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意阑珊夜未央，渊远几时可流长
江南雨夜，天空乌云沉沉，半点星光也无，小雨淅淅沥沥，着实凉薄得紧。算时日虽是春末夏初，感冷暖却是乍暖还寒。这样的天气，万家灯火都已早早入睡，取一床暖被，枕一场春雨，梦一回周公，叹一声好眠，最是人间惬意。若有风雅之士，怕还贪图这一幅静谧画卷，任它春雨凉薄，定要一叶不系，两三知己，将自身也融入其中才罢。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既得佳丽在侧，又得良朋相酬，夜雨泛舟，怎不叫人生出无限欢喜？文人风骨，自是少不了一番舞文弄墨。沉吟片刻，泼墨挥毫，正待一气呵成，惊闻一声怒喝，手一抖，咳，毁了一幅传世名篇。
那风流名士一番眼角抽搐，吹须瞪眼自不必提，且循声而去，只见醉梦酒坊后院厅堂内，一人蓝衣俊朗，却是怒火染颊，手指跟前十一二岁光景少年，起伏不定，想是气得不轻。少年见此情景，便知大祸将至，忙舍了膝下黄金，拽了那人衣袖：“爹爹莫气莫恼，且容孩儿禀明原委。”
“呵，原委？事到如今，不必了。”那人拂袖，怒极反笑，“你如此行事，可曾把我这个爹爹置于心上？我的话，你可曾听得几分？”
“爹爹。”听得这番言语，知是自家触了逆鳞，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少年既惊且怕，惊的是从未见那人动怒至此，怕的是从此父子缘尽，江湖两忘。
“爹爹二字，我怕是当不起了。当日我便说过，此事万万不允，是谁满口应承说好？而今这番，却是为何？”气郁难平，索性坐了，敛了怒气，心里磨刀霍霍，面上却是牲畜无害，除了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偶尔蹦出点小火星灼伤个把人之外，已是一派“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模样。
“此番确系孩儿鲁莽，爹爹要打要罚，孩儿不敢有半句怨言。”少年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解释，“只是，只是，孩儿既已求得虹儿应允，断无更改之理，还望爹爹……成……全……”
“哦？是么？月老庙前，姻缘已配，还须哪个成全？”平日里清彻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凉薄春意，倒似清冷不堪听了。
少年头皮发麻，心中暗暗道苦，妙极，瞧爹爹这一脸慵懒无害，罚跪一宿怕还少了。红影爹爹若再不来，可就见不到他活蹦乱跳的儿子了。
一时之间，两番心思，三更鼓响，四下无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屋外鱼跃池塘溅起的水花声。
看到此处，想必各位看官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不错，那跪于堂下之人正是远年，而坐于堂上的便是竹叶青了。想来救星叶红影还在路上，这远年跪于堂下，担惊受怕，遍体生寒，只盼着他那红影爹爹速速助他渡了此劫，脱离苦海，夙愿得偿。心之所念，目之所向，眼神往门边顺得那叫个乾坤朗朗，光明正大。
竹叶青看远年跪在堂下，垂首无声，想着地上凉气重，虽是恼怒，却也疼惜。父子结缘至今，也算是父慈子孝，想起过往种种欢笑，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心中一软，正想下堂说话，却看到远年眼神，本就是聪明人，略略一想，哪还有不明白之理？刚收了的怒气“噌噌”得往上涨，把那丝疼惜烧得灰都不剩下，“好你个远年！好你个叶红影！好一个父子同心！感情爷俩儿早商量好了，就把我一人蒙在鼓里，没尚方宝剑也敢给我先斩后奏！好得很哪！”心中怒火炽热，脸上却已是面无表情，冷冷的眼神掠过远年，惊得他打了个哆嗦，心中一颤，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动作。瞬间堂内气压又低了几许，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终是屋外脚步声近，解了危局。
一声“远哥哥”，原是叶晨阙携着渊虹到了。
甚好，主角齐了，这戏也合该热热闹闹地唱上一出了。
竹叶青冷眼看着渊虹走到跟前并排跪下，瞧俩人那情深意重的样儿，心中着实不是滋味。明明就是个小屁孩，在父母跟前玩耍撒娇才是正理，怎么就想着要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呢？跟着我这个爹爹，衣食冷暖哪里没照顾到？愣是想跟他大哥女儿红一样，做个游侠儿，一年到头都不着家的才开心吗？哼，两个小屁孩，谈情说爱，准是被那亚缇带坏的，赶明儿得了闲一定得好好算算这笔账！叶红影也是，还真能答应，他也不想想远儿要是走了，家里又都是几个不着家的，冷冷清清的，好畅快么？越想越气，脸色也慎人得紧，看得一旁的叶晨阙都有冷汗湿春衫的趋势。


