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小满（1）
我将忠实地记下这个小时代所奖赏我的故事，告诉我自己我错了什么，告诉世界对了什么的故事，我们可以遗忘、原谅的故事，我的，故事。——九离
本来九离是应该写一篇文章来纪念他的立夏小满的，是他的立夏小满。立夏和小满是两个人，把重音放在“两”字上，因为立夏和小满互不认识，直到最后也没有认识，连九离也没能让他们两个认识。他们是两块沉默的不走动的石头，要等待牧羊人捡起来，扔到不知名的远方里面去，而且总要成为谁谁谁记忆的一部分的，所以九离记得他们。
立夏和九离不是一个学校的学生，所以立夏跟九离隔得很远很远，九离只知道立夏跟他不同学校一个年级，从没有追究过立夏在哪个班里。事实上，立夏和九离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在九离的脑海里，立夏是一个天涯来的人，九离对她一无所知。至于他们是在哪一个有着蹉跎了蝉鸣岁月的窗棂的课外班里面认识的，九离忘记掉了。
那时候九离是一个成天穿着由白洗到发黄风衣的男生，从来不跟陌生人说多余的话，回答问题的时候像一副有着机械声音的白生生的骨架。在前半节课做完所有习题以后没有动作地沉默地低着头，窗中透进来的光影映出石膏像的感觉。
沉思着的九离总被误以为偷懒，直到老师把他做完的习题拎起来看了两三遍，批出来全对的时候，才欣喜若狂地准备夸几句：“嗯，这边的这对同桌做的很快啊，正确率也很高……”然后再次拎起九离和他同桌的习题卷，就着学校和名字看上很多遍。
那时候九离的同桌是立夏，立夏做得比他更好。
九离和立夏的前桌是两个很有趣的男生，在老师唾沫横飞讲题目的时候，他们就讲一个笑话，或者扮一个鬼脸的样子让应试教育见鬼去，立夏的酒窝和九离苍白的脸就在光影里和他们一起笑一起笑。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将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直到最后一堂课，九离和立夏也没有说过话，但九离知道立夏看不懂题目的时候会把笔尖在桌上敲三下，做题目时会把没多少度数的眼镜摘下来，而且喜欢黑色。
那个季度结束之后要重新分班，那天九离接到前桌传下来的纸，来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九离拿起笔写了，立夏也写了。这是一个四人份的通讯录。
后来两个前桌写的九离忘了，那两个人的名字九离也忘了，那两个人在九离的生活里面消失掉了，所以九离很惋惜。但他记住了立夏写的。
立夏小满（2）
最后一节课外班课结束了以后，有个急匆匆的男孩子跑到白风衣的九离面前，稍长的刘海粘在额前，他问九离，九离的同桌叫什么名字。九离告诉他，她叫立夏。男孩子再问九离，知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上她。九离迟疑的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告诉他不知道。
——这就是九离愧对那个男孩子的原因，那个男孩子叫小满。
等到再一次开课的时候，九离不再像从前那样忐忑了，愧疚感似乎也减轻了，因为小满可能见不到立夏了，也因为九离想明白了很多。立夏修的是上午的课，小满修的是下午的课，而九离修了全天的课。九离有足够的时间应对这一切了。
然后小满做了九离的同桌，九离亲眼看到小满每次下课都一个班一个班地去找，下课的时候充满希望，上课了只好回来，年轻人的乐此不疲。九离知道他在找什么。
小满和九离谈了很多，但九离没有告诉他他应该知道的东西。九离可以想象出来小满每周盼着一个课外班里微小的一个下课去逐着这么多班找一个立夏，在找不到之后告慰自己也许只是没有撞上，也许只是立夏请了假没有来。
但是九离什么也没有跟小满说，照样在前面半节课做完所有试卷。
这个学期结束以后，名单上小满的名字没有了，九离的心还是怔了一下。
约莫是到夏天了吧，约莫是，九离用手遮挡着，树叶间的光斑还是很刺眼。
最后九离没能当成立夏的朋友，他们隔得太远了。
两年以后九离问立夏，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两个前桌的联系方式。
“不知道。”立夏回答得很干脆，“我没有记下来。”
九离沉默了好一阵：“……我以为你知道的。”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仅仅想留作纪念？”立夏没有回答他。
“算是，对这个小时代的回忆吧，单纯献给岁月的东西。”九离把头低下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剩在时光的缝隙里。”
立夏长长地叹一口气：“那两位都消失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那我也要消失吗？”九离没有笑。
立夏愣了很长时间，很认真的跟九离说：“算了……”
高楼在被洗的发白的天空上变成一排剪影，周围的黑灰色像躁动的颗粒一样涌现。脚踏在被水渗湿的人行道上，被欠出身子的半个朝阳照出明晃晃的白色，感觉浮起一股潮湿的气味来。九离突然觉得这是像朝阳的夕阳，是夕阳，不禁对着天边的鱼肚白肃然。
“哟，今天……太阳不错，嗯，云也不错。”九离扶着栏杆坐在广场上青铜雕塑的旁边，白色的风衣很快就给沾上露气的雕像染湿，留下稍深的发亮的痕迹。
毕竟一切还只是开始，只是开始，会好的，要不好也是拦不住的，就像拦不住已走的立夏，拦不住要走的小满。拦不住的十五天里面，总有东西给美德以奖赏。
也不知道哪张脸又要被朝阳慢慢地把阴影拂去，九离挥挥手，想赶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