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殖主义
在文化互视时,由於错误诠释与故意扭曲,双方所见可能与事实不符,甚至相反。而中国音乐家及媒体长久以来对内只报捷的不实宣传也造成了国人自我形象的诸多盲点。
一九九七年二月,北京中央民族乐团在美国纽约卡奈基音乐厅演出,之后被名满全球的现代音乐权威保罗·贵菲斯 (Paul Griffiths) 在纽约时报上的乐评里骂得一文不值,就因为贵氏彻底否定中国传统器乐那麽理所当然地借用西洋的交响乐团形式(见纽约时报1997 年三月十六日乐评)。文中评道:「中国中央民族乐团如此明显猖狂地反讽西方交响乐团,既有点可悲,又有点可爱。演奏家们采纳了西方交响乐团的一切规矩,只除了两项:他们身著丝质长袍;还有,他们不调音,因为,很简单,他们根本不打算音准和谐地合奏。」「再就是音乐本身。或许五十年代初期中苏友谊的唯一残留痕迹就是这些中国「传统」曲目的苏联味儿。它们似乎全是用林姆斯基高萨可夫会的全部技巧来配上和声及色彩的中国民谣旋律,用格林卡和鲍罗定风格作成的风景明信片,以及图画性可媲美柴可夫斯基的交响音诗。然而那些俄罗斯作曲家是在写异国情调,而这里可是中国人用音乐将他们自己描绘成异国一般。怪哉。」
这篇评论当时令长期研究东西互视问题的我们愤怒与耻笑。「截长补短」的「现代民乐」在中港台早已根深蒂固,岂非少见多怪?其实这一类「土著艺术就该像土著艺术」的东方主义错误心态也早经周蕾等学者批判过了。然而跨越民族情绪想想,贵氏之说难道就完全没有可供反省之处?或许咱们真已失去照镜子的能力。
自清朝以来国人折服於西洋和声学、对位法、配器法之船尖炮利,强烈民族自卑感及自大狂的复杂混体使得中国音乐家一直在琢磨如何驾驭西方管弦乐及钢琴各种乐器,以之为中国音乐奋斗之终极目标。此一方向进程百年来不仅没有中断,也根本无变化修正。
传统国乐需要改革及现代化自是理所当然,然而革新本该有多种可能模式,其终极主导目标及路线为何,值得仔细推敲,多路研发。是否非得以狭窄的欧洲古典音乐的晚礼服/演奏厅/错把匠术当艺术的捧角美学为唯一主导?这是否早已不只是「西体中用」?
一九七九年美国著名小提琴家艾萨克·史特恩应邀访华。整个过程被记录在「从毛到莫札特:史特恩在中国」(From Mao to Mozart: Isaac Stern in China) 一片中。这可能是西方观众第一次在萤屏上见到文革后的中国。此片曾获奥斯卡最佳记录片奖,其盗版 DVD 影碟目前在中国街头巷尾都可买到,因此在国内国外不可谓影响不大。而片中将中国音乐家一律描绘成僵硬、不会表达情感,但只要一经犹太上帝指点之后,就如醍醐灌顶,前途大好。片中并同时将一切的京剧、琵琶、民歌等中国音乐都等同於杂耍和体操:能巧,但不是艺术。
此片流露出的白人「东方主义」固然简单易见而可怕,然而更可怕的却是今天已经彻底无形隐形的、相反的中国人的「西方主义」!其先验假设即为欧洲三百年的所谓古典音乐是普世的,人类最高并且唯一的,音乐美学价值基准。多少年来,中国音乐领域中的大问题是白人崇拜,自我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