竹叶青气糊涂了，却是忘了远年原是酒灵，渊虹原是剑灵，面上看着是小孩，年纪却着实一大把了，谈个情说个爱什么的，也不过分。而叶红影巴不得儿子们都出门游历才好，一人独占竹叶青，享受二人甜蜜世界，哪里还会嫌家里冷清？算盘是打得不错，可惜竹叶青护崽得紧，要过这关，不吃点苦头怕是不成。
看着远年渊虹低眉敛目，不敢言语，而竹叶青，神色变幻，莫测高深，叶红影却还不知在哪个角落疙瘩优哉游哉，叶晨阙只好硬着头皮开口：“竹子哥，切莫着恼。远儿想要长大成人，游历江湖，也是好事一桩。你又何必坚决不允，父子闹到如此地步？”
“阙儿，此事你莫插手，我意已决，万难更改。”竹叶青衣袖一拂，冷冷言道。
“竹子哥，这事事关虹儿，我怎能坐视不理？他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你何苦如此做事，落得埋怨？”
说话间，远年暗暗抬头，却见堂中烛光摇曳，竹叶青神情朦胧恍惚，看不真切。心中蓦地一空，恍若咫尺之间，似隔万水千山，此生怕再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怕了，当真怕了。可事已至此，再无反悔余地。
死死咬着唇，双手紧了松，松了紧，索性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躬身拜倒，久停不起：“孩儿此生已休，还请爹爹成全！”
“‘此生已休’”竹叶青神色一僵，心间把这四个字玩味儿了个透，随即轻笑出声，霎时脸上阴霾散尽，阳光大好，融座冰封千年的雪山不成问题，“呵，好，好一个远年。做儿子的这般痴情，我这做爹的又哪有当恶人的道理？”
凑到近前，虚扶一把，淡淡道：“远年公子请起，切莫跪着了。地上凉，受了寒气，可不值当。”旋而以手支颐，勾了唇角，“一切，随你心意，可好？心里可还欢喜么？”
看远年小脸煞白，血色褪尽的愣怔模样，轻笑一声，在他眉心一点，往后懒懒一靠，“怎么？叫了你一声公子，就不认得你爹了？还是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嗯？”
再寻常不过的烛光愣是把那笑照出了三分杀气的影子。
叶晨阙一哆嗦，暗道糟糕，这百年不见的模样怎么今儿个被激了出来？忍不住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妙极，今儿可算是好戏连台，闹到最后可怎生收场？
叶晨阙惊得使劲抹汗，俩小孩吓得脸白唇白，竹叶青笑得春光灿烂，叶红影跨过门槛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诡异场景。
这气氛……叶红影心下一凉，面上却不露半点，只赔了笑，唤了声“竹子”。
“叶子来得正好，儿子不日成亲，只你一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都齐全了，也省了一份谢媒礼，甚好。”斟了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笑得愈发灿烂。
相伴多年，这模样再是少见，哪还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这火还没开始救呢，怎么就烧到自个儿身上来了？
摸了摸鼻子，定了定心神，轻咳一声，移步上前：“竹子，远儿心性既成，立志游历天下，区区一个醉梦酒坊又怎生困得住他？倒不如允了他，放他去江湖上历练一番也好。”
竹叶青随意点个头：“甚是。你们父子俩还有什么念想，不妨一并说了，也方便我一次允了，省却日后麻烦。”
噎了个正着，正不知如何接话，却听远年颤颤巍巍叩首，哆哆嗦嗦言道：“爹爹，此事皆因孩儿私愿而起，与他人无关。是孩儿妄念长大成人，游历天下，才求得虹儿应允；是孩儿罔顾爹爹意愿，自毁所诺，才闹成现下局面。爹爹要打要罚，吩咐便是，只求，只求爹爹莫如此相待，孩儿心中，实是难过。”气势虽弱，讲的倒占了几分情理。
瞥了一眼那白得跟张纸似的哭丧脸，倒是敛了几分笑意，却只把人晾在一边，自个儿看窗外无边夜色看得兴味盎然。
叶红影暗叹一声，上前执手劝道：“竹子，远儿跪也跪了，错也认了，脸白得也快赶上唱戏的了，千错万错，总还是孩子，你又何必与他苦苦为难？今日，你气他罚他这般吓他，都不打紧，是他该受的；可来日，心疼的还是你自己，何苦呢？”


“已算不得孩子了，我又何来心疼？呵，为人父，却不知他胸中有此乾坤，失职至此，这遭也算是我该受的。罢了，远年，你，好自为之罢。”说罢，挣了手腕，拂袖便走，徒留两两相觑，灯影幢幢。
半晌无声。
叶晨阙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远儿，虹儿，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远年借势站起，却是跪得太久，一步趔趄。
“远哥哥，跪这许久，你可还好？”渊虹见远年险些跌倒，忙上前相扶。
“无妨。倒是委屈你了。”远年心中歉疚。
“远哥哥，这本是你我二人之事，何来委屈一说？”渊虹笑道。
“咳，只可惜，未能求得爹爹应允。”心上秋，眉间愁。
叶红影见他煞白小脸都快皱成一团儿，心下疼惜，嘴上却是调侃：“远儿，再皱眉，可就成小老头了，小心你家虹儿抛了你，另觅良缘啊。”
