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
王晓华
（1）
写下这个标题时，我依稀又看见那个在我童年时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父亲将猪食倒进长方形的槽子中，嘴里发出Ge—Ge—Ge—luo—luo—luo的呼唤声，接着，那头在几百米外觅食的大花猪开始往回跑，身姿矫健如扑食中的野豹，片刻工夫就回到了驻地，然后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以气吞山河之势享用它的晚餐。
对于我的这番描述，大多数城里人会持坚定的怀疑态度——在他们心中，猪是一种以吃和睡为全部事业的懒惰动物，绝不可能具有如此矫健的身手。他们不知道，猪基本上是素食主义者，自然也具有素食主义者勤劳的本性。处于自由状态的猪不但极为勤奋，而且英勇善战。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一个片段：两个野猪妈妈带着约一个排的小野猪到溪边喝水，有只野豹打起小野猪的主意来，结果还未来得及靠近小野猪，就被野猪妈妈以闪电般的速度扑翻在地，在侥幸挣脱后落荒而逃。其实，这两个野猪妈妈才代表猪的本真形象——还未成为人的奴隶的猪都同时具有勇敢、勤奋、强悍等诸多美德。猪的懒惰品格完全是由人造成的：为了尽快把猪转化为餐桌上的美味，人们把它们囚禁在狭小的圈里，阉割了它们能产生性爱冲动的器官，使它们只能别无选择地在吃和睡的单调轮回中消磨时光，自然也使它们在无所事事的混沌状态变得懒惰。但是猪在沦为人的奴隶后仍会在某些时刻再现祖先的英勇，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所叙述的景象。
我在这里为猪说几句公道话，除了表达为猪平反的意思，还想引出我对于猪的真实印象的叙述。在我亲自养过猪的七十年代，农村里的猪在大半时间里是比较自由的。这倒不是因为那时的人们具有悲天悯猪的善良天性，而是由于贫穷的主人为了节省饲料不得不让猪自己觅食。觅食中的猪非常珍惜自己的自由，总是很认真地用嘴和鼻子探索食物之所在，一旦在路边、垃圾堆里、收获后的田野中发现食物，就会立刻开始野餐。虽然在它们纯朴得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孔上看不到得意之色，但它们愉快的哼哼声透露出它们在寻找中有所收获的快乐。觅食中的猪时常会改变自己从容不迫的步伐，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目标，童年的我经常目睹它们身手不凡的表演，以至于当时我认为所有的猪都是功夫大师。
（2）
把猪当作贪睡的象征实际上是对猪的误解。与狮子、老虎、鳄鱼、狗熊等睡眠大师相比，猪在睡的领域显然造诣不高。被关在圈中的猪似乎总是昏昏欲睡，这是因为它们无事可做，睡眠乃是它们忍耐奴役的一种方式。人在专制社会里假装糊涂，猪在被监禁时呼呼大睡，所体现出的都是忍受奴役的智慧。猪在拥有自由时致力于探索食物的事业，不可能把太多时光消耗在睡眠上。它们在完成觅食的使命后，经常会睡个把小时，但此时的睡眠不过是劳作之余的休闲。所有的劳动者都需要休息，猪当然也不能违反一张一弛之道。既然是休闲，方法就要讲究些——通常是于阳光温暖的时刻，在某个舒适的地方，以最科学的侧卧姿态躺下，迅速进入梦乡。不过，它通常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睡得很死，而是处于流行歌曲常说的半睡半醒之间。这样做既能迅速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又能更好地享受休闲的快乐，可谓两全其美。熟谙这个秘密的我会用剥光了的玉米棒子为猪们挠痒痒。大智若愚的猪们会一边用愉快的哼哼声表达感激之情，一边以抬腿或侧身等方式告诉我它需要挠的痒处。
（3）
我们见过的大多数猪都一副纯朴未开、怡然自得、大智若愚的神态。很少有忧郁的猪。猪的乐观主义在某些悲剧时刻表现得尤其突出。它们甚至能在刚被宰杀的同伴的尸体旁从容地觅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虽然童年的我在看到猪用嘴推开同伴的尸体而去吃地的米粒时，会在心中暗骂它的愚昧，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感到猪是家畜界的禅宗大师——既然受难是必然的，何不在当下寻找快乐呢？其实，猪的超脱精神正中人类的下怀——假如猪们整日思考自己的悲剧命运，那么，人们只能在耗费了大量饲料后面对一群骨瘦如柴的家伙。我曾养过一头忧郁的猪，它既不肯大口地进食，又对睡眠缺乏必要的兴趣，而是像诗人或思想家那样终日若有所思。这头猪因为长得慢而被我和父亲称为坏猪，经常遭受我们的毒打。但，它最终因祸得福，活了两年半才被宰掉，寿命比健康的肉猪长一倍多。
