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德楼后发现一朵花。
是一株奇怪的花，奇怪到引得我蹲下去打量它。花开得美艳万方，却是个光杆司令，没有一片叶子，一根枝干笔直地戳在土里。枝干上也没有哪里像是会长出叶子的迹象，像是假花。我伸手摸了摸花瓣，却惊异地发现它有生物的气息，并不是假的。正要凑近些看个仔细时，却不知哪里冒出一阵青烟。我下意识地离远了些，别过脸去。
好一会儿，想来那烟雾该散了去，我又转过头要去看那花。花不见了，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明艳的如同新嫁娘一般。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她肤如凝脂，眸似碧潭，一点朱砂勾成的花样图案正在眉心中央。五官精致，腰肢纤细。长发随意地绾起，用簪子固定着。而那簪子奇怪得紧，木头的质感有种粗制滥造的感觉，倒像是乡野村妇戴的，与她的气质打扮完全不相符。
她伸手握住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拽起来。纤纤玉手，宛若无骨，只是冰凉地吓人。
“你……你是谁？”我素来怕冷，刚一站定，便条件反射地抽回自己的手。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回手臂。朱唇轻启，叹息般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不记得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不记得什么？这是在拍电影吗？还是COS社的新活动？
仿佛看出我的疑问，她轻轻说：“知道你不会信……还是按以前的办法来吧。”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以前的办法？我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么？
正胡乱想着，我只感觉眼皮慢慢沉重起来。这是怎么了……突然好想睡觉……好困……不行啊，今天已经睡了太久才、才醒的啊……
我勉力支持着，不让自己合上眼。可是倦意像潮水般袭来，让我躲避不得。“没关系，只是睡一小会儿。”这是谁的声音？好温柔……脑袋如被灌了浆糊，迷迷糊糊再也无法思考，只得听凭身体的意愿：惰性占了上风，上下眼皮终于不受控制地粘在了一起。我的眼前一黑，一头栽入无边的睡梦中去。
TBC

◆
这一觉梦境繁杂。我本以为如此多的梦会让我睡不好，醒来时却未感不适。可是，我明明记得是在明德楼之后见到了一朵花，怎么却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明德楼后并没有这样的石桌石凳，也没有这样多的水杉树……
什么？水杉！难道是在……
我扭头看边上那栋楼。可不是在六中么！
“你醒了。”她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声音柔柔的，“能告诉我都梦见了些什么吗？”
我梦见了些什么呢……一朵花，一只鸟，一座孤坟，还有三个年龄各异的古代男子。
那朵花和我在明德楼后见到的那朵生得一模一样，长在一条河的边上。四下空旷，只我一人。周围阴风阵阵，还有怪声异响。那条河也很是古怪，锈红色的水流翻着水泡，像是刚烧开的水那样沸腾翻滚，咕咚咕咚的，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想从水里冒出来一般，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我矮下身子凑近那朵花，刚伸手去碰，她却迅速闭合，耷拉下了脑袋，接着就愣生生地在我面前消失不见。
正纳闷着，场景却突然一转，我站在一片茫茫雪野之中。雪堆里有一团绿色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只有着翠绿羽毛的鸟儿。它似乎是冻僵了，一动不动定躺在那里。我将它抱起来，圈在怀里，继续胡乱地走着。前面出现一座孤坟，还立着着一块碑，上面似乎还刻着字。我大着胆子凑近那块石碑，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刚要伸手去拂石碑上的积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声音，像是衣摆拖在雪地上，又像是穿着布鞋踩在雪里，隐约还有“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的念词。这是谁？谁在念屈原的《招魂》？怀中的鸟儿突然怪叫两声，音色尖利，阴恻恻的，似乎在笑。我大叫一声，吓得把它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拼命跑着。
之后的梦境……之后我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电影般的看着三个男子的故事。
第一个男子是位老人，精神矍铄，面目慈祥，儿孙绕膝；第二个男子是新郎官，身着大红喜袍。他像是有痨病，每挪一步便咳嗽几声，直咳得身子发抖，面色潮红。他的手紧捏成拳，指尖泛白。正直壮年，却身形消瘦，孱弱无力，由一个人挽着他，他才能慢慢跪下来拜天地。