“爹爹，莫打趣孩儿了。”远年哭笑不得。
叶红影却正色道：“怎是打趣？你家竹子爹爹那性子，你还不知？嘴硬心软，又护崽得紧，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疼惜你的。你多求求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怕不得原谅？何况听他最后那话，心里多半已是允了，只是气还未消罢了。若是这时反被你家虹儿舍了弃了，这笔帐岂不是亏大了？”
“爹爹此话当真？”远年暗淡的眉眼瞬间鲜亮明朗。
“自然当真，我骗你作甚？”叶红影扬眉，伸手揉他的发心，笑道，“只不过，你那竹子爹爹什么都好，就是气性太大，若要待他气消，重归于好，怕还需段时日。你也莫急，回去我再帮你劝劝，闹得再凶，也抵不过父子天性，总有和好的一日。”
“爹爹所言甚是。竹子爹爹气我怨我，也总是怜我疼我。他气一日，我求一日，他气一年，我求一年，总有父子和好的一天。”
“好小子，够有担当，也不枉我把虹儿交付。”叶晨阙笑言道。
“谢阙家哥哥信我。远年此生必不相负。”
“谢红影叔叔成全。渊虹也定白首不离。”
两人执手拜倒，同行大礼。
双双扶起，相视而笑。
看着这一双小人儿执手相携，叶红影兄弟对视一眼，不禁感慨万分：当真是流年易逝，光阴易老。想当初，都还是粉雕玉琢的娃娃呢，现如今，就要谈婚论嫁，离家游历了，还真是有点舍不得，也难怪竹子（哥）这般气恼。
“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了。这事儿，你们爷俩也不必过虑，再怎么说，父子天性在那儿搁着呢。”天色已晚，估摸着竹叶两人房里还有回折腾，不便相扰，叶晨阙动身告辞。
“呵，说的也是。那你们一路小心。”
叶红影父子送他们至门口，待人走远，方才回身。
叶红影见远年眉间愁意已去了七八分，心中喜忧参半。喜的自是此事尚有回旋余地，忧的却是竹叶青那番百年不见的模样，想是心中已有计较，看来今晚这房门，不好进呐。
近了卧房，叶红影却是慢了脚步，恨不得一步掰成三步走，大有英雄气短的架势。
“爹爹走路，何时这般小心了？”远年心病去了一大半，倒有闲情打趣起叶红影来了。
“好小子，我落得这般却是为了哪个？”叶红影瞪他一眼，低声抱怨。
“爹爹自是为了孩儿，孩儿心中感激，不敢忘怀。”一脸真诚，忽而话锋一转，“不过，爹爹这里，孩儿想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倒不如回房连夜写得陈情，禀明原委，明早呈与爹爹，盼得早日重归于好。不敢妨碍爹爹们秉烛夜谈，孩儿这便告辞。”话音未落，人已不见，只留了叶红影一人在房外孤影徘徊。
正咬牙切齿间，听得冷冷一句“叶子，你进来，我有话说”，忙敛容正色，推开房门，稳步迈入。
是夜，醉梦酒坊后院书房、卧房灯火未歇，亮至天明。

“一切但听爹爹安排。”远年虚弱笑笑，阳光拂过脸庞，衬得笑容愈发淡漠，更显疏远，令人猜不透其中到底存了哪般心思。
“莫急着谢。”竹叶青见不得他那副模样，心下着恼，衣袖一拂，“三年之后，你若是悔了，我可是要绑了你，与阙儿负荆请罪的。到时，可莫怪为父翻脸无情。”
远年脸色一白，咬了咬唇，却还是笑着说好。
眼看竹叶青面上已露不豫，再下去估计父子两人得闹僵，叶红影忙上前打个圆场：“如此也好。远儿你一宿未眠，且先回房休息，我与你竹子爹爹也好替你收拾行程。”
远年见竹叶青微沉了脸色，虽是愧疚不安，怎奈自家亦是糊里糊涂，心绪纷乱难明，又要如何与人言说？只得胡乱点了点头，起身告退。
见他走远，竹叶青随意坐了，双眉深皱，以手支额，长叹一声：“叶子，这事，你怎么看？”
“咳，还能是什么事儿？这小子年纪大了，心里有事藏着掖着，不想让我们知道罢了。”
“那就让他这么憋着不说？”
“竹子，你别看这臭小子年纪小，心思却重。他若不想让你知道，你再打探也是无用。倒不如趁此机会，放他三年游历，且让他动动筋骨散散心，指不定哪天儿就扑你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衷肠了呢？”
“诶，如今看来，也只得这么个法子。好不容易安生几年，莫再出事才好。”
“无妨，怎么着也还有我呢。”
“你？呵，你那性子，我只盼你别忙中添乱就好。”
叶红影见他终是露了笑容，这才放下心来，扬眉笑道：“竹子，你这话可有失公允啊。”
“公允不公允，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相伴多年，怎会不知他插科打诨是为了何人笑颜，竹叶青心下感动，上前环他腰身，唤得一声“叶子”便静默不语。
叶红影喟叹一声，双臂箍紧那人，抚他脊背，安慰道：“无妨，一切有我。”心里却咬牙切齿，把远年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什么破事儿！父子之间，有什么话说不得，非得藏着掖着，是指着它生宝贝还是怎么着？等哪天儿这事了了，看我不与你好好松松筋骨紧紧皮！
这边厢一番温情流转，令人艳羡，那边厢远年好容易收了纷乱心思，眯出点儿睡意，正待梦会周公，突觉后脑生凉，愣是一阵哆嗦，把那零星半点睡意抛了九霄云外，只好欲哭无泪地睁大了眼盯着雕花床顶，胡乱琢磨着心中牵念。