（4）
绝大部分家猪在一生中必然要经历两次灾难。第一次是它出生后不久的阉割。这次短暂的磨难带来的是长久的平和——对于被阉过的猪而言，固然不存在追求异性的快乐，但也不会有失恋、争风吃醋、欲火中烧而不能满足之类的苦恼。我们所见过的家猪几乎百分之百地是没有性别的中性猪。被剥夺了性别的猪不再有追求异性的激情，其主要的快乐源于吃。吃得多就长得快，长得快就能迅速地成为人类的肉食品，家猪就这样中了人类的奸计。在猪身体最健壮、生命力最充盈、活着的快乐最强烈的时候，兴高采烈的人们将它抬上了屠宰台。如梦方醒的它们会疯狂挣扎，凄厉地嚎叫，向整个宇宙控诉人类的暴行。猪的临终反抗通常惨烈而悲壮，有的猪甚至能在被刺中心脏后挣脱绳索，带着刀飞跑数百米。当然，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活猪变成了死猪，死猪被加工成人们餐桌上的美食。
（5）
只有极少数幸运的家猪能活得长久些，这便是种猪。它们由于有使命在身——为人类繁殖更多的猪，首先被免于阉割，其次被免于速死。这些幸运之至的家畜不但能体验到性爱的欢乐，还能长久地享受生活。我曾观察过带着一群孩子散步的老母猪，从它的姿态和叫声中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幸福感。有些种猪能活到十多年，因长寿和体重超群而被称为猪王。当然，它们相对于其它家猪而言的幸福是有限的：当公猪不能配种，母猪不能生育，它们的死期就到了。虽然它们的肉并不好吃，但人类为了不白养活它们，也会及时地结束它们的生命。它们的肉会被廉价地卖掉，成为穷人的食物。
（6）
孔夫子说过：要是他看见牛被屠宰时的眼泪，就不忍心吃牛肉了。对于猪，他没说什么，但想来结论是相同的。平常人没有孔夫子那么高的觉悟，只知道猪肉好吃，很少想到过猪的痛苦之类奢侈的问题。我是个像孔夫子一样多愁善感的人，写下这篇关于猪的文字，希望平常人见到猪时，也能想到大排、红烧肉、糖醋里脊之外的东西。
王晓华
（1）
写下这个标题时，我依稀又看见那个在我童年时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父亲将猪食倒进长方形的槽子中，嘴里发出Ge—Ge—Ge—luo—luo—luo的呼唤声，接着，那头在几百米外觅食的大花猪开始往回跑，身姿矫健如扑食中的野豹，片刻工夫就回到了驻地，然后毫不客气地张开大嘴，以气吞山河之势享用它的晚餐。
对于我的这番描述，大多数城里人会持坚定的怀疑态度——在他们心中，猪是一种以吃和睡为全部事业的懒惰动物，绝不可能具有如此矫健的身手。他们不知道，猪基本上是素食主义者，自然也具有素食主义者勤劳的本性。处于自由状态的猪不但极为勤奋，而且英勇善战。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一个片段：两个野猪妈妈带着约一个排的小野猪到溪边喝水，有只野豹打起小野猪的主意来，结果还未来得及靠近小野猪，就被野猪妈妈以闪电般的速度扑翻在地，在侥幸挣脱后落荒而逃。其实，这两个野猪妈妈才代表猪的本真形象——还未成为人的奴隶的猪都同时具有勇敢、勤奋、强悍等诸多美德。猪的懒惰品格完全是由人造成的：为了尽快把猪转化为餐桌上的美味，人们把它们囚禁在狭小的圈里，阉割了它们能产生性爱冲动的器官，使它们只能别无选择地在吃和睡的单调轮回中消磨时光，自然也使它们在无所事事的混沌状态变得懒惰。但是猪在沦为人的奴隶后仍会在某些时刻再现祖先的英勇，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所叙述的景象。
我在这里为猪说几句公道话，除了表达为猪平反的意思，还想引出我对于猪的真实印象的叙述。在我亲自养过猪的七十年代，农村里的猪在大半时间里是比较自由的。这倒不是因为那时的人们具有悲天悯猪的善良天性，而是由于贫穷的主人为了节省饲料不得不让猪自己觅食。觅食中的猪非常珍惜自己的自由，总是很认真地用嘴和鼻子探索食物之所在，一旦在路边、垃圾堆里、收获后的田野中发现食物，就会立刻开始野餐。虽然在它们纯朴得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孔上看不到得意之色，但它们愉快的哼哼声透露出它们在寻找中有所收获的快乐。觅食中的猪时常会改变自己从容不迫的步伐，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目标，童年的我经常目睹它们身手不凡的表演，以至于当时我认为所有的猪都是功夫大师。