第三个男子最年轻，约莫二十一、二岁的光景。五官生得端正，整个人英气又挺拔，只是眉目之间含了几分杀气。他出现在一间布置典雅的房间内，在铜盆里净了手，用手绢擦干。阳光照进雕花窗投在地上，斑斑驳驳。吸引我注意力的是挂在墙上一幅装裱精美的书法：“玉笋瑶簪里，兹山独出群。南天撑一柱，其上有青云。”听得有摆弄器具的声音，我扭过头去看。他站在香几边焚了香，青烟袅袅。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书案边，铺开宣纸，挥毫泼墨。我只看了“一生”二字，刚才柔和的光线突然亮了一些。他在纸上又写下一横，阳光却是愈发明亮，化作一道白光冲入我的眼中。我被灼得眼痛，闭上眼用手不住地揉着。终于可以睁开眼时，却发觉我又是身处荒凉之地。远处胡笳悠长，羌笛声慢。
“之后醒了，就发现在这里。”末了，我加上这句话。
“那条河是忘川，河边是彼岸花。花是我，而你是彼岸花的叶子。”听我描述完梦境，她幽幽地开口。
“我是彼岸花的叶子？！”这话令我错愕不已，又觉得很好笑。开玩笑吧，那花哪里有叶子了？再说……我？叶子？
“真的。彼岸花的花叶从未相见。有花不见叶，有叶……不见花。”她停了停，说：“正因如此，你触碰那花它才会消失。因为，不可以相见。”
“果真如你所言，我们现在不是见面了？”我满不在乎地问她。
薄唇轻抿，好半天她才吐出一个词：“逆天而行。”
“逆天？”我越听越觉得离谱，“莫不是要说什么‘逆天焚毁无怨无悔’吧。”
“你想起来了？”她猛然从我对面站起，惊了我一跳。
“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失了耐心，也站起来，双手撑在石桌上，盯着她的眼睛，不耐烦道，“虽然你能把我弄睡着，并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还趁着我睡着把我带到这里——可是，这一切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可以走了么？！”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旋而在眼前蒙了一层雾气，颤抖着声音道：“你……最后一世了……”说着别过脸，隐隐有啜泣声。
天！我真是要暴走了！我最怕见别人哭了……而且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再哭啊……我闭眼低头默默扶额，又抬头睁眼，深吸一口气：“你、你先坐下吧，我不走了，你慢慢说……”心里却已经咆哮了一百遍——好奇心杀死猫啊杀死猫！要不是我去碰一下那朵花，哪里有这么多事？
她依言坐下，美目低垂：“‘逆天焚毁无怨无悔’，你离开时便是这样说的。”
“那你就从那时说起吧。”我认命地叹气。自作孽，不可活，权当故事来听听看吧。
◆
她取出一只香炉，焚了香。这香的形状是一个心形，一圈一圈环绕着，有些像蚊香，却是很细，呈暗金色，又有些我家里烧过的檀香。
“那时你要打破彼岸花花叶不相见的宿命，不顾忘川对你的苦劝，只留了一句‘逆天焚毁无怨无悔’，便私自入了轮回。天帝得知后大怒，要将你元神俱毁，魂散于九天外，永不再入轮回，也不能回忘川边上。后来忘川告诉我这事，我便求阎罗带我去说情，答应了天帝的条件才得以将你保全。你梦中的那些，都是你，是你入轮回后的前几世。”
“那座孤坟和怪异的飞鸟……”
“那是你入轮回的前两世。我找到你时，你都已经……不在了。”她停顿一下，“我只听人说，你是为别人超度亡魂的。而那只飞鸟之所以叫声凄厉，因为——”她的表情很是不忍，嘴唇蠕动一下，未能发出声音。她闭一下眼，似乎是攒了足够的勇气才说出来：“因为，是被毒死的，他们想要你……它的羽毛。”
心有不甘，冤魂不散，所以才会这般凄厉。
这样的想法击入我的脑中，我只觉得天灵盖上一阵刺痛，像是被用锥子扎了一下，急促却又实在。
心有不甘，冤魂不散，所以才会这般凄厉。
该死，怎么又出现了一遍……这回我只觉得似乎有一双冰冷的手在我的脖颈处游走，像是抚摸，又像是随时会扼住我的喉咙。幽灵一般，若有若无。我猜想我全身的立毛肌恐怕都竖起来了，摇摇脑袋竭力驱赶这种骇人的感觉，可是梦境中飞鸟的怪叫声居然真切起来，一声一声，在耳边怪笑着，说着“心有不甘，冤魂不散”。我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后来的三个男子，都怎么样了？”
“第三世，我在你老年之时才找到你。那时你儿孙满堂，却是孤身一人。你对结发妻子念念不忘，在她去世后便未曾再娶。你说情比金坚，永世不忘，答应过她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最后……最后你的儿孙因为家产而闹分家，没有人再管你……走得……很凄苦。”
“第四世，你是大家公子，却是害了病，总也不见好。家里的老爷夫人就寻思为你娶亲冲喜。可是次日你就——”
就如何？你怎么不说下去——我正想开口问，却发现梦境中的男子又出现在了脑海中。他依旧痛苦地咳着，一女子为他拍背顺着气。他以手抚胸，突然就喷出一大口鲜血，落在了衣摆上。血顺着锦缎衣裳淌下，只留有一部分残余在衣服上，慢慢渗了进去，一丝一丝的鲜红。
“吐血而亡啊，这个死法可真不怎么样。”见她脸色很差，我想调笑两句，话说出口却觉得心里沉重极了。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当故事听听看，没必要有这般强烈的代入感。我怎么可能是一片叶子入轮回的嘛？我可是无神论者，相信科学，那种仙家道家的奇谭逸事，听听就好。我问她：“那最后一个男子呢？”
她还是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神情哀怨，伸手去摆弄了一下香炉。而我却不似之前那般焦急烦躁，不知怎么的就被安抚了，静待着她的回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