是夜正值十五月圆，竹叶青借了日月精华助远年长大成人。施法已毕，待气雾散尽，只见一俊朗后生，风姿磊落，乘风踏月而来。
“多谢爹爹相助，孩儿终得长大成人。”远年落至跟前，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
竹叶青上前扶起，细细端详，只见眉眼依稀旧时模样，心下怆然。想他父子二人结缘多年，如今离别在即，远年心里又还揣了不明不白的心思，怎不叫他触景伤情？
叶红影见了心疼，忙上前拥了他，笑道：“远儿此番长大成人，夙愿得偿，恭喜了。不若与我痛饮三百大白以贺，如何？”
远年按捺了别样情绪，强笑道：“爹爹有令，孩儿焉敢不从？”
竹叶青也敛了神色，笑骂道：“远儿方才成人，你便与他拼酒，天下哪有你这般当爹的？”
“难得爹爹有兴，孩儿舍命陪君子又有何妨？”
“甚好！”
“你们两个呐……”见他们父子嬉闹，竹叶青舒眉轻笑，淡了愁绪。罢了，这般能过得一日便是一日，日后的事，谁能做得了主，且看造化如何安排罢。
三人笑笑闹闹行渐远，徒留月华流转照人间。

青年衣袖一拂，浑不在意：“哪来见笑一说？世上众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又哪有一醉逍遥？令堂爱酒，倒是同道中人，若来日有缘相见，定要畅饮一番才罢。”
不待远年说话，又接道：“既然小兄弟叫我一声大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唤你一声‘小年’，可好？”
“好，大哥。”远年笑着应道，暗忖倒是个率性的人，不妨相交。
鱼饵成了，就等傻鱼上钩。青年弯了嘴角，目光往小二身上顺了顺。恩，打铁要趁热。
“既然与小年一见如故，今日不妨就由我这个做大哥的做东，带着你四处走走，如何？”
“这…大哥这店？”不知怎地，远年见了那笑，后脑勺有点发凉，莫不是，上了贼船？
这边正暗自嘀咕，那边已经大手一挥，把小二叫到跟前，添油加醋地交待了一番，还时不时往远年身上瞟一眼，那满心满眼的温柔啊。还没等远年闹明白那眼神儿是怎么回事儿，就一把执了他的手，翩翩然径直出门去了。
那小二还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动，清秀的脸怔怔地看着门口，直到一个大汉“啪”一声拍桌，才算回了神儿，拍了拍脸，扯出一抹笑，接着忙活去了。
走上通衢大道，夏羽才松了手，还没等远年缓过劲儿，就开始一路指点说道。小年，瞧这药铺，够年头吧，这可是这镇上的百年老字号啊，坐诊大夫，金贵着儿呢，从不轻易出诊，你要不是县太爷的八姨太的娘家侄儿的小情人儿，就甭想挨上边儿。小年，瞅着那大院子了没，对，就是旁边挨着棺材铺的那座，那可是本镇最大财主的别院啊，嘿嘿，原来是养着那么几个，可惜后来不知怎的，都患病死了，倒让那棺材铺的捡了现成的便宜，啧啧，晦气啊晦气。
小年，那边那边，看到那几间破草房了没？可不就是那几间灰不拉几，风一吹就能倒的草房吗？那可曾是大才子陆羽的栖身地儿。啥？有才怎么还住那儿？诶，这年头，才都不能当柴烧，更别说指着它吃饭了。也只怪他命不好，当年跟那谁、谁家小姐，哦，对了，张家小姐来了一出私定终身，七夕私奔的戏码儿，花前月下是够唱一曲的了，可惜被张家抓了回来。想那张家财大势大，家主一声咳嗽，这地儿都得抖三抖，陆羽还能落着什么好啊？可惜了堂堂一大才子，气郁不过，病了几月，就那样折在了一个‘情’字儿上。诶，自古情关难过啊。算了算了，不提这伤心事儿了。对了，还有那边，那座长亭啊，据说是当初一位将军出行打仗，他妻子长亭送别，那个执手相看泪眼啊，不落忍啊，不落忍，把乌鸦都感动了，当时成片成片地围在那儿呢，你说，这好好的，皇帝老儿怎么老想着打仗呢……
这一气儿说下来，夏羽说得唾沫横飞，兴致高昂，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远年也听得趣味盎然，偶尔还评说几句，早把心底那一点儿疑惑抛到天边儿去了。
这一路走，一路说，说到中午，也就把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镇子给逛了个遍。正好，迎面一家酒馆，夏羽拉了远年，说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定要与远年喝个不醉不归。远年拗不过，也累了，就顺了他，谁知道这一喝就是一下午。远年是酒灵，自然不会醉，却不想夏羽酒量也够好，一双眸子是越喝越亮，像雨后新露般透亮，逸兴遄飞，上一句天文下一句地理地说了一大通，大有把古今世事都涮一遍的架势。
远年一路行来，哪里遇到过这般人物，当下折服，把最后一丝怀疑也给去了，心里当真认了这个大哥。
夏羽看远年神色，知道这半天的唾沫算是没有白费，心中一喜，顿了顿，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从此君王不早朝’。诶，其实，那杨玉环也是可怜，谁不好跟，偏偏跟了唐玄宗，这下可好，落得个马嵬坡前，三尺白绫啊。‘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呵，所以说君王无情啊。家国天下都要毁了，哪里还顾得了倾城绝世呢？小年，你说呢？”
