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言诗是中国古典诗歌最高成就的体现。五七言诗保留了中国人古典生活中那些最精粹的时刻。那些变化无穷、层出不穷的句法也足以承载古人丰富的生存经验。相比四言句,五言句多出了一个音节。而这个多出的“一”,对四言句意味着什么?或许双偶还不是最和谐的,还必须以一个奇音来平衡和收拢?奇偶平衡才是汉语诗歌中最和谐的?更符合美之法则?我们读诗经的四言诗歌时,确实有着短兵相接、步步为营的感觉,那是简练朴素、蓄势待发对开端的要求。而到了五言诗歌那里,汉语的和谐之美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展现和发挥。当我诵读着那些不染纤尘、清新空灵而毫无愠怒贲张之感的五言诗歌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如此高贵的种族拥有过如此和谐的生活,对美之追求提出了如此高的要求!
五七言诗歌,其独立表义的能力更强了,而不是像四言诗常常需要两个分句联合起来表义。譬如,两个对偶句的关系不仅是上下呼应,更是珠联璧合!是完整的语言自足体。所以是五七言保留了古典生活中最精粹的时刻,那些完美无暇的联句亦层出不穷。而现代诗歌中名句非常之少源于语言自身的破碎。
五七言的内部形式之变化无穷让人目不暇接。下面的句式就回应了诗经中开端的句式: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陈子昂《感遇诗》
陈子昂的这句诗可以看作类似“窈窕淑女”的定名结构的扩展。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张九龄《感遇》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唯《使至塞上》
而上面这些句式可以看作“杨柳依依”的主谓结构的变易书写。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频。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早游》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汉语诗歌在五言中才大规模地出现完整的主谓宾结构,五言的容量的扩大,能够承载一个完整的主谓宾结构。
但汉语之为汉语,它总有着不可逻辑化的变形书写,甚至,那些非常规逻辑的书写更能体现汉语的本真容貌。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杜甫《春望》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骆宾王《咏蝉》
在这种严格对仗、语义严密压缩的五言诗句中,我们很不易找到进入这个语义场的逻辑通道,根本就不能用现在的语法结构对其进行分析。必须对它进行逻辑重组,增添因果关联词,我们方能找到这个多层结构的句子的逻辑入口。但诗歌之为唯一的诗歌,其节奏和形式是不容破坏的。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李白《送友人》
在李白的这联诗中,这些富于汉语人心理特征和色彩的意象,不是通过比喻关联词,而是不加任何修饰地直接比附,形成最具汉语特色的比喻方式。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温庭筠《商山早行》
这联诗则完全脱去了任何语义关联和形容修饰,呈现为纯粹意象的对偶排列,但它却能够“状目前之物如在眼前”。这是最能体现汉语魅力的句式之一。它即是以象为诗,和古人造字时观象于天的源初姿势是相通的。
七言诗在五言诗的基础上增加了两个音节,在表达的力度和气势上更加强了,和谐的节奏有所倾斜乃至被颠覆。这是对五言节奏的又一次增补还是打破?五言诗多雍容典雅之作,而七言多慷慨悲壮之作,这是否是对中国和谐精神的打破?世人说唐诗体魄巨大,或说“盛唐气象”,也是指这个节奏的长度和力度、情感的超出和溢出。唐朝诗歌众体兼备,而盛唐气象也是包容万象了。
七言诗较五言诗其内部形式更趋复杂,变化也更趋丰富灵活,但大致还可以归为几类,因为它还是对以往书写形式的变易。
主谓结构加上修饰成分: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白《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
多重结构的并列: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白居易《琵琶行》)
连动结构: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李颀《古从军行》)
当然还有更多的不规则句式,和五言有相似之处,这里就不一一例举。
但唐诗里还有李白的杂言体,这又是一次对汉语诗歌法则本身的突破了。但并不是无所依凭地凌空虚蹈,而是对规则更加合理自由地使用:一种内在的节奏——心的节奏,超出于这个规则之上了。李白的杂言体常常是四言、五言、七言乃至无法命名的句式混合交错地使用,完全应和着心的节奏的起伏。这是一个打破了礼仪规则的姿势,和那个飘飘欲仙的醉姿相仿?李白不是被誉为“谪仙人”吗?杜甫赞扬李白:“笔落惊天地,诗成泣鬼神。”在这个讲究礼仪姿势与和谐精神的国度,李白代表一种异军突起的力量,超出了这个礼仪的姿势,因而是更艺术化的姿势?依然是汉语思想在变易着!汉语书写在变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