（2）
把猪当作贪睡的象征实际上是对猪的误解。与狮子、老虎、鳄鱼、狗熊等睡眠大师相比，猪在睡的领域显然造诣不高。被关在圈中的猪似乎总是昏昏欲睡，这是因为它们无事可做，睡眠乃是它们忍耐奴役的一种方式。人在专制社会里假装糊涂，猪在被监禁时呼呼大睡，所体现出的都是忍受奴役的智慧。猪在拥有自由时致力于探索食物的事业，不可能把太多时光消耗在睡眠上。它们在完成觅食的使命后，经常会睡个把小时，但此时的睡眠不过是劳作之余的休闲。所有的劳动者都需要休息，猪当然也不能违反一张一弛之道。既然是休闲，方法就要讲究些——通常是于阳光温暖的时刻，在某个舒适的地方，以最科学的侧卧姿态躺下，迅速进入梦乡。不过，它通常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睡得很死，而是处于流行歌曲常说的半睡半醒之间。这样做既能迅速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又能更好地享受休闲的快乐，可谓两全其美。熟谙这个秘密的我会用剥光了的玉米棒子为猪们挠痒痒。大智若愚的猪们会一边用愉快的哼哼声表达感激之情，一边以抬腿或侧身等方式告诉我它需要挠的痒处。
（3）
我们见过的大多数猪都一副纯朴未开、怡然自得、大智若愚的神态。很少有忧郁的猪。猪的乐观主义在某些悲剧时刻表现得尤其突出。它们甚至能在刚被宰杀的同伴的尸体旁从容地觅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虽然童年的我在看到猪用嘴推开同伴的尸体而去吃地的米粒时，会在心中暗骂它的愚昧，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感到猪是家畜界的禅宗大师——既然受难是必然的，何不在当下寻找快乐呢？其实，猪的超脱精神正中人类的下怀——假如猪们整日思考自己的悲剧命运，那么，人们只能在耗费了大量饲料后面对一群骨瘦如柴的家伙。我曾养过一头忧郁的猪，它既不肯大口地进食，又对睡眠缺乏必要的兴趣，而是像诗人或思想家那样终日若有所思。这头猪因为长得慢而被我和父亲称为坏猪，经常遭受我们的毒打。但，它最终因祸得福，活了两年半才被宰掉，寿命比健康的肉猪长一倍多。
（4）
绝大部分家猪在一生中必然要经历两次灾难。第一次是它出生后不久的阉割。这次短暂的磨难带来的是长久的平和——对于被阉过的猪而言，固然不存在追求异性的快乐，但也不会有失恋、争风吃醋、欲火中烧而不能满足之类的苦恼。我们所见过的家猪几乎百分之百地是没有性别的中性猪。被剥夺了性别的猪不再有追求异性的激情，其主要的快乐源于吃。吃得多就长得快，长得快就能迅速地成为人类的肉食品，家猪就这样中了人类的奸计。在猪身体最健壮、生命力最充盈、活着的快乐最强烈的时候，兴高采烈的人们将它抬上了屠宰台。如梦方醒的它们会疯狂挣扎，凄厉地嚎叫，向整个宇宙控诉人类的暴行。猪的临终反抗通常惨烈而悲壮，有的猪甚至能在被刺中心脏后挣脱绳索，带着刀飞跑数百米。当然，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活猪变成了死猪，死猪被加工成人们餐桌上的美食。
（5）
只有极少数幸运的家猪能活得长久些，这便是种猪。它们由于有使命在身——为人类繁殖更多的猪，首先被免于阉割，其次被免于速死。这些幸运之至的家畜不但能体验到性爱的欢乐，还能长久地享受生活。我曾观察过带着一群孩子散步的老母猪，从它的姿态和叫声中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幸福感。有些种猪能活到十多年，因长寿和体重超群而被称为猪王。当然，它们相对于其它家猪而言的幸福是有限的：当公猪不能配种，母猪不能生育，它们的死期就到了。虽然它们的肉并不好吃，但人类为了不白养活它们，也会及时地结束它们的生命。它们的肉会被廉价地卖掉，成为穷人的食物。
（6）
孔夫子说过：要是他看见牛被屠宰时的眼泪，就不忍心吃牛肉了。对于猪，他没说什么，但想来结论是相同的。平常人没有孔夫子那么高的觉悟，只知道猪肉好吃，很少想到过猪的痛苦之类奢侈的问题。我是个像孔夫子一样多愁善感的人，写下这篇关于猪的文字，希望平常人见到猪时，也能想到大排、红烧肉、糖醋里脊之外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