“大哥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我倒是还听说过一句‘君王无爱，是为大爱’。君王，说到底也是人，并非没有儿女私情，只是在社稷江山前不得不让位罢了。若是能为天下万民谋得福祉，也算是一大幸事。杨玉环虽是可怜，却也算得自食其果。当年是谁‘一骑红尘妃子笑’，而今又是谁‘此恨绵绵无绝期’？个中缘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后世再怎么评说，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天地间一阵云烟，终将随风而逝。”声音渐轻，遂化为一声幽幽叹息。


为毛不出书了？是因为漫画那里出问题了？ 而且 怎么没发完

额 看样子是被度娘吞了 最近度娘好大的胃口

系了马，进了酒家，掸落一身霰雪，看到酒家内稀稀落落，想是雪大路滑，都乐得闭门在家。
远年已靠窗就坐，面前放了一坛酒，几碟菜，听到声响，头也不抬，自顾取过碗碟喝酒。
西风知他气郁未消，也不在意，正待取过碗碟，一只手却拦在眼前。
“远兄何意？”
“阁下何人？在下与你素昧平生，还请阁下另觅良座，勿扰人雅兴。”
呦，一招翻脸不认人。诶，虽然是老实人调戏起来最有味道，可惜若是真恼了，别扭起来，也难收拾。西风暗叹一声。
西风拨了他的手，自行坐下。
“你……”
“远兄孩童心性，倒是可爱。只是不知令堂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年关将近，少不得我也得回去一趟，拜访诸位长辈，远兄可要同行？”
远年脸色数变，终是默了声。西风勾了唇，两人对酌，总比一人独饮的好。
半晌，也只见两人顾自喝酒，便是西风搭话，远年也不理。
西风皱眉，倒是忘了老实人气性也大，他这气不消，我这无滋无味的酒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正无趣间，一只染了白雪的黑猫窜进了酒家，店家正待赶将出去，却听得远年一声“且慢”。
远年上前，抱起了那只猫，跟店家言语几句，便回了座，替他细细掸去身上落雪，笑着点了点他鼻尖：“终于舍得来找我了？还弄得半黑不白的，不做黑猫，想改做白貂么？”
西风见他终于露了笑颜，松了口气，一语调笑，“老远，什么时候捡的小猫，这么宝贝？”
“恩，上次遇到大哥的时候捡的。”
“大哥？遇到你家那江湖游侠了？”
“不是，不是女儿红大哥，是新认的。”
“呦，看样子是知己新交啊。话说，老远，这次偶遇，还没听你细讲这数月的经历呢，就着酒说说，如何？”
“好。”
如此，喝着酒，揉着猫，细细地把近来遭遇说了。说到夏羽那处，西风勾了唇，“如此人物，什么时候老远替我引见引见？”
“自然。想来你们也必会意气相投，结为知交。也算是我误打误撞，既结了知己，又成了姻缘。”望着窗外，弯了眉眼，突而话锋一转，“你呢，数年不见，又惹了几笔相思情债？”
西风屈指虚数，笑道：“一二三四五六七，早就数不清了。红尘过客，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他情我愿的，不就成了？”
“你啊，就不能找个人，过几年安生日子么？难不成，还真打算这么一枝独秀一辈子了？”
“呵，找谁？找你么？按说呢，我是不介意，可惜你家门槛太高，奴家自小沦落风尘，你家爹爹自是瞧不上，看不起，又怎会应允？”西风一脸哀怨，幽幽叹息，“远郎，纵是你我早已月下花前，海誓山盟，怕也抵不过江湖两忘，此恨绵绵的凄凉收场。”
随即右手抚上远年心口，含泪凄然道：“奴家别无奢求，只求远郎这方寸之间，得我一席容身之地，也便此生无憾了。”说罢低头好一阵啜泣，肩头微微耸动。
远年酒碗一抖，生生抑制住把酒泼他脸上的冲动，深吸口气，笑道：“在下何德何能，今生幸得姑娘青睐，实在惭愧。姑娘切莫妄自菲薄，沦落风尘如何，举世独清又怎样，都不过化尘化土百年之身罢了，又有什么打紧的？若是姑娘愿意，我家爹爹膝下倒还少个女儿。”
对面静默无声，只肩头抖动得愈发厉害了。
远年挑眉：“当然，若是姑娘当真心系在下，在下勉为其难收了也是无妨。正巧年关将近，姑娘明日便随我启程拜访家父如何？”
“别别别，要拜访你自个儿拜访去，我才不去。”一听要回去过那俗味透了的年，西风忙正了神色，回绝得干净利落。
“这会儿怎么不一口一个‘奴家’了？这遭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个儿刚不还说了什么‘少不得我也得回去一趟，拜访诸位长辈’么？哪有每年都让你逍遥在外的道理？哦，对了，你不是还说，‘若是佳人得允，纵帝王屈尊，不换江山’么？喏，你那佳人正在柜台后站着呢，还不快去？仔细去得迟了，他着恼，不允你了啊。” 

西风无奈，在这儿等着呢，这人，一点亏都不肯吃么。看他笑得那般畅快，摸摸鼻子，直起身，自去跟那店家讨酒方去了。
远年抱了那小黑猫近前，用鼻尖蹭了蹭，“老实人好欺负么，嗯？”
那小猫不敢乱动，泪眼汪汪，凄凄切切地“喵”了一声。
“哼，回去再收拾你。”欺负得心安理得。
“又宝贝又欺负，远兄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个癖好？”却是西风去而得返。
