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露水未凝干。
他爱长安。
时值深秋,光也淡了。他收拾了细软,一身素衣,启程返乡,站在河边,蓦然记起他的背影。
他曾在那初春遇见他。那时他尚年幼,携着母亲的手走出城门。他似是忽然受了什么指使,急着回头去看。恰好看见他站在那清溪边,背对着他,青丝飘散,长衫微乱。
他便移不开目光。
他似是感受到了他遥远的注视,回过头来。晨雾还未散去,依稀里他也记不得他的样貌了。
十年前,十年前的那初春。
时候尚早,天还凉,他也太年幼,抖索着裹着不厚实的棉衣的身子,却能留他在心里。
他背着收拾好的行囊,独自一人在清晨的微光里走。他走在河边,那河清淡,昏昏然间波光粼粼,他看见那明亮河底细小鱼虫游得欢快。
昨夜大抵是落了雨,他睡得深沉,没能发现。脚下青草柔软,他感到脚心微有些凉,俯身便淡笑,他手里是那草叶上还未消失的露珠。
秋的礼赞,雨在他的小村落了户。
他等着船,心心念念那雨,别将他淋湿罢,他还思量着一身清净,回到他的长安去。
思念。
思念就是他记起他不老的容颜。
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撑过小河湾。
小舟在不甚宽广的河面上摇曳着前行,渺小的村落在晨雾里一片寂静,河岸的小街上空空荡荡,眼前手边空气也清冷。
他坐在船尾,近在咫尺的河面上泛起淡淡的涟漪,船尾的底板掀起一小片水花,近看是渡船身后留下的长痕,远望是白雾里安详的河桥和峦山。
船头高个子的船夫手中船楫划动,背对着他,小舟无声地前行,他偶然被细小的水声惊醒。
他记起幼时的长安。那里安静,平和,低顶而朴素的一排排房屋,热情友好的陌生人们。
他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长安。
接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现了那男子的背影。初春,微凉,但他温暖。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小时他曾听母亲吟过几句诗。母亲常常嘴边挂着诗词。他的母亲虽然不识字,却在幼时悄悄地向哥哥姐姐请教过许多诗词。他的母亲非常爱诗词。他的父亲早年离了家,十几年了,杳无音讯。他常问母亲,父亲是去什么地方了。母亲便笑着告诉他,莫问,莫问。等你大了,你便懂了。
他的母亲还常对他说,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在心里惦念着什么人。那种挂念只会阻碍他的人生。他还小,他是不懂,却记着母亲的诗。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忘却他罢,别再记挂着他了罢。
他是无法遵从母亲的教诲了。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想了一整晚。
临行前的他刚刚失去了深爱自己的母亲。母亲年事已高,他毕竟无法阻断生死,为母亲下了葬,他便萌生出回乡的念头。
回到那个他出生的,和度过童年的清静的大城去。
他是喜静的人。离了长安,来到这偏远的小镇,在一个安稳的小村生根,也并不比留在长安长大差。
但毕竟他没有在这里遇见他。
他总归要违背母亲的意愿回到长安去。
长安是他父亲的城,他父亲在那里消失不见,母亲也从此变得性情淡泊。没了激烈的言语,举止,剩下的只有深潭一样的寂静。一切都变得静默无声。
他便随着母亲变得荣辱不惊。失了天真,他以同龄人想象不到的成熟逐渐脱离了普通孩子的人生的正轨。
下了葬的那一天,他爬上屋顶,看着满天星斗,无眠无话,过了一整夜。
他又想他与母亲离家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母亲从没有与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