她仿佛闲话似的悠悠抛来一句，知道她心里打的那是什么算盘，仍然答道】还没完呢，内务府正办着。中宫，儿子不敢贸然定夺，总觉得得二位皇额娘瞧了才好。
【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咬着手里的杏子，内务府办事向来地道，大寒天还没过的，不知哪儿寻来的新鲜杏子。打心眼里觉得这局面有够尴尬，只得搭了一句】要不，皇额娘您有合适的人选？

【早就心惦着要拿些花儿来给东暖阁里添添颜色，因此特地忙完了手头的事儿去了花房一趟，取了两枝红梅来，虽说是将入春梅花将败，只是记得娘娘说过喜欢梅花的颜色，便就顺势一取。一壁挑了帘子进了暖阁，一壁寻着前些日子瞧见的那个空置的花瓶，将花仔细地插好，转身刚要出暖阁的时候，袖子一带，只听“咣啷”一声，满地的碎瓷片】
【正在这时只听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递出来，不禁吓了一大跳，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逃之夭夭，然而脚步却好像怎么也挪不开似的，再仔细去辨了一下那个声音，大抵是跟我同龄，年纪不大……那么是……万岁爷？！这会儿真给吓着了，顿时支支吾吾地往那头走去，见了万岁爷，刚要磕头谢罪就想起额娘告诉我的话儿，叶赫家的人，从来都不能低头】
【稍微松了松神色，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许是仗着娘娘平日里对我的宠溺和叶赫与赫尔济这层关系，只觉出娘娘断然不会与我怎样，便是灵机一动，将罪名尽数推个干净，一挑眉娇声儿笑道】奴婢叶赫氏，方才有个小宫女摔碎了花瓶，扰了万岁爷与太后娘娘的兴，奴婢这便退下，唤人收拾干净。
【说完狠狠朝外头瞪了一眼，外间送茶水的宝月素来听我的话，朝她使个眼色就知道要做什么，这会儿也只得巴巴地出来跪地求饶，仿佛真的一般】

谁？【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咣啷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小到大最讨厌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每次伴随着的就是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进来磕头认罪。有那工夫，还不如把地上的瓷碴子打扫干净。不多时外头闪进来一个宫女模样的人，只是服饰瞧着却又不大一样，一时半会儿也没那工夫去认出来，不耐烦地摆摆手刚要让她下去，就听见她那句话】
【瞧着她刚要恭身退了，一挑剑眉，将手一摆】慢着……先别急着走，你是谁？

你净逗着哀家开心，也罢，也罢，哀家只是老了，想早点儿抱个孙子……哀家到底不是你亲额娘，没法替你定，你自己瞧着若有个好的，同你额娘说了，她定然不会反对的，这坤宁早些日子尘埃落定，哀家和你额娘都宽心。
（哧哧笑着，就在这会子外头仿佛什么东西跌了下来，犹记得该是什么东西给打碎的声音，已然好久未曾听见过了。从前在坤宁那会儿，宫人都是打家里边儿带来的贴心人，自然不会犯上错，慈宁却断然不同。皱了皱眉头，就瞧见外头入了一个人影来，一眼辨出是满琅，登时漾开笑意，招呼着她来身侧坐了）满琅啊，哀家方才想着今儿一天都没瞧见你的影子。外头那什么玩艺儿？唤人扫了，你陪哀家和皇帝在这里坐坐。
（转身去瞧了皇帝神色，看着倒也不愠不火，不知晓是个什么心思，只笑道）皇帝，这是哀家的表侄女，老姓叶赫氏。今儿大抵是与你同龄的，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你瞧……
（刚想再续着说点儿什么，忽觉是不妥的，急忙收了回，以玩笑话的口气道）她这会儿是宫里头的奉仪，你可认清了，日后再瞧着她别一声使唤过来了，人家可是一品大员的女儿。若说金贵，也是算得上几分的。