远年不理：“这么快？酒方呢？”
西风摊手：“店家说是祖传，不传外人。”
“那你入了赘，做了内人，不就成了？瞧着店家摸样，配你这江湖浪子，绰绰有余了。”
“我也想，可惜店家已经心有所属了，就算是我倒贴，人家也不稀罕啊。”一脸苦相。
“停，再装可怜也不顶用，反正你得跟我回去。我家酒坊佳酿就算抵不上这酒，也不至于屈了你。快去结账，我去牵马。”
不等西风反驳，远年径直出了酒家。
这人……西风右眼皮一跳。
果真，付了酒钱，出了酒家，只见远年抱了黑猫，牵了白马，笑得见牙不见眼。
“老西儿，走了，还不上马？”


第五章．江南融雪风无影，游子转家再试情
一层薄雪，两三路人，正是江南深冬时节。官道上只见两匹骏马并辔徐行，一赭一白，马上俊朗后生一路说笑打闹，浑不把这冻煞人的寒风冷雪放在心上。
“老远，按这脚程，不到今日午后，怕就可以见到你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吧。”眯着眼儿，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顺来的枯草，松了缰绳，仰头看了看灰暗的天色，深吸了口气儿，转头笑道。
“是啊，三年不见，虹儿怕也借力成人，长开了模样。不知此番见了面，我还认不认得出？”流转了一身游子归家的怅然心绪。
呦，感情还真是个痴情种子。西风一撇嘴，“怎么？只惦着你家虹儿，把你家爹爹抛了脑后了？”
远年只斜睨了他一眼，并不答话，深知这人劣根深种，若是接了这茬儿，还不定怎么折腾自家呢。
西风见他不语，暗道没趣，摸了摸鼻子，也便息了声儿。
想之前远年他乡遇故知，一番叙旧调笑自不必提，虽被打了趣儿，却也诳得西风一道回江南。一路之上，两人纵马驰骋，一来畅快尽兴，二来也是怕误了时日。而今已近家门，两人倒是信马由缰，缓辔徐行，呵，说不得是近乡情怯了。
饶是特意慢了速度，这不长的路，也禁不起几声马蹄。不过片刻，城门在望。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远年遥望城门，幽幽念道。想起之前种种，忽觉人生不过一枕黄粱，仿如昨日方才长亭送别，今日便已故地重临。
几番心绪辗转，好半晌才轻笑出声，“难得西风兄这般安生，莫不也是心中情怯？”
西风剑眉一挑，想着方才看你神色才没来招你，当真以为小爷任你欺负不成？刚要反唇相讥，却见不远处一十五六岁蓝衫少年静立城门口槐树下，此时融雪，他正仰头看着雪水滴落，微勾了唇角，笑意清浅，一派天真烂漫。
西风眸子一亮，心念一转，咳嗽一声，皱眉长叹道：“远兄所言甚是。我年少离家，回去怕见儿童笑问，说不得得劳烦远兄帮我打听打听。打听我家那三亩良田可曾荒废，屋后那幽幽竹林是否苍翠，堂前那耄耋二老可消怨怼，还有，还有那村门口大槐树下，蓝家小姐依旧不悔？”
“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蓝家小姐？”远年不疑有他，顾自调笑，“老西儿你啊，说说，一骑无情，生生踏碎了多少女儿心啊？真想看看日后何等样人能收了你去，留得一片清白于人间呢。”
“哪般人物能收了我，确实难说，不过么，何等样人能收了你，我倒是见着了。啧啧，远兄好福气啊。”
远年尚在怔愣，听得耳边一声“远哥哥”，方才回过神来，心中一惊一喜，忙翻身下马，细细打量眼前人物。
只见一清俊少年，双颊微红，气未喘匀，想是方才看到远年，一路小跑而至。身量比远年较低，肤色略白，稍显瘦削。一双眼眸清亮，依稀间可见小时模样，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远年。
“虹儿？”远年虚抚渊虹脸颊，犹疑出声。
“远哥哥，三年不见，认不得我了？”
“虹儿，真是你？！”一团雪砸在后脖颈子上，一个激灵，缓过了神，顾不上那丝直透到脚底心儿的凉意，拥了渊虹入怀，喃喃絮语，“虹儿，我回来了。”
“嗯。”弯了眉眼，伸手回抱。
不再言语，两人静静相拥，一马静立身旁，偶尔打个响鼻，透点儿热乎气儿。虽是天寒地冻，不减温情。
西风朝天翻了个白眼，果然见了媳妇儿就忘了兄弟，俩人儿就这么抱上了？这冰天雪地的，也不惦记你兄弟我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不怕怀中那团物什生生闷死。诶，都不想想是哪个千辛万苦地鸿雁传书，当真以为蓝衣小子天天在这槐树下等你不成？不过也好，不妨趁此机会溜了去，也省得随了他去受长辈们那份唠叨罪。
打定主意，调转马头，一甩马鞭，当真就此别了故土，不见半分留恋。
待远年听见“得得”马蹄声，转头望见，欲骑马去追时，一阵清朗声音悠然而至：“老远莫追。你我兄弟今日暂且别过。你且去月下花前，儿女情长，我自去天涯浪迹，江湖信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远哥哥，竹子叔可还说你来着呢。”这般幸灾乐祸，呵，远哥哥，小心引火烧身哪。
“说，说我什么？”心下惴惴，难道爹爹这气儿还带到我头上了？
“竹子叔说啊，都是你这个作二哥的给带坏的，这次回去，看怎么罚你！”渊虹低了头，憋笑，逗猫。