【听着她的话只顾埋头剥着杏子皮，不愿意去想那些，这整个儿的江山社稷全都在朕手里，天下贤良淑德的女子太多了，即便是选中宫主子，到底也轮不到你叶赫家的！忍着这话儿没说出来，只讪讪作是没听见似的】
【还好她也没计较这个，满面春风地拉了那个小宫女模样的坐下，听她说出第一句就明白她为什么笑成那样儿了，心里一阵恶心。奉仪？女官？叶赫宜勒图那老滑头还真是什么也不放过，这么点儿的年纪，大抵是家里的幺女吧，也还真舍得割了，直接给送宫里来。忍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低声嘀咕道】
既然金贵，还屈尊当什么奉仪……

皇帝怎么说话儿呢？！
（声调陡然儿高上一截去，茶盏子应声搁下，极是清脆的一声，脸色随之瞬然一变。跟文华殿大学士要了满琅进宫本就是要处处挟着他点，让他少动那歪心思把外头花花绿绿的女人娶进来。再说……无论是怎么样，满琅的家世和她的容貌也决是配得上他的，不算委屈了他。怎么着叶赫家的人是拔了三朝头筹的人，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叶赫都为大清尽心尽力。复又转身去拉了满琅的手来，一壁舒了面色，起开笑意。到底我不希望与他为敌，跟他额娘那茬子一时糊涂早已闹得那个样，若是再丢了他好歹的这一份心，这个皇太后的名誉就虚了）
你不是哀家的亲生子，但要知道，哀家也是替你着想的……哀家舌根子不喜欢绕着弯儿说话，明挑了，你瞧瞧满琅如何，哀家看你身侧除了高荣海也没个得力的，满琅是叶赫家的人，叶赫替大清费了多少心思你都是知道的，如今文华殿大学士到了要告老还乡的年纪，哀家把满琅要进宫里来得个说得上话的人，只是瞧你如今身边那起子宫人，哀家如何都不放心，满琅如今是奉仪，不论怎样也能替你调遣一番，你瞧如何？
（一壁懒洋洋剥着杏儿。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旺，鎏金香炉里袅腾的香气，一股晕人的甜腻，纷飞往上卷，令人要瞌睡）
不过，哀家也说了，叶赫家的格格不是该做女官的料儿，你就赐她一个名号，依哀家看，得华贵些的才衬得起，封个妃位，做个一宫主位。其他的你就看着打点，哀家在宫里也好多个念想，到底除了启祥宫砚儿那头，这番多个满琅。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怎么着也不喜欢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一切，更何况是早就有了赫尔济和赫舍里的这一层，这会她的话在耳朵里仿佛句句带了刺，硬狠狠地扎进去。一句话梗在了喉咙里。这是叫我妥协？还是存了要这叶赫满琅当上皇后那份心思？朕的皇后，自然得朕自己做主说了算！半晌，把手里的杏子往嘴里一塞，一副吊儿郎当样子，懒洋洋地扔出一句】
既然皇额娘这么说了，那就封吧。只不过——这妃位是不能给了，刚改元，秀女大选那边还没结呢，朕没心思应付那么多妃子，就给个贵人吧，皇额娘有心思在她身上，正经的徽号就予个华字，赐居就在永和宫，那儿地界还不错有个清净。皇额娘您看呢？
【本就是故意激她，知道叶赫家的女人从来都不甘心做个贵人，她们想要的，是妃，是贵妃，是能让她们逢高踩低的地位，那是她们的本能，她们能坐在一个金座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能千娇百媚讨人欢，只不过，唯一的一个，朕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展了眉色，戏谑地一笑】

【本是没想到这一层，心里备下的一番说词待她这话一出就尽数丢了用场。一时噎住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觉胸口积郁了一口气，无奈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没个余地退缩。登时躁从心起，看着那叶赫满琅作势就真要来谢恩，闷闷地扔下一句话，撩袍就要起身】
……谢恩就罢了，毕竟是讨了皇额娘的喜欢。册封典就等些日子吧，跟着那些秀女一块儿进来，皇额娘大抵也不爱你落人口实吧？
【信口开河地随意一说也会成这个样子，只觉心头火起，恨不能狠狠砸些什么来出气。忽然心头灵光一现，入主坤宁？不是要把叶赫家的人塞进坤宁么，我就塞一个给你瞧瞧！温恭懋著的女人全天下多了去了！几近是恶狠狠地咬重了最后几个字，转身出了东暖阁】皇额娘，天色不早，儿子告辞。高荣海，回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