“不带这样儿的，这都多久的事儿了，爹爹这气性也忒大了吧。”皱了眉，苦了脸。
瞥了眼远年神色，嗯，甚好，明年都不用买苦瓜了。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远哥哥，逗你玩儿呢，竹子叔气早就消了，就等着你回去，过个团圆年呢。”
“虹儿，你……”远年抚额，怎么人长大了，性子也变了这许多？
“远哥哥，当真了？生气了？”
“我气量哪有那么小，只是一时之间没缓过神来。”无奈笑笑。
“远哥哥。”蓦地褪了笑意，望着远处山岱，一双黑多白少的清亮眼眸似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不真切，语气幽然。
“嗯？”听出话外有音，住了脚步。
“你，可是当真喜欢我么？当初求亲，可是真心相许？”
不料渊虹有此一问，远年一时怔愣。
见他神情，渊虹苦涩一笑，“远哥哥，不必勉强。你心中所念所想，向来与我不同。此番红尘游历，怕是又添了不同心思，虹儿我看不透，揣不得。若是，若是，你想解了这婚约，爹爹那里，我自会承担，远哥哥你，不必顾虑。”
远年心下一叹，那时决定仓促，确实欠了虹儿一个解释。
上前一步，轻轻环了那人腰身：“虹儿，不瞒你说，当初求亲，并非全出真心。前因后果，你自明了，你若是怨我，也是应当，我无话可说。此番游历，也算见了不少人间悲欢，情爱一事，我虽还揣不透，却也略知其中况味。其他且不说，单是相思二字，让我识得你于我，也许终究不同他人。都说情爱累人，又何尝不是人作茧自缚呢？当初我轻许“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我不懂，缘聚缘散，岂是我一人做得了主的？今日，我只求你再允我三年光阴，若是当真不合，那到时彼此撩开手，另觅他人，也算完满。如此，虹儿，你可应我？”
不想远年这般回答，渊虹思忖良久，终是露了笑颜。也是，人生漫漫，缘分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谁能说得准？与其韶华空负，倒不如放手试上一试。至于结局，呵，金玉良缘也好，木石姻缘也罢，到时自见分晓，又急什么？
“好，远哥哥，我应你三年。”
听闻此诺，远年心下暗松口气，笑道：“这般便好。你我且随心相处，待看日后，月老那姻缘簿上是否标了你我二人名姓。”

渊虹除了愁绪，舒了双眉，一笑倾城绝世不敢说，只是勾得远年心念一动。
远年一路按捺，好容易进了家门，放了那马儿自行饮水，那猫儿自行玩乐，环了那人，俯身上前，轻轻覆上双唇，方觉温软，正待深入，却听得内堂一声怒斥，“叶红影，你有完没完？！”
渊虹本是闭了双眼，羞了双颊，听闻此声，一把推开远年，脸都红到了脖子梗，咬了唇，丢了句“远哥哥，你快进去吧，我先回了。”便跑得没了影儿，只留了远年一人无奈地觑着内堂，这又唱的哪一出啊。
“远儿，都进了家门，还不过来？”
远年敛了神色，进了内堂，只见竹叶青长身直立，抿了双唇，一脸怒容，呼吸微促，叶红影，满脸委屈，咳，看差了，满脸严肃，端坐一旁，直直盯着桌上那碗黑乎乎的药，倒似有国仇家恨一般。
见到此番模样，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叶红影病了，却赖着不肯吃药，竹叶青说也说了，劝也劝了，忍也忍了，就差一掀桌子，拂袖而去了。
远年见状，忙上前打圆场，“爹爹莫恼。这不是病人最大么，红影爹爹也难得撒娇，闹个别扭，就让让他吧。”
竹叶青斜睨了叶红影一眼，“再是病人最大，也容不得他这般做文章啊。”
越看越气，索性转头不理，倒是细细打量起这归家游子来，见他没缺斤少两，安然无恙地站在跟前，这才露了一丝笑意：“远儿，此番出门，玩得可顺心意？”
“此番游历，受益匪浅，多谢爹爹当日成全。”
“还跟我这儿客气呢？当日我要是不允了你，你这般脾气，还不闹得翻了天去？也不知是像了谁？诶，只盼你啊，日后修身养性，去了这身臭脾气。莫真当我性子软好欺负，若再惹我生气，我可当真翻脸无情啊。”理了理他身上衣物，一番说教。
“孩儿省得。”远年乖乖低头，听训，咳，憋笑，余光瞥了眼叶红影，果不其然，黑了一张脸，头顶的怨气都能把方圆十里的鬼魂给招来了。
双眉一皱，计上心头。远年扯了扯竹叶青衣袖，低声道，“爹爹，既然红影爹爹不肯吃药，看来他这病一时半会儿的是好不了了，不如，趁此机会，反攻了去？”
“咳咳，远儿，这事儿啊，还是算了吧，爹爹没那心思。”不想远年语出惊人，竹叶青一脸尴尬，心想，这招儿够损呐，远儿这是跟谁学的。
远年一脸惋惜，一声长叹：“这样啊，可惜了，本来还估摸着这样一来，爹爹就不药而愈了呢？”
叶红影眼角一抽，脸黑得暗无天日，一把端起药碗喝了，缓缓开口：“远儿，太久没教训你了，皮痒了是吧？”
呀，大事不好。远年忙站到竹叶青身后，低头垂手，一副乖乖孩儿的模样：“孩儿不敢，只是看爹爹气恼，开个玩笑而已。”
看叶红影当真动了脾气，竹叶青忙护了远年：“远儿也是一片好心，你莫当真。”
叶红影看他那护犊架势，瞬时没了脾性，撇了撇嘴，这么护着儿子，怎么不多想想老子呢？气郁不过，也不多说，一甩衣袖，径自去了。
那爷俩儿对望一眼，大笑出声，好一会儿才执手坐下，把三年际遇娓娓道来。

第六章．棠棣韡韡载其华，青城幽幽飞鸿踏
远年离家三载，重归故里，又逢着春节这么个大喜日子，自是好一番走亲访故，直把他累得都想装病卧床，闭门谢客，躲它个一年半载的。
大年初五，好容易得了半晌空闲，正琢磨着窝在房里，就着红泥炉、绿蚁酒，再添本前朝志怪，懒懒散散地打发一个黄昏，不想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不由得皱了双眉。
“呦，小远，又酒又书的，一个人搁这儿躲清净呢？”但见来人抖落一身霰雪，卸下一袭白氅，露了全套素色梨花白，还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玉骨扇，也不怕大冬天的招风。一口白牙耀眼得紧，整个人儿好似刚从面粉堆里捞出来似的。
“大哥今儿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不用陪你那弱水三千么？”远年一见是他，便知此番大势已去，暗叹一声，闲靠椅背，把书搁自个儿脸上，闷声闷气道。
“怎么？小远吃醋了？大哥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那人一把拿了那书抛至一旁，细细打量远年一番，又伸手摸他脸颊，调笑道，“不错，这三年在外没受啥苦，这脸皮还跟娘们儿似的。”
“呀呸，你才娘们儿呢。”远年拍掉他手，瞪他一眼，一脸嫌弃，“我说大哥，咱说话归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成不？白白让人笑话。”
那人轻笑一声，收了扇子，抵他额头：“人？这房里，除了你我，还有何人？小远放心，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何况，哥哥我这么温柔，又怎么舍得弄疼你呢，嗯？”
远年脸一黑，一把夺了那扇，不耐道：“大哥，你有话直说。”
那人毫不介意，随意挑个座儿，取过桌上酒壶，自斟一杯，饮罢方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儿，不过是想着你归家至今，我这做大哥还没正正经经地替你接风洗尘，心下实在过意不去。这不，今儿特来邀你共饮，兄弟一叙别情。”
未等远年回话，又道：“哥哥我已经在流莺阁订了雅间儿，兄弟几个也都在呢，可就等着你这主角儿亮相了。”
“流莺阁？”一听这名字，远年眉头一皱，“大哥，你就不能寻个清净地界儿给小弟我接风洗尘么？大过年的，还嫌不够热闹？”
那人讪笑一声：“这事儿啊，小远你可就不懂了。这世上的酒啊，自然数花家的最好喝。”
言罢，一脸的心向往之，当真不愧风流二字。
“是是是，小子懵懂无知，又怎及大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那是。”双眉一扬，怡然自得，随即屈了食指，敲他额头，“还不速速换了衣衫随我出门？这是等着我绑了你去么？”
远年心下一叹，无奈道：“好，大哥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
“快去快去。”那人随意挥挥手，然后自个儿眯了双眼，翘了二郎腿，喝点小酒儿，哼首小曲儿，要是再往流莺阁里一坐，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白白可惜了那副上好皮相。
那人不是外人，原是远年结义兄长亚缇。当初远年误打误撞赶上他们兄弟四人桃园结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拉着一起跪了天地，稀里糊涂地多了四个兄弟。后来才知亚缇原是他爹爹好友，这辈分乱得不忽视已经不成了。
亚缇品性自是不坏，除了略显风流，流连各大秦楼楚馆，再偶尔调戏个把熟人之外，也称得上翩翩佳公子了。
这不，这翩翩佳公子刚一脚迈进了流莺阁的大门，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个水泄不通。那脂粉气儿熏得远年直打喷嚏，又看亚缇是抽身无望，只好自个儿唤了小厮，先行离了这莺窠燕巢。
一入雅间，兄弟几人见过面，寒暄过后，纷纷入座。
聊了半天，菜都快上齐了，还不见亚缇身影，远年笑着打趣：“我看大哥啊，怕是一入花间深似海，从此弟兄是路人了。”
芷唯也笑着附和：“可不是。大哥那性子，最喜花间蝶舞蜂鸣。”
“老三老四，背后胡乱编排我什么呢？”众人循声而去，只见亚缇携一貌美女子拨帘而入。
亚缇径直走到远年身旁，附耳笑语道：“老四，今儿哥哥我可是下了血本，给你请来了这流莺阁当家花魁娘子，才貌双绝。你可莫负我一番好意，负她一片深情啊。”


亚缇出了雅间，见青城笑得跟成了精儿的狐狸似的，心下一凛：小妮子这是又惦记上谁了？莫不是真看上了老四那榆木疙瘩？
青城哪能不知他心中这点心思，直翻个白眼，伸手道：“呐，姐姐我这又哭又闹，劳心劳力地费了半天劲儿，这戏资总该付了吧。”
亚缇笑道：“那画不方便带在身上，明儿我遣小厮送到你这儿。”
青城点头道：“那便好。若是忘了，哼，可仔细你这一身皮。”见楼下够乱，眉头一皱，忙打发亚缇下去，听他苦笑应是，斜睨他一眼：“怎的？姐姐我唱念做打一应俱全，就不兴收点缠头？”言罢顾自娉娉袅袅去了，留了亚缇对着那俩闹事的主儿头疼犯晕。